人走了,我在洗手台洗茶具,手伸在茶壺內壁裡掏著,黑黑的壺,掏出黑黑的茶葉。我把挖出的茶葉鋪在盆栽當肥,上個月的、上個禮拜的、現在的茶葉,呈現三種不同的顏色。
風吹過一整排的榕樹,撩動榕樹長鬚。想在瞬息萬變的對局中看到渴望的真實,鏡光必須親自赴約,不是佐為,是他自己。鏡光的心境在發酵了。
捧著洗好的茶具回到辦公室,第一張桌子鋪滿一整排的講義,桃紅大滿貫、粉色超群新幹線、鮮黃百分之百複習講義、白色活用會考複習講義。直立的滿了,上面橫放著橘色的麻辣講義第一冊、第二冊、第三冊⋯⋯。對面的桌子更是高出一截,成捲成捲的考卷用橡皮筋綑成一綑一綑,下面墊子壓滿調課單、輪值表。再過去的一排,只剩下一個窄窄的座位,左右兩邊是塞滿教具的紙箱。三十個辦公桌,以三邊隔板隔出獨立的單位,每個單位,各搭配一個橘黃色藤椅。
每三個藤椅的上方,安置一吊扇,共十個吊扇等距安置在正上方。所有元素都在裡頭了吧⋯⋯,所有可能性都在望眼所見的範圍裡了吧。
「請問您的生命曾出現對手嗎?」
掃過層層堆疊的作業本、講義、參考書、考卷,遠方白板行事曆停在六月有好幾年了。帶鎖文件櫃、鐵皮收納櫃、辦公資料櫃、桌下櫃,清一色米灰色,沒有任何情緒的米灰色。
靠窗的米灰色卷宗櫃放了一台分機,可接通各行政處室。旁邊是一整排傾斜角度一樣的藤椅,藤椅前有不鏽鋼杯、黑色小蜜蜂、不鏽鋼餐盒⋯⋯,這裡⋯⋯這裡應該只有死公務員,這裏沒有⋯⋯對手這種東西。
對手是什麼?聽起來特別中二,上了年紀的人好像不用這種血氣方剛的字眼。
腳上被蚊子叮咬的部位,有綠油精擴散開來。
對手有點特別,不是朋友、不是親人、也不完全是仇人。在這樣一間沒有競爭氣氛的辦公室使用這字眼,感覺是有病的。但,自從那次夏季圍棋聯賽目睹敗犬的眼淚之後,我對這氛圍不再有防禦力⋯⋯。
今日,那隻千年鬼,又刺一針。
看著鏡子裡這張臉,它真的需要被注視,大概只有被凝視,才有鮮明的五官隆起。嗯,瞬間我好像理解鏡光的需求了,他跟一隻鬼在爭取被凝視的位置。
理化實驗室,大家故意疏離鏡光,不想讓他太好過,國中生幼稚得很。
窗外突然冒出一顆染得很紅的頭:
「哈囉,許可!」
一個矯捷身手,從窗戶跳進來。
紅髮男貼牆壓低身子:「不好意思,借躲一下。」
「你在幹嘛?」
(看來是許可認識的。)
「打擾囉。」紅髮男站起來拍拍屁股。
「柏翰,你太隨便了。」許可大吼。
(社團時間闖入別人的地盤,讓許可防備起來。)
「沒事、沒事。」柏翰搓湯圓。
「他誰?」毛楷沒見過這面孔。
許可嫌惡的口吻:「306的柏翰,棒球社的。」
柏翰直接拐住許可的脖子補充:「“棒球社”社長,但棋力比這個“圍棋社”社長厲害多了。」
「棒球社的人,圍棋很強,吹牛!」
(毛楷嚴重質疑,他聽鏡光描述過去年的輝煌事蹟,原來就他,棒球社的王牌投手。)
「你說什麼,臭小子。」柏翰想教訓人了,兩個易燃物簡直就要槓上,前後任主將彼此都看不順眼。
「柏翰!」單薄的許可從後方設法架住即將失控的野獸。
「你找死,欠修理嗎?」柏翰邊放話,邊掃一下敵營:「呦,人變多囉?」「許可,你不是唯一的社員了。」(順便調侃舊識。)
看他毛沒那麼紅之後,許可語氣一變:
「柏翰,鏡光說他要參加院生考試。」(向老友討救兵。)
柏翰走到鏡光面前:「有喔,有院生的樣子,去大幹一場吧。」
語畢,大家覺得這個紅毛是來放火的。
柏翰盯著鏡光:「幹嘛一張苦瓜臉?」
「我⋯⋯不知道如果成為院生就不能參加聯賽。」
「聯賽,那無所謂啦。」柏翰完全漠視周圍氣氛。
「無所謂?跟你無關當然能說風涼話。」毛楷也快變火紅。
柏翰不甘示弱:「我哪裡說錯?講啊!」接著矛頭轉向鏡光:「如果你想成為院生,肯定是有更高目標吧?」
許可插進來:「鏡光的目標是魏遲亮,他通過職業考了。」隨手拿起翻開的雜誌。
接過雜誌,柏翰立即進入狀況:「如果要以他為目標的話,那就不要再管圍棋社的事了,遲亮可不是那麼好追的。」
「我瞭。」
這紅毛完全清楚鏡光所面臨的。許可社長順勢宣布:
「好吧,鏡光你就別再管聯賽的事了。」
所有人朝社長哀嚎:「許可。」
「鏡光已經有更難的挑戰等著他。」許可語氣落寞。
「他又沒說,他根本什麼都還沒說,他只是說不清楚院生的規定。對吧?」毛楷才不認帳。
鏡光從剛剛就一直被晾著,「我⋯⋯。」眼前一個黑影直接擋住。
柏翰的背,像一面牆一樣擋在鏡光前方,對毛楷嘶吼:「你這小鬼從剛剛就一直叫不停,要不要退出圍棋社是他的自由。」
「你懂個屁,當初是他為了比賽硬把我拉進來,參不參加是個人自由,好啊!那我乾脆也退社。」毛楷整張臉漲紅,差了一顆頭,氣焰卻難分高下。
「隨便你啊,你想退就退,你的自由。」
爆炸紅髮男噴出這種話,旁邊的社員都嚇傻了。
「柏翰。」圍棋社社長喊了。
這棒球社社長還繼續在發令:
「許可,你們有幾個棋盤?」
「五個。」
「拿三個來。」
社員們去張羅了。
「鏡光,你來跟我們一對三。」
「什麼?」他終於醒了。
「還有你,矮鬼,你也進來。」柏翰指著毛楷吆喝,好像這是他的社團一樣,怪的是大家乖乖遵從這路人甲的指令。
許可跟柏翰混很久了,他知道這個人外表粗獷,心思卻極細膩。他瞄一眼柏翰,隨即附和:「來吧,來和鏡光一對三。毛楷,就當最後一局可嗎!」
總算佈局好,柏翰正用扇子在趨熱:「有一段時間沒下圍了。」
毛楷猶豫半天,狠狠嗆聲:
「最後一次。」
四人直接坐在水泥地上,棋盤有個是高棋墩,兩個扁平的貼地,分別朝鏡光扇狀展開。四人坐姿不一,許可跪姿、柏翰像流氓一樣翹腳,毛楷、鏡光盤腿而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