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生的渴望,如同亙古不滅的潮汐,總在人類心岸拍擊不止。徐福船隊如漂浮的蜃樓,載着童男女駛向水天一色的虛渺蓬萊。然而那些在船舷嘔吐暈眩的少年們,在蒼茫海洋中,何嘗想到過:所謂仙山,或許不過是他們無法歸去的故土?這千年不斷上演的戲碼,竟如鹹魚般在歷史塵埃裡僵硬陳列,唯有那漁夫們在鹹腥空氣中,才真正嗅出這長生夢想的腥味與虛妄。
時間巨輪碾過,人類卻仍不死心。今日爐火早已熄滅,但現代科技如魔術師般披上了更神秘的外衣。基因編輯似普羅米修斯手中偷來的殘火,如今卻被包裝成商品,待價而沽。多少心靈如撲火飛蛾投入其中,如同當年方士,陶醉在自己微末技藝中。可當那些「青春之泉」的昂貴針劑刺入皮膚,所換得的臉孔,卻常如蠟像館中僵硬的人形,僅餘眼神中那點殘留的疲憊,洩露出時間那無法抗拒的步履。
外婆彌留之際,瘦弱的手如風中枯藤,緊緊攥住我的手。氣息已如斷線風箏,卻仍掙扎着擠出幾個字:「夠鐘飲茶了……」這微弱言語,竟帶着一種奇異的安然。彼時彼刻,才深深懂得:人世間真正的智慧,並非竭盡全力去阻延終點,而是如她這般,在有限裡活出無限深意。原來,生命的美如沙畫曼荼羅,正因彩沙終要隨風飄散,才更顯剎那中永恆的精魂。病房裡,心電圖上那條綠線最終平靜下去,如潮水退去後留在沙灘上的直線。此時,那歸零的線條竟是如此莊嚴,它平靜地宣告着:生命並非無限延長的數字累積,而是如櫻花般,在盛放時便已預含了飄落的宿命——唯其必凋,才知那盛放一刻光華灼灼,何其珍貴。
步入所謂「永生科技」的殿堂,那裡陳列着冷凍頭顱的容器,光澤如嶄新的冰箱。CEO們在高談闊論,「不死」的承諾,如推銷健身卡般唾手可得。然而在這座矽膠天堂裡,我竟莫名聞到了方士丹爐中殘留的焦味——古今之間,爐火與冷凍設備,皆不過是幽暗迷宮中彼此照映的鏡面幻影罷了。
長生,豈非一種綿延而可怕的囚禁?它如無形的牢獄,將我們與時間那宏大的循環生生剝離。所謂永生者,不過是終身服刑於時間牢房的囚徒罷了。我們何曾思考過:真正的生命之光,恰恰來自那深不可測的黑暗;那短暫而熱烈的綻放,才使花朵的瞬間芳華成為永恆詩篇。
所以,何苦如精衛填海般徒勞地對抗那終將到來的潮水?不如像外婆最後那個從容的手勢,在「夠鐘」時分安然放手。只願我於有限旅程中,讓分秒如星辰般閃爍,便勝似在所謂永生囚籠裡,做那木然僵坐的囚徒,守着永恆卻荒涼的虛空。
長生之夢,不過是人類妄圖在時間的巨大沙漏底部開鑿一個微孔,以圖挽留一粒沙塵。殊不知,沙粒的珍貴,恰在於它義無反顧地滑向深淵的軌跡——那每一粒沙的墜落,都是時間譜寫的永恆之詩裡,一個無可替代的音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