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丑 》
自由副刊 2024/6/20
圖／阿尼默
布魯姆費爾德點了一碗鱔魚意麵。
他抽了兩張餐巾紙，找了一個位子，然後拉開椅子坐了下去，扭動屁股，把椅子往前拉，又往後退了點，坐好後，過了一陣子麵端到他面前。他往麵裡加了點辣椒，拿了雙免洗筷，又放回去，換成塑膠筷，夾起麵，吃了起來。布魯姆費爾德背微駝，聳著肩，有點畏畏縮縮。他咂吧咂吧嘴，伸出舌頭舔了舔嘴角，拿起餐巾紙抹了一下鼻孔流出的清鼻涕，吃了一塊鱔魚，念念叨叨，右腳不停地抖著。
這間「芙莎炒鱔魚」布魯姆費爾德光顧許多年了，從今年開始，老闆娘退休換成小老闆後，他也來了三、四次。不得不說，餐飲店都是如此，只要換了老闆便換了口味。他對現在的芙莎很不滿意，醬汁過酸不甜，鱔魚走味不脆，麵條軟爛無彈性，整體更是鑊氣不足，吃得很不愉快。看來今天不做個處理是不行的。他身為一個資深老顧客，不能讓這小的敗壞老母親苦心經營的店，更何況這是一種欺騙！要知道，許多人都是衝著芙莎的名號來的，而不是來吃芙莎的兒子炒的鱔魚。她兒子炒的到底誰要吃？既然老顧客肯給面子繼續支持，怎麼能不更加努力精進自己！機會已經給了幾次，不能再忍下去。
布魯姆費爾德決定幹件大事，雖說如此，他還是一直坐在椅子上盯著眼前的空盤，內心緊張不安，畢竟這種事他並不常做。過了一陣子，他輕微地挪動椅子，深怕發出任何不必要的聲響，靦腆地，把那顫巍巍的右手伸向褲子口袋，奮力地掏出小丑鼻子，是的，就是如乒乓球般大小的紅球──往鼻子一壓固定──也就是那一刻，他突然容光煥發，充滿了青春活力。他跨著堅定自信的步伐邊跳邊走至櫃檯，對著準備結帳的小老闆表達他的不滿。他扭腰擺臀，嘻嘻哈哈地大聲說著今天那盤鱔魚意麵的缺失，哪怕偶爾停頓，偶爾詞不達意，還是滔滔不絕；他雙手誇張地晃動，眼珠滴溜溜亂轉，語畢還跳了一段踢踏舞加強氣勢。小老闆低著頭一臉慚愧，連聲說著抱歉，強調自己之後一定會刻苦訓練廚藝，不辱母輩基業，並堅持不收錢送他出店門。布魯姆費爾德又告誡了幾句才信步離去。他挺讚賞小老闆知錯能改的態度，覺得自己豁出老臉扮小丑還不算白費功夫。
但是，那不甚道地的麵讓布魯姆費爾德口乾舌燥，他想買杯清茶解渴，便走進街邊一間飲料店。店裡，一個小肉妹正在搖飲料的小哥身前轉圈，邊轉邊發牢騷，大意是自己點的飲料和拿到的飲料內容物不同，不僅加了冰塊，還甜得要死。布魯姆費爾德邊看邊搖頭，心想，現在的年輕人啊，真的不行。要扮小丑最基本得有紅鼻子，還得有些肢體動作和口條什麼的，當然，有幽默感就更好了……閣下妳要什麼沒什麼，準備功課都沒做，就只是抓了把沙土往臉上抹就想裝小丑，這怎麼可行。果然不出其所料，那小哥冷淡敷衍了幾句，便不再搭理她。小肉妹轉圈轉得頭暈眼花，也說不出什麼明白道理，只能識趣地退了出去。
小肉妹蹣跚地走到路邊，手扶著電線杆喘氣，以她現在的體重來說，適才那幾圈旋轉不啻跑了一千公尺。她低著頭往前走，散亂的鬈髮下塌，蓋住汗涔涔的臉龐，內心其實挺後悔適才自己的行為。一直以來她盡力地保持低調，希望過著沒人注意自己的生活，剛剛一時衝動破了功，實在丟人現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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腦中一片混亂的愛麗絲回想在飲料店發生的一切：「……我在那點了一杯大珍奶微糖去冰，店裡一個人都沒有，那手搖小哥手機開擴音，邊跟朋友談笑邊弄飲料，如此不敬業的態度能不出狀況嗎？有沒有！果然把我要的去冰加了滿滿的冰塊，我什麼都不能說嗎？真是愈想愈氣！我跟你說完，你就幫我把冰塊撈起來不就好了，微糖弄成全糖我都想說算了，幹嘛還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子，搞得好像是我的問題一樣；不就會搖個飲料，是有什麼了不起……我……覺得他就是看不起我，他對我說話那嘲諷的口吻一瞬間讓我的理智斷了線，忍不住抓了櫃台上開運竹裡的土抹臉上扮起了小丑……我到底在幹什麼……嗚嗚……抹土應該沒效用吧？扮小丑還是要有紅鼻子才行，要抹臉也得是白的……嗚嗚……嗚……我到底在幹什麼……」
她邊走邊偷偷地抽噎，帶著氣憤、悔恨、羞愧等等複雜的情緒。決定今日必須好好犒賞自己，安撫自己受傷的心。她拭去眼角的淚，大步朝向對街的星巴克，推門走了進去，大聲地點了一杯特大焦糖瑪奇朵和一塊松露生巧克力蛋糕。
現在愛麗絲的心情漸漸平復。她又吃又喝，然後偷聽鄰桌那對情侶的交談。男生戴著紅鼻子談笑風生，盡力地說學逗唱，而女友則一言不發，臉上掛著微笑，靜靜地聽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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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心很累。
皮耶爾三、四天前便安排妥善今日的行程，首先帶索菲亞去逛街吃小吃，吃完後稍微散步五分鐘便會見到星巴克（不能走太久索菲亞會累），那時可進去喝個咖啡聊聊天稍作歇息（要注意氛圍，不要讓索菲亞無聊），接著再去看電影（畫位時記得問索菲亞要不要吃點心喝飲料。放映廳冷氣強，別忘了拿幫索菲亞準備的小毯子），最後去吃晚餐（要記得幫索菲亞拉椅子，並跟她說這餐廳的海鮮料理很受歡迎）。
平凡的老實人皮耶爾木訥寡言，平時沒什麼休閒娛樂，只喜歡宅在家裡組模型；自從跟索菲亞交往後，為了哄她開心，不讓約會氣氛枯燥，他真是下足了功夫，一有空閒便上網爬文收集情報，看看有什麼好吃好玩的，除此外還仔細研究了女生喜歡的話題，並努力把自己打理乾淨整齊，總之在力所能及的範圍盡最大努力。他並不覺得做這一切有任何困難與痛苦，反而很樂在其中；對他來說，真正的難題是，始終不解索菲亞為何願意和自己交往。皮耶爾對此感到十分好奇，他曾想用輕鬆幽默的態度提出疑問，但內心深處又害怕聽到答案，其實不管答案是好是壞是真實或虛假，他都不希望知曉，情願維持現狀。
當初朋友笑著問說想不想認識長髮美女，自己隨口答應只當是玩笑。到了約會見面那天，親眼見到索菲亞那刻……這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呢……見到索菲亞時，四周所有的東西都消失了，一片白茫茫……或是說並非白茫茫，只是忽然身旁所有東西都被刺眼的白光覆蓋，什麼都瞧不見了，除了光中的索菲亞歷歷在目……然後他們交換了LINE，皮耶爾開始找各種理由約索菲亞，但也不敢太密集，總之他小心翼翼，又想又害怕，心情十分複雜。
索菲亞很溫柔，在兩人交往的三個月以來，她通常只是在一旁靜靜地聽皮耶爾說話，偶爾露出淺淺的微笑，於是，為了讓美人經常露出甜美的笑容，口拙且肢體遲鈍的皮耶爾戴上了紅鼻子。
那天皮耶爾不僅戴著小丑鼻，還頭戴一頂七彩的蓬鬆鬈髮並穿上大圓頭皮鞋。他從見到索菲亞那刻起嘴就沒停過，連帶地手舞足蹈，盡其所能地炒作氣氛製造歡樂。可能是自己太過敏感，感覺晚餐時索菲亞好像有點心不在焉……當他們步出餐廳後，索菲亞去隔壁7-11取了包裹，然後他便送她回宿舍了。皮耶爾望著她離去的背影和隨風揚起的長髮幾秒鐘……發動機車走了。
皮耶爾漫無目的地騎車閒晃，路過火車站。他望著車站入口旁的乞丐許久，然後走向前去，摘下小丑鼻子，放進乞丐身前的塑膠盆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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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菲亞非常地煩惱，她發現自己經常想起社團的學姊，而且狀況愈來愈嚴重。她變得非常期待見到學姊，但碰上面卻又呼吸困難，吐不出一個字。她很害怕，她真的不相信會發生這種事。她整日胡思亂想，無法好好上課與生活，她痛恨如此的自己。於是，索菲亞要好友幫自己介紹男朋友，她覺得這是轉移注意力最好的方式；只要男生的個性別太差，她並無任何其他條件或要求。她內心想著：人活在世上，很多時候只有自己能救自己。
跟皮耶爾交往三個月來，她發現自己錯了，事情變得愈來愈糟。索菲亞非但沒有忘了學姊，甚至還夢到學姊在自己身旁跑著笑著，她的短髮在陽光下閃閃發亮……而且皮耶爾對自己實在太好，讓她產生了深深的罪惡感。
現在索菲亞拿起小刀，劃開黏貼包裹的膠帶……她心想，我不能再拖下去了，必須在事情還能控制時做個了斷，首先去跟皮耶爾說清楚，不是他人不好，而是……唉……再去找學姊……告白……長痛不如短痛，再這樣下去真的要發瘋了……人活在世上，很多時候只有自己能救自己……
她膝上的小紙盒開口向四邊打開，隱隱約約能瞧見，裡頭的透明氣泡紙中包著一個如乒乓球般，鮮紅色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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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七點整鬧鐘響了起來。克朗起床，簡單吃了早點，便在房間仔細地著裝。四十分鐘後，他騎上自行車來到了火車站，在自己專屬的地盤上，擺好塑膠盆，便開始或站或坐或趴或躺，伸手抬腳頭歪歪地變換姿勢，做著身為一個敬業的小丑所必須做的各項業務工作。
克朗在車站前行乞三十多年了。這三十年來，自己乞討盆裡雖然接受過各種硬幣、紙鈔，卻也收下了不少小丑行頭；除了最多的小丑鼻子外，還有彩虹假髮、小丑白、人體彩繪膏，甚至還有整套的花俏服裝，可說是應有盡有，更別提十多年前那些小丑裝備，種類與品質俱佳，著裝後能呈現出最傑出的效果……近年來好東西少見了，大家只是隨便地戴上紅鼻子──家裡收了一大箱的紅鼻子，實在是過盛了。
天色漸暗，克朗咿咿呀呀了一整天，感到嘴唇顫抖舌頭僵硬，覺得差不多該收工了。忽然，一張百元鈔飄進乞討盆，面前一個高身兆的女生，身著白T和卡其褲，一頭俐落短髮。她笑著對克朗說：「阿伯，跟你要一個紅鼻子好嗎？」然後伸手從盆中取走紅鼻子便走了。
克朗今天工作賣力但收穫不豐，而且盆裡唯一的紅鼻子也被拿走了，不過他很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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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潔莉娜已經待在房間好一陣子了。
早上出門前，她跟自己說：如果今天能遇見一個小丑，晚上便跟爸媽出櫃；結果返家時，在火車站竟然碰上一個。
她終於下定決心，抓起那鮮豔的紅球往鼻子用力一壓，然後步出房門。父母正坐在客廳看電視，哈哈地笑著，茶几上放了一盤小番茄和一小碟甘草粉。
「他們會不會以為我把小番茄戴鼻子上啊，」安潔莉娜內心忐忑地想著……
媽媽笑著招呼她坐下。安潔莉娜往側邊的沙發上坐，陪著一起看電視。雖然此時她的眼睛所見到的一切，已無法與大腦產生連結，但她卻靠著驚人的意志力，強迫自己做出各種恰當的情緒反應，並無比耐心地等著，等著等著，等到節目內容進行得非常歡快且開始播廣告時，小聲而囁嚅地說著：「你們先聽我說完再看電視……」
「說什麼東西？大聲一點啦，聽不見。」布魯姆費爾德盯著電視螢幕，拿起一顆番茄，在甘草粉上來回滾動，然後往嘴巴一邊塞一邊幸福愉快地嚷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