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茶寮的一盞殘燈下,青瓷茶盅裡浮沉的碧螺春正演繹著人生最精妙的辯證法。初沸時苦澀如吞刀片,二沸時竟滲出杏花疏影的甘甜,恰似某位茶客在大漠孤煙處遇見的駝鈴商隊——黃沙百戰穿金甲的旅人解下蒙塵面紗時,掌心竟捧出整片波斯花園的芬芳。
苦與甘原是纏繞命運古樹的連理枝。武夷山九龍窠絕壁上,三百年老樅水仙的茶樹垂首低吟,根脈深扎於風刀霜劍雕琢的岩隙。茶農老陳用滿是裂紋的手掌撫過龜裂樹皮時總說:「這茶樹受的苦越深,回甘時喉韻越像觀音灑下的楊枝水。」他採摘時哼的閩南調子裡,藏著《茶經》未曾記載的奧秘:在石縫裡求活路的茶樹,比錦衣玉食的君子更懂天地玄機。
《佛國記》裡記載的法顯西行求法,倒像是為武夷岩茶寫的註腳。當年老法師穿越流沙時「上無飛鳥,下無走獸」,夜裡將枯骨作路標,日間用袈裟接露水解渴。待到天竺那爛陀寺的鐘聲穿雲而來,他在貝葉經上寫下:「劫波渡盡處,步步生蓮華。」這般苦行,與茶樹在斷崖絕壁的生長史,竟在時空兩端遙相呼應。江南某位紫砂壺大師調配「苦盡甘來」泥料的過程,恰似造化寫詩。將太湖底的沉積岩與宜興黃龍山的朱砂礦混煉,窯火中反覆淬煉九次。開窯那日,匠人捧著溫潤如玉的壺身輕嘆:「泥胎要嘗遍水火交攻的劫數,才能養出嬰兒肌膚的光澤。」這讓人想起《浮生六記》裡的芸娘,在布衣荊釵的歲月裡,總能用野菊花煮出令沈復醉心的「晚香茶」。
巷弄深處的涼茶鋪裡,八十歲的老掌櫃熬製二十四味時,總要將苦瓜乾與甘草片同時投入銅鍋。某個颱風夜,有位茶客目睹翻滾的藥湯,忽然參透《周易》既濟卦的深意——水火既濟,苦甘相生。老人從南洋逃難時,正是靠著懷中半塊混著淚水鹹苦的椰糖,撐過驚濤駭浪的七晝夜。
王維筆下的《辛夷塢》「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這份甘於寂寞的坦然,在京都古剎掃苔僧身上化為具體修行。老僧每日跪坐庭前打磨數百粒鵝卵石,三十年光陰將粗礪石塊撫成渾圓玉珠。問他枯坐苦修可曾寂寞,蒼老的手指點向石徑旁新綻的彼岸花:「沒有風霜蝕骨的寒苦,哪來花開時驚心動魄的艷絕?」
張大千晚年目盲後反創出潑墨絕唱,八大山人哭之笑之的筆鋒藏著前朝遺恨。苦難之於藝術,猶如沉香樹必遭雷劈蟲蛀方能凝結異香。正如蘇東坡在儋州瘴癘之地寫出「九死南荒吾不恨」,這般曠達,非得在牛糞火堆旁煨過芋頭的人方能咀嚼出真味。
某位讀者重溫《紅樓夢》時,忽覺曹雪芹早已勘破苦甘真諦。大觀園裡琉璃世界白雪紅梅的極樂,終究要落得「白茫茫大地真乾淨」的極苦。可那青埂峰下的頑石,不正是歷經烈火冰霜,方煉成通靈寶玉?恰似陸羽在《茶經》所言:「茶之為用,味至寒,為飲最宜精行儉德之人。」
茶室東隅的客人輕啜最後一口茶湯,喉底泛起岩骨花香的喉韻。窗外港灣夜色正濃,萬家燈火倒映浪濤之間,恍惚照見百年前乘桴浮海的先民身影。他們用鹹苦海水醃漬希望,終在獅子山下釀出回甘的傳奇。苦與甘原是雙生的潮汐,在永恆的漲落間淘洗出生命的珍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