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總是在某個不經意的瞬間,就毫無防備的湧上。
那天和朋友相約,在台北林森北路的條通一帶見面吃飯,因為提早一個小時抵達台北,索性從車站沿著捷運地下街散步前往。比預計的時間提早許多,因此就在長安東路、林森北路一帶閒繞,無意間走入狹小得有如街坊的天津街,這裡有我曾多次造訪的鰻魚專賣店,也有許多在大學時代穿梭往返的印記,算起來,此處並不是陌生的城市角落。
走著走著,看到某個巷口轉角的門面,覺得很面熟,卻一時間想不起什麼。平凡無奇的一樓店面,裡頭已空蕩蕩,看不出太多曾經的風華樣貌,但我就是一股直覺曾經來過,對這幢轉角的藍綠色丁掛磚建築,有著模糊的記憶。
湊近一看,門廊上的雨遮處,有幾個斑剝的字跡,依其筆畫辨識,寫著「林眼科」!瞬間,我腦中的遙遠記憶頓時鮮明起來,記起國小時曾在此就診幾回,難怪有著印象。
在我記憶中,國小五、六年級的階段,曾被過長的眼睫毛所困擾著,時常倒插而傷及眼睛,好幾次痛得無法睜開眼,惹得眼皮、眼眶紅腫難耐。現在想起來,或許不算什麼難纏的眼疾,但當時卻驚動了爸爸,忘記是在三峽小鎮求醫未果,或是他求慎重而輾轉問到這間位在台北市中心的眼科診所。於是,大概有連續好幾個月,每個月都來到這家眼科看診,直到治癒為止。
當時約是1980年代末期,交通不及今日的便利,從家裡到台北一趟是個不小的工程。每一次,爸爸都是騎著他的偉士牌摩托車,從三峽騎了兩個小時的車來到台北市,掛號、候診、治療,簡單吃個乾麵或自助餐,再騎兩個小時回家。往返次數我不記得了,但至少有六、七次吧。如今想來,這趟旅程真是非常遙遠,對年少的我來說,坐在機車後座個把鐘頭沒下車,也是夠折磨的事。
三峽、土城、板橋、萬華、台北。返程時再原路騎回去。當年的地形地貌,恐怕今日早已全然變了樣。這一趟路程,正是從小市鎮一路奔向繁華首都的歷程,對爸爸而言或許只是前往就醫的必然方向,卻恰巧濃縮了我逐漸成長與遠離家鄉的心境。
睫毛倒插畢竟不算什麼嚴重的事,幾次就診之後就根除了,當初醫生到底是用什麼方式處理,至今我完全沒有印象。但是在候診間裡看到的風景,倒是印象深刻。
在眼科診所候診的時間很冗長,除了等待叫號並無其他事可做,於是我睜著紅腫的眼睛,瀏覽一個又一個同樣等候看診的人們。候診室裡,許多患者眼皮上都長滿了密密一排的紅疹子,模樣非常嚇人,年少的心裡覺得納悶,為什麼台北人眼睛都這麼可怕呢?幾趟就診之後才明白,這家「林眼科」是早年有名的割雙眼皮診所,以當時的技術,恐怕這就是割眼皮的療程樣貌,許許多多愛美的男女,來到此處割一對美麗的雙眼皮,好展開他們新的人生。不知道在林醫師眼中,從大老遠的小鎮前來就診的這位小學生,只是為了解決睫毛倒插,會不會是一件略顯老土的行為?
印象中,我的看診時段都是上午,結束離開時肚子早已開始飢餓。好幾次,爸爸會在附近的自助餐店裡夾一塊滷三層肉,配著幾樣青菜、炒蛋,父子兩人分著吃,也就是一頓足以飽足的午餐了。對節儉成性的爸爸來說,在自助餐夾一塊肉分食,似乎已是非常奢侈的事,想在繁華市街上找一家什麼像樣的餐館好好吃一頓,想都別想。如果沿途口渴,只能喝水壺裡從家裡帶出來的水,什麼飲料都不可能買來喝。年少的我時常感覺很失落,懊惱難得「進城」一趟,卻省吃儉用到這種程度,實在很懊惱。
也有幾次,在天津街看完眼科之後,爸爸又騎車載我前往台北車站「後站」的華陰街、太原街一帶,當時那裡是五金材料與零售批發的重鎮,帶有一點老台北草根性格的商圈,爸爸會前往那裡批購些開店所需的材料,或是洽談什麼合作計畫。年少的我其實一無所知,因為那些事物離我太遙遠,而我卻帶著極度飢餓、口渴的狀態,跟著他在店家之間穿梭,心裡想著到底何時可以辦完事情呢?正要邁向青春期的我,根本耐不住那些飢餓下的久候。結束之後,我才換得一份滷肉飯快餐,以及店內免費喝的甜膩紅茶。那樣的午餐,近乎人間美味。
有一次我實在受不了天氣炎熱,開口問爸爸,「我可以買一包『黑面蔡楊桃汁』嗎?」
「家裡有媽媽昨天煮的雞湯,回家喝。」爸,你覺得自己很幽默嗎?
但如此精打細算到近乎小氣的爸爸,卻肯為了治療我的眼疾,花了大把時間和診療費(當時並無健保,每趟療程應該所費不貲),老遠地跑來繁華的台北市中心求助名醫,怎麼看都是一件不合成本的行為。成長的過程中,我一直在琢磨爸爸對金錢、物質的價值觀,他有許多金錢標準,乍看之下彷彿彼此矛盾,也總顯得老古板。年歲漸長的我,如今卻逐漸看懂了他的想法。
對於他在乎的人,尤其是我們這些家人,只要能夠平安、健康,哪怕再多的成本與代價,他都樂於付出。至於短暫而淺層的物質慾望,從來都不是他追求的目標。這樣說或許老派而保守,但我的爸爸,確實是在這樣的價值觀底下,成就他對人生與家庭的一切。
不能否認,這樣的觀念也深藏在我潛意識裡,沒有忘卻。
最後一次到天津街的林眼科就診當天,回到家已是接近傍晚的時刻,晚餐時新聞裡播報了蔣經國總統在當天辭世的消息,以戒嚴剛解除隔年的台灣社會來說,這確實是一件相當重大的事件。晚餐後爸爸和鄰居在店門口聊天,熱切的討論著獨裁者過世的種種,我在旁邊似懂非懂的聽著,除了驚訝於爸爸與鄰居們說著「聽起來有點危險」的言論,更訝異的是,經過一整天騎車、奔波的勞累之後,爸爸臉上似乎仍洋溢著難掩激動的神情,並不顯得疲倦。相對來說,只是坐在後座的我,卻已逐漸眼皮沉重了起來。
長大之後的我永遠記得這一天,不是因為總統的辭世,而是因為醫生宣告我不必再回診,我至今還記得那天下午的陽光,雖然是冬天的一月,陽光卻很暖和,我坐在爸爸的摩托車後座,風涼涼的,陽光耀眼地刺著我還殘留藥水的眼睛。那一天,揉合著許多的變化與隨之而來的情緒起伏,我知道自己就將要從小學畢業,眼疾治療好了,準備用力地迎接那些未知的未來。那個乍暖還寒的午後,那趟依舊遙遠的摩托車旅程,爸爸的背就像一座漸趨遙遠的山,雖然隨著我邁入青春期的思緒而參雜著複雜情感,但那段三峽與台北之間漫長車程裡的風,依舊是那麼溫暖,那麼明亮爽朗。
而今早已歇業的林眼科,幸好仍保留原本的外觀模樣,讓我在三十多年後的這一天,仍有得以憶往的依循,就好像,父親從未真正從我記憶中淡去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