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須承認遮光窗簾的好。
自從換上遮光窗簾,我的睡眠就不受陽光管束。睡得又沉又久。醒來,房間暗得幾乎是洞窟裡的墓穴,走出房門那刻,彷彿拉撒路應耶穌的話,復活。每天都澈澈底底死一遍地睡,這感覺很好。
睡前有無熬夜或疲倦,身體都誠實地反應在睡眠品質上。有時八九點就醒,有時十點過後。幾年前遭遇寫作瓶頸,問老師有沒有建議,只得「睡覺」兩字。真真如此。如今我貪戀睡眠,可以為此用盡一切手段。
睡飽了的那天,累積多年的問題,突然就想不起來。原來那些瓶頸根本不是問題,只是焦慮。焦慮擅長偽裝成一副煞有介事姿態,在腦裡喧嘩,所有過往建立起來的自信,一瞬間就什麼也不是。
好多年來,活得像一棟爛尾樓,工人都跑了,因為我沒有信用,因為我說我什麼也沒有了。一切破產般地清零,也不是太壞的事。這使得目標明確起來,一切只能重新開始。從基本開始。練習生活。普通生活。
我就睡。早上也睡。
突然就發現了睡眠的敵人:太陽。一直以來都覺得太陽很好,它是時間,它是規矩,告訴萬物何時該睜眼,接受它的明亮。眾生依賴太陽著,我以為我也是。
當光線照進房間,直直打進我的眼裡。我就起了殺心。心裏就生了陰謀。詭計是用棉被蓋住頭。但太陽比我更早佈了一場大局,它早早亮醒在室外機築巢的鴿群。牠們就尖叫,還下了蛋。怎麼樣也沒想到鴿子會是太陽指派的處刑人。
懷有殺意的早晨,懷著報復世界的恨意逃離床。
握刀一樣地,握一隻牙刷,切自己的牙齒,切牙菌斑,切口臭。血口噴人地漱口,再吐出。照鏡就見一名在逃通緝犯模樣的臉。一直要到值班時間結束,太陽都還會繼續來追殺。
不需要太陽就想躲藏,想起宇向的詩〈陽光照在需要它的地方〉:「陽光從來不照在不需要它的地方/陽光照在我身上/有時它不照在我身上」
若能回想愈多的詩,恨就愈少一些,才有辦法出門買咖啡。腦內也得花上很長時間清洗。如果想不到一點詩,甚至一點碎片般的句子,我就開始自言自語。也忘了買咖啡了。甚至忘了咖啡。
好幾個小時的自言自語。
在光線太強,幾乎消滅了景深的房間中,我躺在床上,指認牆、桌、椅、櫃⋯⋯直到房內大多數物件都顯形,物歸其位。房間恢復自己的深度。我沒有指認出床,和床上的自己。躺著,讓我忘記軀體有形,意識像處在一種非固態狀的容器裡活動。
我就好像光線。
然後就能原諒太陽,原諒鴿子。
才真的起床,過新的一天。太陽剛好下崗。
我開始未竟的寫作。接著昨天的日記在今天裡寫下去。寫作的時間自成一體。一旦開始寫就不再遵循太陽的時間。日記寫到盡頭,我拉開窗簾,黑暗趴在窗上,一接觸就對視了,就融在一起,就該睡了。
一整天,我可能只清醒六到八個小時。其餘的時間不是嘗試入睡,就是已經睡著。
入睡前我會滑手機,但醒來沒有記憶,發現自己竟買了一些無用的東西。但,遮光窗簾,我清楚記得,是在早上醒來不久買的。那天早晨,是愛人打電話來。他說,你應該用遮光窗簾。
澈底地。不依賴太陽。清醒地。決心殺掉房間裡的太陽。
靠自己復活。
量窗戶尺寸的時候,太陽照在身上,我讓自己清楚意識到,這光就是我要棄絕的對象。鴿子如常,依然尖叫。太陽還照在身上,卻無恨意,心裏寧靜。
要是能多殺一點就好了。
自從換上遮光窗簾之後,我睡得又沉又久。太陽苟延殘喘,穿過細小的布料纖維孔洞之後,已經絲絲纖弱,沒有威力,降服於陰影,牆、桌、椅、櫃⋯⋯都有了陰影,有了自己的身體。黑暗此刻乖巧,在房間最深處裡靜伏。我一直想要馴養的黑暗,終於能在我的房間裡容身。
我和它說話。
真是好久不見。你總是躲在太陽這個發光的傀偶背後說話,暗中宣揚自己的偉大。在殺掉太陽以前,我只認識你的表象,太陽,多無辜,背著罵名,而且無意識地行使你的密謀。現在你離我這麼近,不向我懺悔嗎?
黑暗反駁,說,我也只是你的自言自語。
我說,你才不是我。你是我的。但不是我。我睡著,是為了更接近你。但在夢裡清醒過來是個困難的技術。我要更直接的對話。
黑暗問,那你是要殺了我?
我笑,然後起身,說,我要你見證我活著的,每個普通日子,你只能看著,行使你的永久緘默。
黑暗恐懼,說,你要囚禁我?
我說,不,我要帶著你到處溜達。向別人介紹你。我最最親愛的。
這時候你必須承認遮光窗簾的好。它是你唯一的遮蔽,它使你必從光中出來。
然後,我拉開遮光窗簾,像拉撒路走出洞穴,走出房間。
黑暗消失的瞬間,我聽見它在讚美太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