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或比太陽還要刺眼──訪井子

更新於 發佈於 閱讀時間約 21 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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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太會想人是為什麼而活著這樣的問題/但我總是會想/人為什麼可以這樣只是為了生存而活著/而不會瘋掉。」出自〈安樂窩〉的這段台詞,可說是井子漫畫裡絕大多數角色內心冷藏的思想。不同於五十年前藉由頹廢意象幽幽宣洩挫敗的男性劇畫家,也不同於台灣青年漫畫創作者接受諮商式地報導自己的感受和痛苦──井子鮮少讓作品流露出傷者的脆弱和怨恨,或悼念某種理想的失落。他直接唱出敵人的名號:無意義的勞動。但也沒有要與其正面對決的意思。即使一人之力不可能使無意義的勞動的荒野產生結構性的改變,你還是可以躲在亂石堆裡活著。作梗,應該是貼切的形容。植物式的行動。偷偷紮根,在縫隙裡活得好好的,即為最小單位的不服從。

如此意志並沒有令他癱在家裡,而是把他從中國帶往日本,再把他帶來了台灣。劇畫漂流2025,我們在佈展後進行這次訪談,請他分享了一些旅途風景。出版《溫河幻覺》的慢工出版社長黃珮珊也在場,第一次有第三者發言的訪談。


訪問 ◎ Mangasick

整理 ◎ 黃尖


I 你只看過火影和海賊然後說你喜歡漫畫???


──根據你的作者簡介,你是2020年開始畫漫畫,在那之前有習作之類的嗎?

井:2018年畫過一篇漫畫。那時候我是雕塑系,不過身邊也有朋友在畫漫畫,他們教了我畫漫畫的方法,我就嘗試看看了。當時我很喜歡五十嵐大介松本大洋、淺野一二○。尤其五十嵐大介的漫畫,符號性也不是很強嘛。以前覺得漫畫離自己遙遠,是因為不會畫那種漫畫符號性強烈的作品,但五十嵐大介也是只靠圖畫和氛圍營造來畫漫畫。

其實18年那篇漫畫就有點五十嵐大介的影子,講的是兩個女孩子的故事,沒什麼戲劇衝突,就是他們分享彼此的生活。他們也沒做正職工作,沒錢了才去打一些工。就是我想要的生活(笑)。

──應該是沒有發表出來?

井:沒有。那是我大四第一次嘗試畫出來的漫畫,後來覺得我畫的東西應該沒人看,就沒再畫了,我也不想畫那種戲劇衝突很強烈的作品。

後來在2020年接觸到《GARO》……

──怎麼接觸到的啊?

井:異常漫畫研究中心,偶然滑到的。

──他們真是害人不淺(笑)。

井:呵呵呵!然後我就先看了柘植義春

──然後就著魔了吧。

井:對,發現漫畫不是需要有很強的戲劇性,也可以很私人、很像散文或抒情詩那樣,就覺得自己也可以畫了(笑)。因為我也是想畫一些自己的體驗和夢嘛。

──算是本來就喜歡很漫畫囉?

井:喜歡,但以前從來不會想要畫。而且上大學之前,我很少看漫畫,只看過《哆啦A夢》、《聖鬥士星矢》、《棋魂》,然後看《火影忍者》和《海賊王》的動畫。那時候跟室友說我喜歡動漫但是只看過這些作品,他就回說:「你只看過火影和海賊然後說你喜歡漫畫???」受到這個刺激才開始多找一點紙本漫畫來看(笑)。

──哈哈哈太棒了吧,不過你這樣是在相對短的時間內從主流漫畫跳向非主流耶。

井:因為我漫畫雖然看得少,但看滿多小說和電影的。尤其跟GARO系的漫畫……

──其實是很相近的。

井:對。比方說我很喜歡大江健三郎,讀到GARO系的漫畫就會覺得很像大江的短篇小說,詭異的氛圍啊,畫面的感覺,所以一下就喜歡上了。那陣子也不只看GARO系,也看宮崎夏次系町田洋那種感覺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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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不過大學選雕塑系又是另一個領域的感覺,是因為感興趣嗎?

井:其實是老師說雕塑系以後能賺大錢(笑)。

──……是嗎?

井:他的意思是可以接專案做大雕塑,不過我不是真的很懂,覺得以前自己活得很渾噩。

──不過高中生本來就是這樣。

井:是的。課業之外,自己私底下是一直很喜歡讀書,會跑圖書館。開始會有創作慾望也是大學的時候偶爾讀到朱天文寫的劇本集《最好的時光》,然後接著就去看侯孝賢、楊德昌的電影,還有其他外國的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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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開始自己想要寫故事。

井:對,像朱天文特別吸引我的部份是他寫的童年往事。

──嗯~~~(感慨模式)雖然我們自己的經歷也類似,覺得你的養分沒什麼反常之處,不過仔細想想,漫畫在台灣跟文學之類的這些東西真的離得好遠,就算Mangasick做了十年好像也沒什麼太大的變化……好的,拉回正題。所以開始畫漫畫後,漫畫就成為你全心的追求?

井:在那之前好像什麼都試過一點,畫過插畫、繪本,也做過手繪動畫、木雕,最後還是想表達故事,感覺漫畫最適合吧。

然後更認真畫漫畫還有一個原因,就是我開始會放一些圖到IG上,然後被慢工的珮珊找到了(笑)。一開始發東西沒人看嘛,我想說發就發也沒什麼;但感覺珮珊找到我之後,產生一種「有讀者」的意識,就開始積極地畫了,呵呵呵。

──那時候你還沒去日本留學?

井:對,那時連〈含羞草的心情〉都還沒畫。

非常有五十嵐大介《故事說不停》的味道

非常有五十嵐大介《故事說不停》的味道

慢:非常早,但我有點想不起是因為哪一篇找到他的了。

──現在感覺的畫風都還沒出現?

慢:有類似的啊。我記得他發了一篇,然後滿多人轉……滿多台灣人看到的。我就看了一輪他的IG,那時候發出來的東西已經不算少了。我有讀到某個完整的短篇,就打電話找他聊,問他還沒有其他作品。他發了四篇給我。

井:當中有我的第一篇漫畫嘛,就是前面說的兩個女孩的故事。

慢:我其實很喜歡,但他說那個不行(笑)。

井:當時覺得那篇畫得太白開水了,像日記一樣。現在覺得也還可以啦。

慢:那四篇故事都非常好,畫也很有水準,所以我馬上就提議一起出一本書。

──接著你還跑到京都留學讀漫畫。所以是要交漫畫申請?

井:對,作品集,然後還有研究計畫書。

──那你的研究主題是什麼?

井:我就說我想畫自己的體驗和夢境,以漫畫為視覺手段,類似這樣吧。

慢:比較是創作計畫。

井:對,其實我們沒有很理論啦,就是進去畫漫畫,畢業也不用寫畢業論文。

──剛剛吃飯的時候也聊到說,你那邊其實是不授課的。

井:每個研究室不一樣。我們教授的話是會放電影給我們看,中間會停下來問剛剛那邊有沒有可以吐槽的地方(笑)。其實很鬆,對我來說滿好的,只要一年級最後交一個升級作品就好,當時我交的是〈安樂窩〉。分格草稿更早就好了,花了一個星期完稿。

〈安樂窩〉原稿,展覽作品

〈安樂窩〉原稿,展覽作品


慢:我在法國念書也是這樣,你去就跟教授聊天,或是不去也沒差。我們也有一個教授也愛放電影。一開始還挺茫然的。

──沒有教我任何東西(笑)。

慢:沒有明確的任務,自己要做的事情要自己想。反而會淘汰掉一些軟爛的人。法國是進去很容易,出來很難。

──喔~~~所以井子其實也不覺得去留學一定會提升作品的程度?

井:主要是為了去日本待著,而且拿了這個學歷對從事相關工作也有幫助,帶學生的待遇會比較好一點。

──那老師們大概怎麼看待你的作品?有點好奇。

井:一年級有堂大課,老師說我畫漫畫可以再更考慮一點大眾性。說我的故事很好,很耐讀,但能接受的人不會太多。不過我當時聽了也是想,我畫漫畫本來就不是為了娛樂許多人嘛。

──不論是去留學的學生還是日本本地學生,應該都沒什麼人在畫你這種路線的漫畫吧?

井:對,所以也有別的老師覺得很有意思,一個中國的年輕人竟然在畫GARO風格的漫畫(笑)。我後來發現其實很多日本人不知道GARO,很意外。也有學校的非漫畫科的老師不知道GARO。

──我們有個也超愛GARO的藝術家朋友上次去東京,一下飛機就跑到阿佐谷,人家問他為什麼要來這麼deep的地方,他說因為安部慎一,結果對方也是沒聽過安部慎一(笑),已經把阿佐谷放在書名了,遇到的當地人還是沒聽過。


II 我一直都會想,人為什麼一定要工作?


──接下來想問一下關於創作觀的問題。會讓你想要發展成作品的初始元素是什麼?

井:場景吧,可能會為一個場景畫一篇漫畫。像〈白斑魚〉的第一個場景是我的夢,我為了畫它就編了一個故事。

〈白斑魚〉

〈白斑魚〉


──我們有漫畫家朋友是會從結局反推出一篇故事。

我動筆的時候往往還沒確定結局,大概只會有個大方向,邊畫邊琢磨。

──下一題來自我們的觀察:「曖昧」是另類漫畫的成分和魅力來源之一,不過讀你的作品完全不會感到哪個部份晦澀難解。覺得自己算是重視溝通型的創作者嗎?

井:對於跟讀者溝通應該是有意識的。畫漫畫時我一定會先寫劇本,去感受故事整體的架構。我其實也覺得文字很有意思,能量很強,不過我光靠文字可能無法做良好的表達,漫畫的話比較適合我。

──畫面可以去輔助文字。感覺兩者的相輔相成在你的作品中真的很突出。

井:我也屬於台詞有時候會寫得很長的人,不過我同時也會有意識地運用場景去傳遞情報。比方說〈風箏狗〉不是有女主角泡在浴缸的畫面嗎?日本住宅裡的浴缸其實會跟牆壁砌在一起,但我反而選擇了能夠放在室外的那種浴缸,然後地上也砌了一堵磚,給人一種改造空間的感覺,水龍頭我也去研究了出租的房子會用的款式。這些場景細節可以幫助我們去了解主角的性格。

浴缸

浴缸

地面的砌磚

地面的砌磚


──這是非常重要的一件事!感覺現在新的漫畫創作者之間有一種趨勢,是會運用大量的文字來傳遞資訊。不過像你這樣的做法雖然不是說明性的,但自然會產生一種真實感。

井:我自己也會避免把事情說得太直白,有時太直白就沒味道了。比方說安西水丸畫的很好,但他的人物沒有什麼表情嘛,之前我看他的一篇作品還是看到哭了,是《青之時代》收錄的〈火車〉。 主角至親去世之後,並沒有哭,躲在後院吹口琴,與小鳥為伴,但那反而突顯出主角的悲傷,我覺得好厲害。留白是很重要的。

安西水丸〈火車〉

安西水丸〈火車〉


──注意留白,同時也不忘把故事傳達給讀者。接著想問你的創作主題。從〈安樂窩〉、〈風箏狗〉到《溫河幻覺》「只為生存而勞動」的無意義、這種無意義帶來的無奈,似乎成為了共通主題。這是有意識的探索,還是一種無意識的巧合?

《溫河幻覺》

《溫河幻覺》


井:我一直都會想,人為什麼一定要工作?這很不合理(笑)。要付出那麼多時間和精力去掙那些錢……我還是比較想要花很少的錢,然後只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我身邊也是有死不去工作的朋友,本來是跟男朋友一起生活,不行之後就也只是打打零工。我自己也嘗試去工作過,最多也就撐一個月。

──然後這樣的想法算是維持原型地進入了你的漫畫。那當你發現自己有複數作品都在處理這個主題的時候,會不會覺得自己應該要從敘事手法上做出差異性,或是應該要深化、繼續發展你對這件事的思考?

井:我是有想過「兩個女孩子」的故事我是不是有點畫得太多了(笑)。

──哈哈哈(笑)

井:之前畫的故事要不是一個人就是兩個女孩子,所以畫〈風箏狗〉的時候又加了兩個角色進去,感覺自己已經掌握多畫幾個角色的能力了。一開始覺得自己辦不到,不想讓其中幾個人物看起來只是擺設。

〈風箏狗〉有許多個角色登場

〈風箏狗〉有許多個角色登場


──這也是逐漸觀察、練習得來的能力?

井:對,是的!

慢:我覺得他的主題重複是好的那種重複,很多創作者本來就是會一直調整角度去訴說相同的主題,熟練了之後就能再加入新的元素。

井:我很喜歡的小說家黃錦樹也是一直在寫馬來西亞的膠林,很多短篇都是一個味道,但我就很喜歡(笑)。可能我自己喜歡的東西,我也是會一直在那進進出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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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你掌握得很好。

──不會覺得都是一樣的東西。到底是練習的成果還是天分呢(笑)

慢:我覺得他看的小說夠多,而且他在意故事,不是所有漫畫家都花這麼大的力氣在故事上面。

──你也覺得你是很在意故事的?

井:對,到現在,我看的小說可能還是比漫畫多一點。文字對我而言的衝擊還是很大的。

慢:我也是。我覺得我們就只是相對比較視覺的人,最後一層輸出我們需要視覺性的輸出,可是我們在意的核心不是圖像。但是很多漫畫家想做的是畫畫這件事,想要畫面。不過井子在意故事,不是單指情節,而是關於故事的一切,比方說剛剛講到人物,他會去思考這個人物的個性,這些東西會堆砌出很好的故事。他轉化經驗這道程序也做得很好,不直接展露自我,但又不是天馬行空地在創作。

──距離抓得很好。

井:剛剛說到「不想工作」,我覺得我是一個很叛逆的人,怎麼說呢……我會想對這個社會做出一種反擊,我要這樣好好活著,我這樣也能活得很好。我自己閱讀也是喜歡看類似的作品,讓自己感覺到一種「痛」,感覺能和世界對抗,雖然可能有人會覺得這樣很無病呻吟,很中二。

慢:我們一開始聊很多存在主義的作品,他很喜歡卡繆。

井:像《異鄉人》的主角,他很在意自己的感官知覺,會跟隨它們行動嘛。會開槍也是「因為太陽太刺眼了」……就是這樣子嘛,有時候不會需要很深刻的理由。我很喜歡這種……這種東西。


III 而這就是一種活著的感覺


──終於要進入這次的主角《溫河幻覺》了,這是你目前篇幅最長的作品,製作過程中有沒有遭遇什麼難題?

《溫河幻覺》原稿牆

《溫河幻覺》原稿牆


井:每次畫漫畫都覺得很困難,可能主要是作畫方面吧,人物的角度、透視這些我一直都很苦惱。

──感覺《溫河幻覺》和其他短篇相比,角色獨白大減。獨白是你短篇漫畫當中很好的一個特色,為何會想說調低它的比例?

井:可能因為營造某種氛圍需要一定的篇幅,在短篇當中無法投入那麼多篇幅,需要文字輔助,長篇的話就可以讓讀者自己沉浸在畫面構成的氛圍當中,他們反而能感受到更多。其實我寫劇本的時候還是寫了許多獨白,動手畫的時候大部分都沒有使用。

慢:我們確實沒有討論過這個部份。自然而然變成這樣。

井:我沒有特別意識到這個問題。

──畫外音的比例自然下降。那分格草稿等等,都會很密切地和慢工討論囉?

井:改了三次吧,好像,呵呵呵。他們提出意見,我這邊再改,他們再提出意見,最後定案,我才開始完稿。

──感覺修改最多的部份是哪裡?

井:一開始醫院的氛圍,他們覺得滿OK的,可能是兩個主角一起出去的部份……

──公路上的部份。

井:空氣吉他的部份也改滿久的。

空氣吉他

空氣吉他


慢:那時在思考說他們兩個人半路停下來應該要發生什麼事。其實我們改你的東西真的改很少,你是第一次體驗所以沒有辦法比較。你會覺得很辛苦嗎?

井:我不會想改(笑)。平時我也不想要別人給我意見,因為我決定了我就不想改了。不過其實你們給的意見挺好的,比方說橋下那段,不是讓我拉長好幾頁嗎?可能更能進入那個狀態。這就是我以前自己畫的時候不會想到的,將來自己調整節奏的時候可能也會用到吧。

慢:我覺得我們磨畫面比較久,分格還好。

井:啊,對。

慢:畫的細膩度要定在哪裡,這個抓了超級久。

井:比方說一開始的夢,我每一頁應該都畫了十幾遍(笑)。比如想說要不要用鉛筆製造朦朧感,也用過上墨,試了很多,想製造出童話的、夢境的感覺。

慢:然後現實生活的場景一開始畫得有點太細膩了。因為畫得很漂亮,沒什麼好挑剔的,但累積到一個量之後我們才覺得這實在太不井子了,失去了原本的鬆。

井:幸好改了,不然那樣畫的話會累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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細膩版

細膩版

正式版

正式版

正式版

正式版


──真的很寫實耶。

井:珮珊希望網點後製處理不要真的貼嘛,所以畫細一點變成我的應對方法。不用網點該怎麼辦我想了半年。

慢:可以早點說!(笑)

──寫實版的畫面真的很好看,可是整本都這樣讀者的眼睛可能也會很疲勞。

井:其實我畫到二十多頁也開始覺得不對勁了。

──哈哈哈!

井:所以珮珊來跟我說的時候我其實感到解放。

──太好了後面不用那樣畫(笑)。那除了這些溝通調整的勞心勞力之外,這次構思長篇和以往構思短篇有什麼思路上的差異嗎?

井:嗯……好像除了篇幅之外沒有什麼差異。不管畫長畫短,我都會先設定角色的房間,然後就算是漫畫不會展現出來的部份,我也會做設定,包括主角和爸爸的故事。甚至爸爸和媽媽的相處模式,我都會想好。

慢:做短篇也會想這麼細嗎?

井:嗯!

──喔!!

井:會想說某一個細節設定可能會在什麼地方派上用場吧。

慢:對於編輯超有幫助的,我們會抓出本來沒有在劇本裡寫到的東西,說這可以用。

──編輯對角色的反應有疑問的時候,漫畫家也可以基於設定進行說明。有點像有些漫畫家為了畫背景就做了3D建模。

井:是的是的。我會想說余晨平時會有什麼常做的動作,有什麼口頭禪、討厭的東西。

──劇本真的做得很細耶。

慢:他一開始是以小說的形式寫完這個故事。人物設定我們都會請每一個合作的作者提供,不過他寫得特別詳細。

井:然後珮珊也會基於他對這些角色性格的了解提出一些建議,比方說爬樹這個動作就是他提出來的。

慢:因為他寫得很具體,我完全可以想像角色會做什麼事。某些橋段需要展現角色的某個面向時,我們也能出主意,比方說空氣吉他那個也是。

──不過聊天的時候聊到,你有抽菸的朋友說這畫一看就是不會抽菸的人畫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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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可能抽菸的姿勢或抽完之後的動作不對吧,以後可能會去問一些朋友(笑)。我看三島由紀夫說他寫小說的時候,會為了理解那個角色去進行一些體驗。所以我當時也去問一個當國中老師的朋友各種細節問題,想更了解這個職業。

慢:那卡車司機怎麼辦?

井:我表弟就是開卡車的……

──哇哈哈哈!

井:我當時還問他能不能跟他跑一晚,但被他拒絕了,因為他會在車上睡覺,還說有蚊子、很熱等等的。不過我請他拍了很多照片,也問他跑車時的一些習慣,比如說去休息站啊,怎麼接案等等的。然後我在日本也搭過夜間巴士,很喜歡那種感覺,中間會停在休息站,看到還沒有亮的天色。在《溫和幻覺》第四章我也很想把那種天色表現出來。

天色

天色


──角色互動和行為對我們來說都是很有說服力的。

井:對我來說這種說服力是必要的,不然自己也會不想畫出來(笑)。如果沒有設定好,這件事就會一直卡在腦袋裡,最後還是得修改。

──(尖)我自己讀完《溫河幻覺》馬上注意到的是,你以往的短篇描繪的主角在都市裡……不能說積極肯定現狀,但是是接受現狀的,《溫河幻覺》則是一場發生在鄉下的象徵性出走。兩種主角可能是基於同樣的信念在行動,但這兩類故事在表面層次終究呈現為「維持現狀」和「解放」。而一個解放的故事畫起來應該是不同於維持現狀的故事吧,不知道這落差有沒有在你創作《溫河幻覺》時造成什麼影響?

井:《溫河幻覺》裡的余晨跟我以往作品的角色很像,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是不會被社會規訓的那種人。林路則是一路升學,很符合好孩子的形象──我一直以來不畫這種形象,所以反而想把它解放出來。其實這兩者都是我有的面向,我一直以來還是滿好孩子的(笑),有一種被束縛的感覺。包括故事中「媽媽一直臥病在床」這個構想,也是來自我的體驗。

臥病

臥病


去日本之前,有一次我外公腿摔斷了。我那時在廣州租屋處看書畫畫,雖然畢業了,也沒有去工作,我媽就打電話來說全家族沒有在工作的只有你,你去照顧他。

──哈哈哈哈!

井:連比我年紀小的表弟表妹也都有工作,就由我去了。那時候外公非常需要人家照顧,因為行動不方便。像是吃飯,他食量很大,所以我得剝十幾個雞蛋……

──哈哈哈哈!

井:然後他喜歡吃蒜,還得給他剝蒜。

──滿喜劇的(笑),十幾個蛋。

井:一會兒又要大小便。那時候本來想趁照顧他的空檔看點書什麼的,但其實什麼都不做了,一下子又有下一個需求。雖然照顧他的時間沒有很長,但受困的感覺很強烈。於是從中發想了一個故事。

即使不是像林路那樣多年照顧病人,也是有很多人處在類似的受困狀態,做不了自己想做的事情。

──故事最後也不是以解決問題收尾,而是描寫一種心靈的解放。

井:對,我覺得是這樣。林路七年後已經變得很麻木嘛,對風吹樹葉這種事情和周圍的自然也沒什麼留意,但到最後他開始能感受到森林裡的陽光、石頭的觸感,就像卡繆筆下的主角也會去感受這些,而這就是一種活著的感覺。

透明化的鞋子,表現感官的敏銳

透明化的鞋子,表現感官的敏銳


──那畫完《溫河幻覺》之後接下來有什麼計畫嗎?

井:會想畫畫看科幻漫畫,但也不是硬科幻,是老人院和機器人的故事。以前去老人院探訪外婆,那天剛好是陰天,看到走廊上的一排老人都只是黑色的剪影,挺可怕的,留下深刻的印象。還沒有想得很細。短篇的話,會想再畫〈檀香〉裡面那個女孩和表姐的故事,童年的事情還有很多想畫的。

──(B)看中國漫畫家畫的童年,我都會想到小時候鄉下的場景。可能台灣很小吧,物理和心理的距離不會拉得那麼開,所以同輩的創作者不太會去以童年為創造題材,反而是從中國作者的作品裡面感受到童年鄉間回憶。

井:就跟我看侯孝賢電影,我也覺得很像啊~

──侯孝賢好一陣子以前了耶(笑),新浪潮電影不知道還要幫台灣扛多久(笑)。

慢:還久(笑)。


2025.3.5 於Mangasic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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