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生考試結果上個月公佈了,考上的鏡光已在棋院混了兩星期,正和其他院生閒聊。
大森遇到這個剛進門的菜鳥,想帶他去開開眼界,賣弄賣弄。老鳥大森提出的餿主意:
「鏡光閒著沒事,要不要去看看幽玄之室?」
「蛤?可以嗎?」
鏡光皮繃著,像要去朝聖一樣興奮。
他們來到五樓,一個幽僻的地方。
大森拉開一扇拉門,吃力地介紹:「這邊,這間就是幽玄之室。」
他們脫鞋進入一個空間,腳好像踩在榻榻米,濃濃的原木味道
「好黑,什麼都看不見。」鏡光。
「小光。」佐為突然喚住鏡光。
「佐為?」
空氣瞬間對流,有股風從門口灌入,讓人敬而遠之。
不自覺地屏住呼吸,這是神聖場域特有空曠感。佐為的聲音突然貼在耳邊:
「這裡的氣氛令人不寒而慄,你感覺到嗎?」
燈突然打開,鏡光轉頭看到佐為像吸入嗎啡的表情。
相當洗練的格局,這是經由陳設所體現出神聖性,牆上一幅書法掛軸,「深奧幽玄」四個字彷彿成了這空間的落款。偌大的地板就棋墩一座,本榧中的精品。旁邊的脇息,好像手臂一擱上身份就不凡了。
看到鏡光呆滯的眼神,大森忍不住炫耀:「怎樣?酷吧?」
「職業棋手都在這裡下棋嗎?」
「不,他們也是用同一個對弈室,這個房間只有頭銜戰才使用。」
明明只有他們兩個人,卻完全不敢輕舉妄動。鏡光深受佐為的影響,全身毛孔都在偵測著附近的能量,不尋常、周遭的事物大大不尋常,棋士們的精氣似乎殘留在拉門、壁龕,連陽台的枯山水都像放射性礦石,散發著強弱不等的能量。
這個幽玄之室,讓鏡光對棋院這機構不敢小覷。
「明年我也要在這對局。」大森突然冒出一句,他想到去年剛通過職業考的魏遲亮即將在這個地方對弈,突然發狠,想一口氣爬上山頭。
「你?」
「新人王賽啊!」大森。
「在這裡?」
「嗯,為了激勵新人他們特別選在這裡舉辦。我應該有參賽資格。」
「什麼資格?」
「擠進前16名就有了,我是A組呦,放牛班的加油囉!」
鏡光假日幾乎都待在棋院,好一陣子沒出現辦公室,大概知道他在忙什麼,網路上可直接查到院生的賽程表甚至戰績。他現在是D組,
6/11(六)第一場敗、
6/12(日)第二場敗、
6/18(六)第三場敗、
6/19(日)第四場敗、
6/25(六)第五場敗、
6/26(日)第六場敗⋯⋯。
整個表格上都是叉叉,整個六月游起來超不順,肚皮就快貼到池底的磁磚,他所執行的每個動作都沒有讓他前進,甚至連換氣都不成功。兩腿繼續在水面交替鞭打,兩臂繼續自然滑動,卻越沉越深。泳池的水面一直傳來忙碌的超車聲。
雨季停,又輸了,每次都只差一點。鏡光沒有和任何人討論戰績,只知道,以這副德性,三個月內根本不可能升到A組。
鏡光沉在很深的池底,好像忘記怎麼游泳似的,佐為在旁邊看著。在立人國中他是異類,現在在棋院當中又是異類,短時間發生的變化太劇烈了,他現在已經弄不清楚自己是天才還是白癡了。
走到樓梯間,販賣機吐出的一開罐,是現在唯一能慰藉他的東西,哐啷,一藍色鋁罐掉入黑暗。鏡光伸手在黑暗中打撈,樓梯間有人在閒聊。
「我可能要放棄了。」
「放棄?」
「前途無“亮”啊,繼續耗下去,考不上職業棋士也是浪費時間。我該思考要不要上大學了。」
鏡光在垃圾桶旁,不曉得要不要繼續聽下去,那個擱淺的聲音應該是承翰吧,高三生。
「我沒有指導老師,這時候特別想要有一個。」承翰。
「為什麼?」
「如果有,他就會勸我早點放棄之類的,我需要有個人直接宣判:『你不是這塊料』,這樣我就可以徹底死心。」
句句射中要害,鏡光更走不開了。
「不要想不開,你是連敗才會這麼消沈。只要贏一場就可以去霉運了。」
安慰的人講完,腳步聲遠離。
鏡光捏著喝完的飲料罐,心想,「沒錯,贏一場幫自己改運。」
空鋁罐發出尖銳擠壓聲,不久,三分線,空心進籃,回收筒發出爽快哐啷聲。
晚上,鏡光坐在房間地板上,盯著最新名次表嘔氣。
「到底哪裡出錯,成績還是那麼慘。」
佐為沒回話。
鏡光整個快崩潰:「我每天跟道行這麼深的對象下棋⋯⋯,為什麼名次還不斷往下掉,六月的成績根本不能看。」表格被扔在地上,「七月我又要從D組的最後一名開始了。這樣下去怎麼可能參加新人王。」
他要那隻鬼出點聲音,佐為完全不為所動,等吵雜的垃圾車整個經過之後,才轉頭看向鏡光:
「正因如此⋯⋯正是因為跟我下棋,你才贏不了。」
鏡光目瞪口呆的看著頭帶烏紗帽的佐為。
這世上應該沒有人比他的棋力更強,名師不是出高徒嗎?到底哪裡出錯。瞳孔顫抖的盯著佐為。
佐為的唇好像靜止的,卻冷冷吐出:「正因⋯⋯你恐懼。」
「恐懼?我恐懼什麼?」鏡光一頭霧水。
「你畏懼我的刀鋒,對於我在棋盤上進攻,你是畏懼的。以前的你棋力低,半無知。但現在的你可以看清我的每一步,甚至看到我出鞘的劍鋒,這恐懼讓你猶豫不決,它已經一點一滴的滲入平時對局了。
鏡光吐不出半句話,他看著自己盤坐的雙腳,頭皮很麻。好赤裸,此時,他幾乎一絲不掛地坐在這裡。
鬼不放過,繼續扒光內裡:
「你回想那些以些微差距落敗的棋局,就知道我在說什麼。」
鏡光腳底發冷,「苟且偷生已變成他的習慣。佐為逼急時他是直接感受到劍心散發的寒氣,何止是刀鋒。」
鏡光看著眼前的佐為,這個人,不,這隻鬼,正設法讓他看清一個立體困境,他被恐懼日日侵蝕不自知。
確實是,他在膽怯,不敢放手一搏。佐為的剖析瞬間移除鏡光的眼翳。折騰了這麼久,眼睛此刻水汪汪的。
「如果看清的話,知道該怎麼做了嗎?」
看到逐漸清澈的鏡光,佐為用扇柄指向棋面:
「看清對手的劍鋒,竭盡全力進攻。」
鏡光吞下話語,重複:「看清對手的劍鋒,竭盡全力進攻。」
「是的,這就是遲亮一貫的態度,不是嗎?」
(鏡光想起這傢伙每次都是把命豁出去的樣子,最懼怕的是佐為,最渴望決鬥的也是佐為。)
佐為此刻才察覺,他在傳授心法,這人是他的弟子。這弟子正專注揣摩他所傳授的東西。
鏡光迫不及待的坐入棋墩,佐為執黑,鏡光執白,啪,啪,啪……,鏡光的落子聲十分清脆,黑棋的應對則步步簡潔。各花三手應對之後,白方直接過去掛角,這簡潔的緊迫,讓黑棋有些侷促。
黑棋掛角時,白棋小飛防守一下。以現階段布局,棋盤上沒有可攻殺的孤棋,也沒有哪裡可形成大模樣,鏡光判斷三三價值是最大的,雖然讓對方形成一道外勢,但鏡光認定縮在角的外勢不具威脅作用。
佐為針對點三三的白棋碰了上去,白棋立,黑棋貼上去,又落一子,白棋扳,黑棋扳……很快,黑棋築成了一道厚厚的外勢。
白子作風不再畏縮,直接從外面落下一子!
黑棋此時候確實可以拆邊成空,但拆小了圍空效率很低,很難兼顧邊空和角空。
鏡光專注的看著眼前的每步棋,確實,不是毫無機會,他可以流暢接招、甚至看到進攻的時機,這是他之前意識不到的。現在,興起野心的他發現冒險時同樣也能精密評估,是的,可預視的棋路變長了。
佐為清楚看到鏡光握緊劍與他交鋒了,這弟子快浮出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