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馬過雲府時,府前架設幾口大鍋,炭火永焰、粥香瀰漫,數名僕役煮粥舀粥,皆笑臉和善。災民全外地湧入,時或跪地磕拜、或心誠謝恩。花盈緋和長孫鏑特意觀望雲府裡情況,災民除了領取粥糧外,還到一旁棚帳裡,讓一名貌似大夫的人把脈治病,拿取黃符。車伕解釋道:「雲康老爺特意請來一名『祝醫』,為災民除疫瞧病。」花盈緋遠望黃符,符膽滿書篆文,似「五雷符」,只是符尾繪了一隻龍神,敕神召雷,災民找空地焚符化灰、入水飲下。長孫鏑生平首見祝醫,大覺好奇,問道:「主子,燒黃符喝下,豈有療效?」花盈緋笑道:「瘟疫荼毒生民,人心惶側不安,將藥浸於符中,百姓飲下後,病好心寧,方為神效,自古便是術師與祝醫的手法,不足為奇。」
古楚崇巫,祝醫於荊楚古地並不罕見,以符籙咒語的術法,驅除疫病,源起方相氏大儺驅疫鬼,領十二神獸行莽原,祈禱自然力量。祝醫相較術師,更偏醫治。花盈緋看了好一會兒,幽幽說道:「雲亭鎮當真神異。」長孫鏑疑道:「啊?」花盈緋說道:「滿鎮之人,竟無一人得疫。」長孫鏑訝異說道:「確實,可怪了。」花盈緋說道:「『雲亭鎮』有點意思,江夏郡既為古楚雲夢城,也曾名『雲亭』、『雲杜縣』。」簾外車伕忽道:「大人,您可知『龍舟祠』?」花盈緋說道:「可是祭拜屈子?」車伕回道:「不是,雖『龍舟』之名起自屈子,但這座祠距赤湖、離湖、巨亮湖相等,專祭祀龍神。」長孫鏑奇道:「你怎知龍舟祠與三湖等距?」車伕哈哈一笑,道:「哈哈,我也不知呀,荊州自古就這麼相傳。」
巨亮湖名字聽來響亮,然眾人下車一見,尤其長孫鏑不免失望,湖倒水清魚肥,只是赤湖、離湖、巨亮湖原屬雲夢大澤一部份,古籍記載雲夢澤壯闊神秘,而今湖畔已呈淤塞之象,幾葉破漁舟零星其上,毫無氣勢,枉費「巨亮」兩字。
竇慶遣人召來發現田奭屍身的漁人們,竇慶道:「把你們當日發現田郡守的情況再次細述。」其中叫伍六的人,代表說道:「前些日子,我們呢哥幾人大清早捕魚,發現湖面漂著東西,用篙撈近看,可嚇死,居然是一死屍,石頭說他見過,是江夏郡守田大人。」叫石頭的漁人說道:「捕得好魚,我便拿到雲亭鎮賣,見過田大人幾次,那日一看到屍體,就知是田大人。」伍六續道:「我們呢哥幾商量,把田大人撈上舟子,哎呦,大人啊,您說我們呢在巨亮湖邊兒上長大,捕魚十幾年,幾時有那麼大條魚咬死田大人,我們呢都慌了,田大人的胸口、頸子、後背都是牙印子,多大的魚嘴,才能一口咬死人。這不,觸霉頭啊,連日來我們呢補不到魚,石頭說啦,雲亭鎮的人告訴他,是龍神娘娘降世,才⋯⋯。」伍六不敢說下去,當著官面兒說官讓龍咬的,自找麻煩。花盈緋問道:「附近可有車軸痕跡?」竇慶答道:「有兩匹馬蹄印。」花盈緋問伍六道:「附近可見過面生的人?」伍六和其他漁人們相望,皆搖頭。
散離漁人,花盈緋、長孫鏑和竇慶,循湖畔繞了半刻鐘,花盈緋說道:「竇大人,方才路經雲亭鎮時,車伕告訴本王,赤湖、離湖、巨亮湖三湖間,有座龍舟祠。」竇慶思憶了下,才道:「是,的確有座龍舟祠,平時信仰不旺,都三湖間的漁人去祭拜。」花盈緋道:「龍舟祠不祭祀屈子,而祭祀龍神。」竇慶驚道:「龍神!」花盈緋手指巨亮湖南邊,說道:「三湖各有傳說,無不相關龍跡,此案明顯藉龍神傳說殺官。」巨亮湖南面水口,匯集了往東流的沔水。古時周昭王南征,舟子獻膠黏之船,昭王乘船渡沔而溺歿,故沔水地稱「龍歿」,又《晉書.周處傳》記載「襄陽太守鄧遐入沔水斬蛟」;赤湖畔處有「龍陂」;離湖則有楚靈王墓。楚靈王堵漢水,仿舜墓,使水繞自己的墓地而轉,形成離湖,湖畔還有座揮霍民脂民膏建造的章華臺,臺高十丈、臺基寬十五丈,甚具龍躍之勢,當地稱楚靈王墓為「龍旋墓」。
竇慶經花盈緋提醒,也想到三湖傳說。這些傳說共存一項特徵──天道微缺、天子崩殂──先秦商周兩代,為保祭祀禮器和戰爭兵器的青銅用料,朝廷試圖控制南方銅礦、錫鑞礦,將運輸路線稱之「金道錫行」,周昭王三伐楚荊、終不復返,乃為礦而來。花盈緋問道:「竇大人,近處是否有人私採銅礦和錫鑞礦?」竇慶驚懼,私採銅礦和錫鑞礦,無異滅族重罪,他不敢有所隱瞞,支吾說道:「據卑職所知,南郡和江夏郡內,並無私礦違律開採⋯⋯但聽聞始安郡、永平郡和鬱林郡一帶,盜竊官礦私採之風盛行。」花盈緋琢磨著盜竊官礦和私鑄銅錢,兩事關聯必深,一時間不易查明真相,又聽竇慶續道:「殿下,三湖之間距離雖不遠,卻也要兩日車馬路程,連續三晚殺害蔡融、庫牧大人和田大人,拋屍三湖,一人無法完成,想來團夥相互幫襯,才完成驚天詭計。湖畔兩匹馬蹄印,應是一匹馬馱屍身,利於穿越各種地貌,另一匹乃負責運送之人騎乘的,三湖俱發現這樣的蹄印。」來江夏郡欲查事宜已結束,花盈緋說道:「回南郡吧。」
回到南郡江陵縣,花盈緋與竇慶兵分兩路,竇慶著手速查庫牧述三人,貪瀆弊端的事實,花盈緋、長孫鏑悠車前去拜訪,那見過龍神娘娘的孩童。孩童家住江陵縣陲的一處丘陵地,遠眺可見一湖,花盈緋向車伕詢問,車伕答道是「赤湖」。丘陵分佈著六七間茅頂泥舍,唯一背山面湖的,即孩童的家。
花盈緋準備半貫五銖白錢,和米糧藥材,輕敲孩童家的破門,兩隻骨碌碌眼睛往外望,破門嘎吱一響,一名莫約十歲的孩童,立刻奔門下跪,頻頻叩頭,涕泗橫流道:「大人⋯⋯嗚嗚⋯⋯我⋯⋯我再也不敢了⋯⋯嗚嗚⋯⋯。」啪啪啪啪,孩童往自己臉頰拚命搧巴掌。花盈緋忙蹲身,握住孩童兩手,溫聲說道:「孩子,別慌,我們不是官府裡的人。」孩童抬起搧得兩頰紅腫的臉,迷惘望著花盈緋和長孫鏑,那孩童的臉上手上,卻早已瘀著幾片舊青,細聲侷促說道:「您們⋯⋯不是蔡大人派來的?」長孫鏑眼眶一紅,低聲罵道:「他娘的,這都些什麼官道世道!」
孩童聽長孫鏑罵聲兇惡,嚇得又開始哆嗦。花盈緋扯著長孫鏑的手,又輕輕拍撫孩童背心,長孫鏑大聲說道:「孩子,我不是罵你,是罵那些箇官老爺,和那些箇財鬼勾魂的喪人。」花盈緋問道:「蔡大人打了你,那後來審問你的竇慶竇大人對你如何?」孩童抽咽著又哭出聲,委屈道:「蔡大人派差役大人,用大棍子打我,把我丟進牢裡,我說『是龍神娘娘可憐我娘重病,賞給我替娘治病買藥的,我沒偷!我沒偷!』餓我幾日,我不怕餓,就怕我娘沒人照顧,嗚嗚,後來竇大人到牢裡帶我出來,還給我一袋蒸餅,他對我好。」花盈緋扶起孩童,拍了拍他身上的泥,屋內倏地傳來一陣猛烈咳嗽,夾帶喘吐聲,那孩童一咬唇,眼淚又崩下,轉身奔入。
花盈緋、長孫鏑隨後進入,全室環堵蕭然、惡臭侵鼻,環境骯髒,那孩童跪倒母親身旁,放聲大哭。地面鋪著張爛蓆,蓆上婦人全身抽搐不止。花盈緋搶到婦人邊側,右指切脈、左掌取針,迅速為婦人施針,壓制因狂咳而產生的痙攣。一刻鐘後,婦人漸漸息氣通暢,沉沉睡去,花盈緋醫術雖未及痲老貓師徒兩成,然則緊急救助險難之人,還是有些功力。孩童哭了好一會兒,又跪拜道:「大人,謝謝您。」花盈緋卻笑道:「孩子,喜歡吃蒸餅嗎?這位大哥做得蒸餅,人間美味。」孩童抬眼盯視長孫鏑,喉頭直吞嚥口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