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如無聲的潮汐,泛著濺沫吞嚥了萬載,千秋流轉卻又似暗夜裏浮動的燭火,明滅之間,映照出人間永恆不變的悲歡與幻象。
日暮黃昏,我踽踽行於一條舊巷深處的石板路上。這條路歷經滄桑,石板早已被磨洗得滑潤光亮。月光洗過,雨水浸透,鞋底磨過,歲月將嶙峋的稜角一點點打磨掉了,如同時間對人類記憶的柔化與消解。石縫之間,偶有頑強青苔探出,點綴著細微的綠意,彷彿歲月裂縫中掙扎爬出的頑強生命。恰遇溽暑,石板蒸騰著白日積攢的熱氣。巷口有幾個少年人圍著手機熒幕喧嘩嬉鬧,笑聲清脆卻如易碎的琉璃,霎時劃破暮色。我恍惚間覺得腳下的石板傳來一種深沉的震顫,彷彿積澱其下的百年記憶正奮力湧動,欲破土而出。
我閉目凝神,彷彿看見百餘年前此處景象:一個骨瘦如柴的苦力,肩扛貨物,扁擔深陷入皮肉,汗水沿著黝黑脊背如小溪般蜿蜒而下,最終滴落在腳下石板上。那溫熱的水漬,在烈日下轉瞬即逝,如同那些無名無姓的勞苦生命,曾於此處喘息掙扎,終歸消盡於茫茫時光的塵埃之中。
再退後些,歷史的簾幕被風掀動一角:此處巷陌曾聽聞過日本軍靴的踢踏聲,鐵蹄踏在石板上,激起冰冷迴音。沉重的聲響之下,逼得巷中百姓呼吸停滯,蜷縮角落,不敢言語。那踏踏之聲,宛如命運的鼓點,敲在人心之上,竟比槍砲更摧人心魄。
腳步再向前推移,巷中石板上曾鋪灑過回歸時的金色彩紙,歡慶過的人們踏著滿地碎金,沉浸在劫後重生的喜悅之中。金紙如落英,燦爛奪目卻又轉瞬零落成泥,被無數腳步踏過,最終混入塵土,正如所有曾經熾熱的歡騰與希望,終被時間的河流卷裹沖散。
默然前行,曾見一老人獨坐門檻,形單影隻。他渾濁的眼眸如蒙塵的銅鏡,映照著往昔歲月裏父母慈祥的笑容與妻子溫柔的呢喃——那些動人時光,皆已如煙消散,唯餘空蕩蕩的石階與他對坐。他枯槁的手緩緩撫過石板,彷彿觸摸著那些已逝溫存。當歲月吞盡了所有歡聲笑語,石板卻如無言墓碑,沉穩承載著人世的愛恨,無聲訴說。
某個雨後清晨,我偶遇一位少女蹲在巷中,對石板上一個小小的水窪出神。水窪清淺,卻倒映著城市高樓、天空流雲,以及她自己青春的面龐。我心中驀然一動:千秋萬代,豈非皆在這方寸水影中浮動?石板雖古舊斑駁,卻忠實托起雲影天光與少女清澈的凝視——歲月如鐵,而生命卻似水波,永恆流轉於這堅實又溫柔的承載之上。
萬載千秋,浩瀚如星河,人類在宇宙中不過是須臾一瞬的微塵。然這微塵卻於短暫一瞬迸發著熾熱的光芒。腳下的石板,正是時間予我們的蒼茫見證:它曾被汗水浸潤,被淚水沖刷,被歡笑震動,亦被沈默覆蓋。一塊石板,層疊印刻著無數生靈的足跡,縱使終歸湮滅,卻在每一粒微塵裏鐫刻著永恆奮爭的痕跡。
巷口有孩童嬉戲,稚嫩腳掌輕踏過石板上的水漬,激起漣漪。歲月如潭水,我們投下各自的身影,儘管漣漪終歸消散,但每一個投下的瞬間,都在永恆中刻下了微不可察卻又真實存在的波紋。
萬載千秋,非是虛無縹緲的曠遠,而是無數卑微性命奮力掙扎、彼此交織的印痕;即使終將磨滅,亦曾輝煌映照過永恆的星空——我們終將成為祖先眼裡那模糊又永恆的身影,在時光石板上留下獨一無二、永不磨滅的足印。
石板默然不語,卻如一部無字史書,以千痕萬跡,書寫著永恆的真諦。所謂千秋,並非蕩漾於虛空中的宏大鐘聲,而是無數平凡足印在時間之路上踏出的不朽回音——縱使微弱,亦於無垠中鐫刻著微芒閃爍的永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