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初離異時,母親帶我們去算了幾次命。 我們小學三年級。員林火車站尚未改建,智慧型手機等待普及,火車上,我們輪流玩著母親的按鍵式手機。 第一次算命,是到民雄。記得某天上課日,母親替我們請假,說要去民雄算命。她未說明原因,只覺得可以不用去學校上課。 員林是大站,車站大小剛好適合一座小鎮。約莫五個售票窗口,搭車的人總有一些。牆面擺著密密麻麻的火車時刻表,那時島嶼的網路文明尚未成熟。大廳旁邊有間超商,搭車前母親總會帶我們進去買阿華田或蘋果牛奶,甚至夾起幾根熱狗,裝進塑膠袋。 穿越漫漫長廊後,便往南下月臺的階梯走去。 四十分鐘的車程,我和哥哥輪流玩著母親的手機,偶爾看向窗外的嘉南平原。那是一幕質樸的長鏡頭,或水稻,或甘蔗,或平矮樓宅,穿插著電線桿。出了車站,觸目皆是平矮樓宅、傳統店家,純樸民風漫漫,和員林相似,卻更具小鎮感。步行幾分鐘,就到算命館。 算命館不大,大約一棟三層樓高的屋宅,比鄰一間賣著黑白切、鵝肉、肉燥飯等食物的小吃攤。 我們在二樓等待。我和哥哥輪流玩著手機,或是發呆睡覺,偶爾到處晃晃,甚至跑去三樓看別人的問事。算命仙極年邁,眼睛看不見、耳朵患重聽,身旁有家人幫忙轉譯或是幫忙傳達。別人的問事,看起來大同小異。客人提問,算命仙答。家人從旁輔助。全程臺語。有年輕女子問感情的事,也有中年婦女問家庭狀況,甚至有人欲得知病況發展、日子還剩下多少,代人問的似乎也有。彷彿一間中醫館替人診斷家務事,也解惑人生。在這裡可以看見眾生相,或許也能看見自己。 醒來時,只見母親正好端著鐵餐盤,上面擺放兩碗肉燥飯,還有湯,以及小菜,沉沉地放在桌上,趕緊交代我們吃飯。對於食物的記憶,是肉燥飯上添了一顆滷蛋。母親說,那是她特別吩咐的。 多年後回想,忽然覺得母親從一樓的隔壁店家端著沉重的餐盤上樓梯,其實辛苦。我們當下卻未向母親說聲謝謝。我想母親也不會在意,後來日子,她依然努力照顧我們,即便人在異鄉工作。何況記得,那時我們吃飯,母親的表情是慈愛的,並叮嚀我們慢慢吃。 等待過程,有位大哥哥令我印象深刻,他有和母親聊天,也告訴我們要好好聽母親的話。多年後從母親口中得知,他好像是位大學生,很有禮貌。 再次醒來,已經傍晚,母親告訴我們大哥哥已經走了。一會兒,終於輪到我們。母親將錄音機放在算命仙周圍。他先問母親的生辰八字,接著母親問,算命仙答。母親問完她的事,接著換問我們的事。我和哥哥在旁靜靜等待。印象中,四周擺著神像、插著點燃的線香,牆上掛著裱框的老照片。像是算命館又像神壇,也是住家。母親的問事,也許在眾人眼中與他人沒什麼不同,自己卻覺得有些差異,也許是因為我們既是旁觀者更是當事人。剎那間,也成為眾生相。 母親大抵問:自己將來是否還會再嫁人;我和哥哥的課業會如何發展、未來會從事什麼工作、將來幾歲結婚、妻子會是如何等等。 走出館外,即將七點。火車站附近,人車不少,還算熱鬧,這樣的熱鬧,就像轉開溫火煮水,隱隱中令人感到一種夜色調的心安。 再次拜訪民雄的算命館,是多久之後,我不確定,只記得應該是間隔半年到一年之間。這次有過夜,住在附近的小套房一晚。我們似乎下午一、兩點才到算命館,那位大哥哥沒來。我和哥哥有去三樓的陽臺參觀,前前後後往返數次。記憶深刻。陽臺上栽種數盆植物,種類不一,有幾盆是蘆葦。那是我初見蘆葦。大約下午五點、六點,記得天色近乎傍晚,空氣中摻雜涼意。我們好奇地觸摸著蘆葦,甚至把葉片喀嚓折斷,只見斷裂的葉片,分泌出透明、黏稠的汁液,拿近一聞,散發出難以形容的特殊氣味。不算惡臭,卻稱不上芬芳香味。大抵是一種植物性的腐臭。 我放眼周圍建築,往下方街道俯瞰,又望向天邊,甚至是讀著麻雀或鳥類飛過。風輕輕吹著。這樣的光景,也算珍貴。我似乎曾在阿嬤家三樓,類似地看著傍晚的天色,應該是和親戚打桌球時。因為桌球桌與陽臺僅一門、一窗之隔。不知道看過幾次,總覺得有這樣的記憶。 天色終於暗去,母親第一天未順利問事,只好隔天再訪。這時大概晚上九點,我們前往一間小套房。它相當於飯店普通房間大小,位於一樓。擺設簡陋,電視有雜音,四周瀰漫一股強烈霉味,窗戶周圍也有灰塵。廁所很髒,附有破裂的浴缸。我們洗完澡一會兒就睡了,也許是晚上十點半。長大後,我才知道那是算命館附設的套房,如同有些廟宇會設置香客大樓。如果可以選擇,我絕對不會再踏進。然而,那間算命館,幾年前結束算命。因為算命仙真的做仙了。我也是在那幾年間,才知道那間算命館,頗有名聲。 第二天中午前便結束算命。我們八點去算命館,我和哥哥在二樓玩著手機。因為是第一組客人,等待算命仙準備好,便能開始問事。我們十點前離開。 另一間算命館,則是在臺北。或許稱不上是算命館,更像是一間民宅,好像有招牌,又似乎沒有。後來得知那位算命仙是母親的朋友。這趟行程,因為獨特,我特別有記憶。 臺北很大,算命館很小。 那天中午前,我們搭自強號前往臺北,大約三個小時後抵達。接著坐上計程車。一路上,可以感受到臺北的車潮,複雜的路況。我記得下著雨,也或許是我記錯。臺北的路很大,也有綿延的高架路橋,和員林差異甚鉅。好像每個路口或街景都雷同,卻又不一樣,大樓林立。路程多遠,我不記得了,最後在某條路邊下車。我們走進小巷。那裡的房子大多老舊,和員林某些地方類似,就像大城市裡突兀卻不顯眼的面貌。 我們應該是下午二點左右拜訪。一進屋,屋內有些凌亂。他有一位女兒,和我們差不多年紀。她應該是剛放學到家。她的模樣,我有些記憶,似乎沒戴眼鏡,皮膚有點黑。講話大剌剌。她寫著作業,我和哥哥有時跟她聊天,好像也有一起玩。有時我和哥哥輪流玩著手機,她好奇地問我們玩什麼遊戲。母親則在旁問算命仙事情,順便聊天。這次的算命方式,是透過紫微斗數,他和母親年齡相仿,比起民雄的算命,靜態不少。到了傍晚,她的爸爸煮了一碗雞絲麵給她。那碗麵,沒有什麼配料,極簡單。他們的生活明顯不富裕,甚至有些貧困。 大概是晚間七點,我們離開。與其說是算命,不如說是拜訪別人的家。令我印象深刻的是,我和哥哥上廁所時沒關門,她說為什麼你們不關門之類的話。似乎還有說:為什麼男生都這樣。諸如此類,抱怨的話。 屋外下著大雨,因為房屋簡陋,總覺得雨就下在屋內。 母親問了哪些事,我幾乎失去印象。長大後,偶爾會聽她說起:算命仙說她這一生會嫁給七個老公。我想連她自己也很難相信。 後來,聽母親說,我才知道她的父母也離異。不久前,我問過哥哥,是否還記得小時候算命的事。原來他還有印象,甚至記得那位女生。或許她,也還記得我們。某個雨天,有母子三人拜訪他們家,她的兒子上廁所沒有關門。 不知道他們的家境是否改善,或許正在臺北的某個角落生活著。她的年紀究竟比我們大還是小,我不記得了,現在應該也是大學生。 母親為何帶我和哥哥去算命,當時的我並未真正想過,我想哥哥也是。長大後我大概拼湊出一個脈絡。我未曾真正地開口問母親,只是問她是否記得過程中的事情。 原因很簡單。或許開口就會變得複雜。 初次去民雄算命的心情,彷彿到鎮外的宮廟參拜。關於臺北那次,卻像忘記是去算命。 這幾年,放假時父親常會開車載我出門走走,也曾拜訪民雄,經過火車站周圍,我試圖找過那間算命館,卻始終找不到,彷彿只存在記憶裡。連那間小吃攤,也沒看見。或許,我擦身而過。 對於臺北的算命館,我至今還是覺得那條巷子、那間屋子、她,是一個極特別的記憶。獨一無二。可惜臺北太大,我不知從何找起,母親早已和那位朋友斷掉聯絡。 員林火車站數年前大改建,就像農田變成觀光果園。鐵路高架化、超商增加、售票窗口減少,密密麻麻的火車時刻表消失。島嶼的網路文明漸漸成熟。長廊不再是長廊。 再也沒有其他算命經驗。
註:此篇散文曾入圍東海文學獎,後來刊於《中華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