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工作上的需要,在網路上查詢某個單位的統一編號,鍵盤敲一敲就搜尋到了,在網路發達的這個時代,其實一點都不奇怪。一陣忙碌之後,我看著統編搜尋頁面,靈機一動搜尋了小時候家裡開設的店名,沒想到,除了找到統編之外,還看到了負責人的姓名,當時登記的地址營業項目、設立日期、資本額、持有股份……等,有關公司登記的各項資料。至少我所理解的資料中,完全就是爸爸當年開設的店家無誤。
設立於1972年12月11日的「信鑫行」,座落在三峽鎮中山路8號,緊依著鳶山山腳和三峽河畔,鄰近有三峽國小、鎮公所、郵局、衛生所、菜市場、電信局、老街,以及地方信仰中心的三峽祖師廟。這種陣容,完全就是一個市鎮中心CBD的氣勢,從商業的角度來看,此地段堪稱黃金店面。
這個店面,是爸爸從阿公手上繼承過來的家產之一,早年阿公在街上開設的腳踏車行,據稱是三峽最早的一家「孔明車店」,資格老,關係好,技術服務皆一流,很快取得生意上的成就。腳踏車行生意做起來之後,阿公順勢擴充了店面,以致於他的六個兒子逐漸成家立業之後,店面尚可一分為三,分別開起三家商舖,而放在今天的標準裡,每一個門面都還是相當寬敞的格局,以此推測,阿公當年全盛時期的腳踏車行規模應該不小!
最早的腳踏車行名號已不可考,長輩都已凋零,我無法問到答案。阿公的兒子中,老大與老四繼承家業,也開起腳踏車行,印象中我大伯主攻「捷安特(GIANT)牌」,四伯則是以販售「美利達(Merida)牌」為大宗,兄弟之間算是進行了品牌分眾服務的路線區別,生意倒也都還不錯。
跟兩個哥哥不同,兄弟排行最小的爸爸,則完全沒有繼承腳踏車行的生意,先是去當學徒,當兵退伍之後在鐘錶工廠上班,認識了我的媽媽,婚後回到那第三個店面,開設了一家五金行,兼做打鑰匙、開鎖的生意,店名取為「信鑫行」,也就是在這個時間去登記立案,沒有再換過。
很小的時候,我曾聽聞喝得半醉的爸爸講述「信鑫行」的命名由來,當時說得煞有其事,但年幼的我自然是聽得一知半解,無法參透,時間久了不但早已遺忘,也如同阿公的腳踏車行店名一樣,早已無人可以回答。勉強說得上的印象是,他覺得「鑫」這個字很有意思,不但有金,而且多金,當然就會財源滾,生意興隆。
生意興隆與否,我無法得到證明,自家小店當然不會有財報,也沒有什麼上市上櫃這回事。自始至終,信鑫行就是一家座落在三峽街上的自營小店,負責人即股東,股東即老闆,老闆即員工,也就是我爸爸一人。勉強稱得上是助手的,也就是偶爾打雜的媽媽與我姐姐、我等人,在爸爸外出時湊合著幫忙做一點小零工,如此而已。但即便如此,信鑫行仍是一家三峽鎮上名號響噹噹的店家。
雖然在鄉里之間,我們家的名稱是「打鎖匙的!」(phah só-sî ê),應該沒什麼人知道實際的店名是什麼。
或許是服務好、技術佳,也或許是像媽媽說的「我們是三峽第一家打鎖匙的」,因此在鎮上,根本不需要知道店名是什麼,光是口耳相傳就足以讓爸爸的生意維持穩定,尤其是一旦忘記帶鑰匙,第一個想到的肯定是我們家,電話一撥,老闆(即老爸)就迅速出發前去救援開鎖。口碑就是這樣建立起來的。
說到電話號碼,實在也不得不佩服爸爸的創意與生意頭腦,若從文學分析的角度來說,那就是「富含旺盛聯想力」!因為當初去電信局申請電話號碼時,得到的末四碼是「1847」這種平凡無奇的數字,爸爸腦筋動得快,就說這是「伊打鎖匙」(i phah só-sî)的諧音,也順勢將這幾個字印在招牌看板與名片上,正所謂順口又好記,當然叫人印象深刻。
原來爸爸這麼早就是「諧教徒」了,真是失敬失敬。
真要追本溯源的話,信鑫行最早是以五金行起家的,在我非常稀薄的記憶中,應該是上小學之前的階段吧,我經常在五金行的三排走道之間隨意走動,把玩各種鍋碗瓢盆跟工具零件,大人們忙著張羅進貨出售,也沒空管我太多,除非我把貨架上的物品打翻摔落才會來制止。印象最深的,是擺放瓷器碗盤的區域,爸爸告誡此區尤其需要小心,我就一一將磁碗拿下來仔細觀看,各種花樣、線條都很喜歡,尤其喜歡某一款藍色細直條紋的碗,好幾次說要拿來當吃飯的工具。長大之後在某家豆漿店看到相同款式的碗,盛著棕色濃郁米漿端上桌,幼年時的記憶重新湧現,原來那些在貨架之間流轉的時光,並沒有被我真正遺忘。
五金行什麼時候收起來不做的,我反倒沒有什麼印象了,記憶也有不可靠的一面。但反正鑰匙店一直都在,某個時間點起,又加上了刻印章這門生意,一直到信鑫行整個結束營業之前,打鑰匙加刻印章,一直是本店定番事業,歷久不衰。其間,還穿插了印製名片、賣香煙、抽糖果、拷貝遙控器、印喜帖、擺放電動機台,某段時間甚至還有幾台黑白影印機放在店裡,其時「大家樂、六合彩」盛行,影印量大增,各式明牌、情報都需要影印,雖然沒有彩色影印機,但總可以用粉紅色、藍色、黃色等紙張來印製吧,這也是我對色彩美學的第一類接觸。明牌雖然印得多,但爸爸堅持不參與賭博行動,寧可看著別人做發財夢,他也絕不投身其中,算是他的堅持。
從小到大,我若在家裡的時間,免不了在店內幫忙,畢竟長條型的家正好一分為二,前半段是店面,後半段是臥房、廚房跟浴室等空間,典型的臺灣家庭結構。店面的檯面是各式打鑰匙機(至少有兩種形式)、刻印章機、打磨器、幾本厚重的型錄,立面有鑰匙胚櫃、印章玻璃櫃,各式鑰匙圈跟遙控器則是以吊掛方式展示,小時候我最喜歡一一清點那些鑰匙圈,總覺得腰間掛著一大串金黃色的鑰匙圈,完全是「好野人」的展現。長年下來,對店內各種事物勉強稱得上熟悉,如今還可以簡單勾勒一下輪廓。
輪廓可以還原,但信鑫行終究是不在了。念國中時,家門口的三峽中山路進行拓寬工程,住家隨之翻修,蓋成了五層樓的透天厝,店面雖然還維持在一樓,但終究已是新的模樣。新的店面啟用不久,我便長年在外讀書,甚至住在外面宿舍、租屋處,三峽漸漸變得遙遠,店內的事更是鮮少過問。後來爸爸因病過世,媽媽難有心力支撐,那些打鑰匙、刻印章的工作變得有一搭沒一搭,而我則顯然不是繼承家業這塊料,縱使依樣畫葫蘆,勉強學了一點皮毛,但畢竟職業選擇不同,家中這門生意也就無以為繼了。最後,媽媽將店面租給別人,做起麵店等餐飲生意。
老兵不死,只是凋零;信鑫行沒有消失,只是暫時告別三峽街頭。
當然我知道,那家叫做信鑫行的商舖,一如爸爸的生命,永遠不會再現。今天的三峽人,別說這個店名了,連那個「phah só-sî ê」的稱呼,可能也不再指涉任何一個具體的店家。儘管在臺灣公司行號的登記資料裡,還查得到這家店,但那終究只是一些無機文字、數字的排列組合,對這個世界而言,早已沒有什麼意義。
唯獨對我與我的家人而言,那就是我們家曾經存在的紀錄,一個只需要存在於情感與記憶的店鋪名稱,一個不會消失的記憶之所。只不過,那間「信譽良好且多金」的五金行、鑰匙店、刻印舖、影印社,隨著三峽市容變遷而消逝,我的青春歲月也隨之變得遙遠模糊,像極了日漸淡去的家鄉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