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架篷車……他看到了,鱷牙的旗幟——仰天張開的鱷嘴滿布尖牙——依憑層層剝裂的柱子在半空中飄揚。
來吧!旭烈慎想,精神抖擻地飛快來到那輛篷車旁邊,他從鳶尾上跳下,旋身爬上已經塌斜的篷車地板,雙手扣住牆面的突起撐起身驅。經過幾下攀爬,果不其然,他看見左側的深處反射出冷冷的幽光。
他暴力地抽出它、將它往外一擲,身子跳離車板,以便盡速回到戰場。結果一回到陽光下,就發現鳶尾不見了。
眼角光線閃動,他本能地往旁一躲,後方直直砍出一把巨斧,一個彪形大漢從木牆裂縫走出,不遠處,另一個身手矯健的敵人對著鳴叫不停的鳶尾揮舞利劍,還有一人從側邊逕自手提雙劍撲將過來。敵人仍用斗篷遮住了自己的真實面目。
旭烈慎不慌不忙的收刀入鞘,迴身閃避雙劍的進攻,同時拔起斜插進地面的陌刀。
陌刀,一把閃耀青光的長柄武器。柄端安上菱形狀的兩刃刀,尖端銳利、兩面開刃,作戰時可刺可砍。他摸上這陪伴他多年的順手兵器,頓時自信大增。面對那手持雙劍的對手,他舉起陌刀,隔空挑起劍刃,嚓的一聲,兵刃交擊下,陌刀尋路破開雙劍,他側身避過對方其中一劍,動若迅雷砍傷敵人腿部。
那人屏氣嗚呼一聲退開,但還沒等他回神,陌刀已然刺入了他的喉嚨。
滴滴鮮血映照出他怔睜的雙眼。刀身抽出。
旭烈慎吹起口哨,鳶尾一聽高興地呦呦奔來。他快步拉住它的長角,跨上鞍座逕自一走了之,棕色的披風飄落在鹿背上。剩餘的敵人奮力追趕,然而很快鳶尾就拉開了距離。沒有必要在此戀戰。
不過片刻功夫,交鋒地點業已染上血腥,他們的人不斷後撤,維持著脆弱的陣形。他看到也速布倒臥在血泊中時,心中微微一痛。
他全速奔馳,然後猛力從後橫劈。一個敵人像布偶般被震至一邊,眼看是不活了。
涉夜隱見他回歸,挑起眉毛說道。「如果之後我還活著,你就給我等著。」
「抱歉。」他簡短的回。他環顧四周,訝然發現副將他們也撤退到了台地邊緣,原本他的預料是應該無人可以抵禦賀蘭飛曦的鐵蹄。馳騁家族那三公尺高的身軀、如鱷魚短吻般的巨嘴應是無人匹敵。
不過他錯了。敵人顯是訓練有素,他們熟練地運用人數優勢包圍賀蘭飛曦,將一道道粗硬的鉤索勒在他布滿鱗片的皮膚上,試圖壓制他。而他為了不傷害身旁的夥伴,選擇作為中央防線的砥柱,不劇烈翻轉身體抖開鉤索,卻還是無法避免敵人一面牽制著他,一面從兩旁像漏水一樣洩入商人所在的後方。
但當旭烈慎看見後排的商人們時,靠腰,這倒是意外的驚喜。
「後撤,上台地!」
他的士兵收到命令後,明顯地鬆一口氣,他們開始維持陣形,慢慢後退。但當他們瞥見後方的情況時,也是不禁愣了一下。
全體商人蒐集起了能夠當作屏障的所有器物,在台地上搭建出了一個小型壁壘。
壁壘上面什麼都有,木條、鐵塊、一輛垮了一半的篷車、塞滿稻草的布袋、玩具、搬來的岩石和被士兵丟棄的木盾,紮紮實實的拼就出了一道矮牆,牆的中間有道小小的空隙。那往虛空延伸、恰如空中步道的石柱也早已擠滿了人。眾人把搶救下來的貨物堆聚在台地的中央,並以壁壘為防盡可能地搭箭射擊、擲出石塊。
敵人兀自倚恃人多勢眾,包抄過來,可疑的是他們都一言不發,即使被陌刀砍中也都緊咬著牙、不吭一聲。旭烈慎屢次對其發話,卻都只有兵器招呼向他。焚煙捲沒口鼻,鮮血的味道瀰漫四周,雙方箭矢早已告罄,近身戰導致了更多恐懼的尖叫和歇斯底里的怒吼。商人、士兵的叫嚷和兵器交迸產生的鏗鏘聲響融合成了一團雜音,偶爾哪裡爆出的生命的最後一絲哭喊,也旋即被這雜音淹沒。敵人詭異的沉默使得他們對死亡的猛烈抵抗反而更像一場蹩腳的戲劇。
旭烈慎命令傷患向後退入壁壘,他看到呼延克捷滿嘴鮮血,牙間沾滿敵人的血肉,哀傷地拉著一個癱軟的身軀走進台地。
屢次往返斬殺敵人,陌刀的破空之聲在他耳邊回響,旭烈慎好幾次險險閃過圍攏而上的敵人,還有一長條頂端附有鉤爪的鐵鍊,不過連他也被逼得漸無縱橫的空間。
他們被逼得愈縮愈小,漸漸只能循著壁壘圍成一圈,純粹依靠彼此防衛。一些傷者已經躲入壁壘,然而其他士兵不是不願效法,而是事到如今哪怕有一人臨陣脫逃,形成的缺口都將無法填補。時間一長,鳶尾的存在,又使旭烈慎逐漸成為眾矢之的,己方有多死命地捍衛,敵方就有多狂暴地想要突破這個點。
一名敵人接近,把長矛戳向鳶尾,旭烈慎用陌刀格擋,然後一推一刺結束了他的性命。另一名敵人掩面悍不畏死的飛撲過來,他將陌刀深深插進毫無遮擋的背部,但對方卻還是抱著粼鹿的脖子不放。其他敵人見狀立刻縱上前來,大力拉扯被那人背部肌肉牢牢鉗住的陌刀桿子,一股巨大的力量瞬間將他拖下鹿來。
阿———凌厲的尖叫在腦裡發出,旭烈慎張了口卻發不出聲音,腸胃彷彿被打成一條繩子。他半僵地滾落在地,摸索著,深吸了口氣,全是砂土。他的背部抽痛,另一隻腳還掛在鐙裡,腿部肌肉好似一條橡皮先被硬生生拉至極限,然後被扯爛。他翻身欲起,卻又撞上別人的小腿,他兩眼不安的抖動,眼裡到處都是腿影,鳶尾昂首嘶鳴,彷彿是在哀求。他猛然醒轉,一抬頭,一張臉皮淒厲厲地垂掛在他面前。
那是剛剛撲過來的男子,他似乎是當場氣絕,和倒下的自己撞在一起。由繩子繫牢的斗篷這時翻開,露出那人慘白的側臉,而那人……那人的眼睛是黃色的。他腦中無意識地捕捉到這個模糊的印象,他伸出手,用指甲猛掐那人垂在一旁的手臂,粗硬的表皮順著指甲嘎地滑過,他不及細想,猙獰著臉,奮力藉助那條臂膀跪起。
他已經被敵人團團包圍。他們陰森的斗篷彷彿暗暗幢幢的參天樹木,無數兵器或削或扎的往他一絲不防的身子襲來。
旭烈慎只有一個辦法。他把陌刀攥緊在身下,將整個身體像一隻穿山甲似地蜷縮起來。
矛頭、斧子、劍刃……一齊向他背部砸下。
然後通通彈開。
他的整個背部登時化作一片閃閃發亮的鱗片,如同新生的羽毛從他蜷曲的背長出,撕毀他的上衣,由此而來的突如其來的劇痛如同潮水衝擊他的意識,雙眼飆出了淚。這種做法永遠都習慣不了,他想。
「鱗片變形而已!打手腳!」有人低聲說。
旭烈慎心想說得真對,然後盡可能的使勁往聲源處撞。
那人悶哼一聲,鱗片扎堆刺進他的胸腹,痛得他拋開手中武器跳開。旭烈慎急忙趁這空隙跳回同伴所在之處,同時讓鱗片慢慢地縮回原本皮膚的樣子。其他敵人試圖阻擋。
有人硬拉住他。涉夜隱一把將他拽在身後,梨花槍勁道狠辣地逼退敵人、補上缺口,她冷冷的說。「到後面去。」
旭烈慎抱著陌刀,活像在暴漲的溪水裡緊抱著浮木,他感受著那與死神擦肩而過的瞬間,下一秒才回過神。但他並不打算退開,他讓扭傷的那腳虛踩著地,再讓重心偏向另一側——即使只能從旁支援也無所謂。
他們已經慢慢退到壘邊,壁壘內的人也全力戰鬥,給予他們喘息甚至退入壁壘的機會。雙方俱顯疲態,但旭烈慎知道鱷牙士兵依然有著堅強的意志,這不只是來自平日軍團的紀律,也是賀蘭飛曦,他們副將偉岸的身形穩定住了他們原本可能衰落下去的士氣。
酣戰一片,敵人兀自不退,不過數量也已大幅減少。
然而,就在這生死存亡之際,倏忽間,不知從何傳來喀喇ㄧ聲巨響,所有人都凍住了,然後聲音漫延開來,變成細微的窸窣之聲。旭烈慎目光遊走,卻沒發現什麼異狀。
彷彿因為宴席的酒杯不慎摔破而停止舞動的賓客們,他們靜止,接著似乎又要再次上演這齣兼具力與死亡的舞蹈。不過,還沒等到任何一人展開動作,那股間斷響起的窸窣之聲忽又擴大成了更加厚重的不祥聲響,不禁讓人聯想起了傾瀉而下的洪水。
旭烈慎這才注意到腳下的龜裂。
「腳底!腳底!」也有人注意到了,慌張的喊。
所有人,無論是士兵、商人還是不知名的敵人,盡都陷入了恐慌的漩渦,不約而同往外飛也似地跑。
但是太遲了。
恍如地層下陷,平整的石面在兩側先是被深深斫入兩道傷口,迴盪出痛苦的嚎叫,然後裂縫猶如巨蛇往中間瘋狂地扭動,彷彿切割山谷的河流曲曲折折的流竄,最終兩側裂縫會合。地面轟的一聲傾斜,斷層處刮出尖嘯,分離的台地開始略往下移。有人不幸掉入深淵,尖叫聲響徹雲霄,無數貨物緊隨其後,旭烈慎根本找不著任何東西可抓,他像其他人一樣只能無助地跪倒在地,盼望磨擦力能夠讓他免於墜落。
事實上,並非整片台地,而是那長形的石柱承重不住,先是有如一剖為二,縱向裂成兩半,繼而其中一條下移,拉上了一部分的台地陪葬,而他剛好置身其中。倖免於難的人在裂縫邊張大了嘴,無能為力的觀望悲劇繼續上演。
旭烈慎不可能站起來,他知道現在一站起來就必會跌落深淵,身旁驚恐的尖叫哀求不絕於耳,再次將身體變成鱗片,他忍痛地將自己嵌入石面中,然後祈禱。他向他們驍族的王——驍仞祈禱,向先蠶祖,保佑平安的神祈禱,想起家鄉和母親,他不能就這樣死去。
不過嘎機嘎機之聲還是持續敲擊他的耳膜,斷裂處的石塊彼此摩擦,發出巨響,分裂的台地似乎還在掙扎,攀緊邊緣不放。然而一切都是徒勞無功,它爆發出最後一聲垂死的呻吟,接著筆直落下。所有的人無一例外,全數淪為重力的奴隸,不情願地迎來他們生命的終點。
拋入虛空,他感到自己飛快地墜落、墜落,但彷彿一張柔軟的毛毯,似有某個東西捧住了他,減緩了他下降的速度。他逐漸迷失在冷冽的又深又廣的記憶河流裡,回到了他家鄉的田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