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總在凌晨三點的便利店遇見駱駝。牠們垂著睫毛嚼食沙棘,蹄印留在二十四小時營業的塑膠地板上。穿西裝的年輕駱駝用虹膜辨識打卡,背負著整座鳴沙山的數據流量,駝峰因過量短影音而腫脹潰爛。偶有老駱駝蹲踞在唐樓簷角,反芻八十年代報刊文選的纖維,牠們的唾液中含著西西的飛氈碎片、也斯的後殖民鹽粒、董橋的明清扇骨粉屑。
所謂文化沙漠最詭譎處,在於遍地皆是偽綠洲。奶茶杯身印著李商隱的無題詩,杯底二維碼卻直通星座運勢;書店將《牡丹亭》與成功學並列為「心靈滋養專區」;地鐵站長椅模仿《蘭亭集序》的曲水流觴造型,坐墊夾縫塞滿美容傳單。最精妙的荒誕劇發生在藝術館長廊:人工智慧生成的八大山人畫作旁,解說員正用十二種語言講解「留白處的深意」,而觀眾忙著調整自拍燈光角度。
某夜我在旺角天橋下撞見移動敦煌。拾荒老者推著超市手推車,車內《紅樓夢》殘卷與八卦雜誌交疊,易拉罐串成的風鈴發出梵唄清音。他從懷中掏出個皺縮的胡桃,剖開竟是微雕版《赤壁賦》——「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的字粒隨手混進垃圾分類箱,與即棄口罩結成詭異的共生體。
沙漠真正的恐怖不在貧瘠,而在對乾渴的集體失覺。當我們將AR擴增實境的虛擬泉水一飲而盡,舌底便長出耐旱的角質層。那些在K11商場排隊體驗「沉浸式文化之旅」的朝聖者,頸後皮膚早已浮現鱷魚紋理;小學生朗誦《弟子規》的聲音摻雜手游音效,宛如月牙泉混入下水道回流。
但總有胡楊在鋼筋裂縫中發芽。我在深水埗舊樓發現過一間違章書齋:四平方米的劏房裡,潮州阿婆用豉油碟栽種水仙,牆上貼著手抄《心經》與彩虹邨街坊的油畫,缺角的宜興紫砂壺養著三尾鬥魚,牠們在張愛玲《傳奇》的倒影間吞吐王家衛電影的幀光。阿婆說這叫「沙漠呼吸法」:當所有文化都被碾成納米級的塵埃,反能滲入毛細孔完成光合作用。
最近地產商推出「文藝復興套餐」,買樓送蘇東坡真跡高仿卷軸。我站在樣板房的無塵空間,看投影機將《富春山居圖》裱在智能玻璃窗上。忽然想起油麻地榕樹下那位鬍鬚琴師,他懷裡的古老弦樂器吟唱著西域旋律,充電器收納層裡收著泛黃的手抄譜,金屬接孔還嵌著幾粒大漠的晶砂。
或許我們都是駱駝基因的突變種,在反覆閹割與嫁接的文化基因中,進化出貯存淚水的第二胃囊。每當沙塵暴挾帶古琴譜殘頁襲來,那些堅持用毛筆寫電子郵件的遺民,便從眼角分泌出微量的鹽——這稀薄的悲憫,竟在混凝土縫隙匯成地下伏流,等待某個地震將岩層翻轉成新的沖積平原。
沙漠終將在時間軸上流動。當海市蜃樓的頻率超越現實,最虛妄的幻影反而成為錨點。我開始理解那些在Instagram曬《道德經》摘句的網紅:他們用美顏鏡頭過濾出的老子形象,何嘗不是後現代舍利子?正如這座城市的午夜總有奇蹟:711收銀機吐出的發票背面,收銀小妹用螢光筆抄著辛波絲卡的詩。字跡被微波爐的輻射蒸餾後,竟在冷凍食品櫃玻璃凝成一小片霜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