騎著老豪邁去監理站報廢的路上,不免回想他一路以來的種種歷程,想到這趟路程將是他的最後一程,心中自然百感交集。老豪邁已經22歲,以摩托車來說算是老當益壯,但終究還是走向了終點。
從很小的時候就意識到,與許多男孩子不太一樣,我並非是一個喜歡機械、物理、車輛的男生。這是一種由外而內的反差所造成的自我意識,高中時期,當身邊的男生同學開始喜歡討論某些具有陽剛特質的喜好,例如模型,例如很帥的機車汽車,我卻似乎搭不上話,沒有什麼特別的興致去研究。
我不確定是什麼原因造成的,但對於這些大家熱切討論的事物,我始終敬而遠之。當然興趣喜好沒有優劣,只是當我上了大學,身邊同學越來越多人考了駕照、買了摩托車,而我卻始終靠雙腳走路時,與其他男生的反差就越來越明顯。
一直到滿18歲又過了幾個月之後,某天從學校宿舍回到家裡,午餐後,爸爸終於忍不住開口說:
「去把駕照考一考吧,買一台歐兜麥給你。」
我不置可否,默默喝著湯。對於這種以沉默代替的回答,爸爸似乎也莫可奈何,只好再追問下去:
「你們同學都騎啥米款的車?」這顯然是一種套話技巧了,但偏偏對我沒用。
倒也不是不回答,只是我真的說不上來,就像今天從來沒有用過手機的人,分辨不出哀鳳跟安卓的異同。
忘了怎麼結束那個話題的,總之在半推半就之下,我允諾會找同學協助,等考取駕照後,爸爸要買一台機車給我騎。「男孩子在外面,沒有歐兜麥怎麼能看?」他始終是這麼想的。
而他始終無法理解,怎麼會生出我這一個兒子,對這些事物一點興趣都沒有,不積極,沒有動力,也沒有想要追求什麼奔馳的快感。
人生的第一台摩托車,是爸爸所買的光陽豪邁125。
爸爸這種舊式觀念的人類,對男孩子有很多既定的印象與期待,包括上大學了就該騎很時髦的摩托車,到處兜風載女生玩耍才酷。他認為最酷的車是「野狼125」那種打檔車,又穩,又耐操,還可以載重物。事後我常想,如果我再遲遲沒有行動,恐怕他幾乎就要主動「牽」回一台野狼給我了。
當然對他而言,更理想的摩托車,是他自己所騎的偉士牌,白色車身流利線條,穩重又拉風。我也曾反問,如果我騎偉士牌如何?「肖欸!那一台很貴吶,等你自己賺錢買。」想也知道,比起野狼更高貴一個檔次的偉士牌,我是完全配不上的。
應該是農曆過年剛要結束,我正要返回學校宿舍的午餐時間,他又語帶威脅地問我,駕照到底拿到了沒?如果我回答「還沒」,大概免不了又領到一頓冷嘲熱諷,「怎麼這麼沒用?」「我在你這個年紀的時候啊!……」之類的。
我默默的回答,駕照是考好了,但有沒有車都無所謂。爸爸一聽,直搖頭,大概覺得生了一個完全不MAN的男生(那年代沒有很MAN這個詞),碗筷一丟,就載著我去他熟悉的那家機車行,拿出カタログ挑選了半天,選中一台藍色光陽豪邁。
「這車啊,耐操,省油,馬力強大,操作輕巧,零件更換也很方便,完全就是理想的選擇啊!.......」
「對對對,現在真的很多肖年欸牽這台,賣很好,選這台絕對妥當。」
「雖然我感覺野狼更好啦,不過這也沒辦法。誰叫伊……」
「好啦就這台。」
以上這些,都是車行老闆與爸爸的對話,我唯一決定的,只有顏色而已。
與其說我沒有選擇權,不如說我既然對機械、車輛毫無概念也沒興趣,不妨就交給他們兩位中年男子來品評商議,對我來說,能夠方便騎乘、維修也就滿足了,外型或功能不是太重要。
爸爸很滿意的下訂單,唯獨車價四萬六千元被爸爸嫌貴,於是「友情價」換得多一頂全罩安全帽,成交。一個星期後,新車來了,我戴著沈重的專業全罩安全帽,發動著我的新車,謹慎地騎乘上路。
這就是我與豪邁緣分的開始,沒有興奮的心情,卻就這麼安安穩穩地上路,開始我的摩托車人生。騎著騎著,就騎到台北,騎到台中,最後跟著我落腳台南,一路騎了22年。摩托車車的里程線斷掉過幾次,因此儀表板上的里程數是不準確的,但肯定超過了十五萬公里吧,也沒辦法去計算,他就是我的腳,帶我去看台灣各個地方的腳,一路駝著我從青年騎向中年,也載出了一個日漸長大的孩子。
這一批的豪邁125,龍頭下方有一道左右閃爍的紅色燈,有點像是早年帥氣的「霹靂遊俠」跑車車頭燈的拙劣複製版,幾秒鐘就左右跑動一次。某一天晚上我騎車回家,爸爸正好在門口工作,迎面就看到摩托車車頭的那串閃爍光芒,等我停好車便是一頓責罵。他看到那種閃爍又不實用的燈光,還以為我學那些「歹子」去改車。
拜託!我要改車就改消音管、坐墊,裝重低音喇叭,誰要改這種鳥鳥的小燈管呢?
近年來的他並不華麗,閃爍的紅色燈早已不再發光,車身外殼甚至有點殘破,顯得略有歲月的狼狽,騎乘時會發出各種詭異尖銳的聲響,騎在路上漸漸顯得不合時宜。我不曾為他裝扮配件或裝飾,只在前擋的立面貼有大學宿舍停車區的標章、參與過的社運激昂標語,與工作初期上班處的停車證,有些斑駁,有些鮮明,拼湊著我生命旅程的印記。
我那老土又樸實的爸爸。永遠不知道他的兒子在想什麼、做什麼的老爸,送給我這台機車之後兩年就離開了我們,但豪邁125卻代替著他,陪我走過人生的風風雨雨、高低起伏,有奔馳有趨緩,有歡喜有悲傷。
豪邁老矣,尚能飯否?
這台豪邁,轉眼間已經騎了22年,雖然已很老態,還能騎到時速60公里,正如當年老闆跟爸爸所說,真是性能卓越且老當益壯的車款。但實在不捨他這麼辛苦了,加上諸多考量,最終決定換新一代的電動機車來代步,而將陪伴我這麼多年的豪邁,暫時放在地下室,等待時機去報廢。
報廢那天中午,停在地下室好幾個月的老豪邁,車身積滿灰塵,輪胎消氣,引擎想當然爾的無法啟動,才幾個月的時間,彷彿被遺忘了一個世紀。報廢的程序之一是要拆掉車牌,但螺絲早已生鏽難以拆除,所以找了附近車行師傅來幫忙發動,車牌也請師傅幫忙拆下,放在腳踏墊上一路騎去監理站。
我騎著勉強運行的老豪邁,請同事Y騎著我的新車同行,等報廢完成後讓他載我回去上班。這一路上,豪邁勉強穩定地前進,時速不到30公里,催動油門的過程中,明顯感受到他行進時的吃力與艱難,畢竟是一台超過22歲的老車,又躺在地下室那麼久,引擎的震動聲響與排氣管噗噗沸騰的節奏,伴隨車身零件哐噹響聲,實在很勉強他。因為車子啟動系統已幾乎失靈,師傅特別交代我不能熄火,只要熄火,就很難重新發動。因此一路上我幾乎是小心翼翼的緩慢前進,想要守護他直到終點。
像極了那一年,陪爸爸從醫院回家的那趟慢速救護車之行。
我緩緩地將老豪邁從地下室拉出來,送他最後一程,帶到監理站,報廢車籍,回收車身,然後跟他道別。但我並不悲傷,臨走之前,將老豪邁停在嶄新的新車身旁,跟他說聲謝謝,謝謝他這麼多年來的奔馳與駝行,現在他可以休息了,新的車會戴著我往前走,迎向更多風風雨雨高低起伏,請他不要掛念我,我會更好的。我一直都在通往更好世界的路上前進著。
謝謝你,謝謝你將我帶到這個世界,儘管我從未能騎著摩托車,載你看過任何一片的風景。如果你還在,應該也會像以前一樣,從頭到尾仔細研究新車,帶著興奮的心情試騎上路,然後抽著煙,用你慣用的老土語氣評論著:
「電動車哪有什麼好的,又不耐操,我看你還是騎野狼125吧,是男人都要騎野狼的,不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