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情書》雖裹了一層愛情的純愛皮囊,實則探討了人在生死面前之於命運的選擇。岩井俊二設計了長相一模一樣的兩位女主角——分別是男主角藤井樹的未婚妻渡邊博子和同名的國中同學藤井樹(女)。某次,因博子寫了一封「通往天國的信」,卻誤寄到藤井樹(女)的住址,兩人便開始了書信往來。透過藤井樹(女)記憶的回溯,讓原本僅存在於眾人口中的藤井樹(男)逐漸走到觀眾的眼底。

在藤井樹(女)的回憶裡,她對藤井樹(男)的感覺一直讓人有著「當局者迷,旁觀者清」的感慨。從岩井俊二的鏡頭下,藤井樹(男)始終保有「完美形象」的象徵,即便不善言語、彆扭幼稚,那看似笨拙卻不成缺陷的舉止,在兩小無猜的相處下顯得隱晦不明。回憶在朦朧濾鏡的照映下加以美化——同時也是岩井俊二聰明的地方,將藤井樹(男)「框」在人們的回憶裡,遙遠眺望,從未拉進,以至於,他永遠那麼美。
「思想最深刻者,愛那最生意盎然之物,深諳世故者,懂得至高完美,最終,智者依戀美的事物。」——詩人 荷爾德林
這令我想起觀賞《魂斷威尼斯》時,人物同樣是一種被凝視的狀態。當攝影機漸漸逼近美少年達秋(Tadzio),在男性視角的「雙重」凝視下,此刻的當事者便不再是自己了,他能是一幅畫、一個符號,一縷至上至美的靈魂,成為所有及全部。誠然,岩井俊二眼中的藤井樹(男)被描繪成「聖男」,隨著人的離世,一切發生過的事,再將不被人們推翻,得以全然接收。那麼,在男性視角下的女性凝視又該如何看待?在電影中,國中時期的藤井樹(女)總默默注視藤井樹(男),而他則未有正面回看的鏡頭。女性便成了較主動的一方,同時包容另一方的所作所為;藤井樹(女)的凝視雖相對主動,但在電影語言中,卻能看出男性視角對女性凝視的操控。這股凝視帶有被動的偷窺感,彷彿女性視線本身是受限的,最終都只能圍繞在藤井樹(男)打轉,無法偏離;而刻意讓男性避開直視女性,反而更強化了男性凝視在背後的支配與一貫性。再者,觀眾無從窺探藤井樹(男)的角度,那些無法瞥見的暗處仍被留在亮光之中,我們只得倚靠他在借書卡上畫下的藤井樹(女)肖像,意識到那或許不曾宣之於口的心意。
不過,作為一部愛情電影來說,《情書》的描繪已然可圈可點,在其他的作品裡,女性的觀點和視角甚至被抹去,最終僅成男性單方面情感的投影自愧,這也讓我想起與本片有「相同情感對象」巧妙連結的電影——《花腐》,則是我近年來深感不適的男凝描寫。故事勾勒出兩個失落男人曾愛過同個女人(祥子)的回憶,拍出屬於男人對於人生的懺悔錄,亦如片名散發了腐敗花味的惡臭令人窒息。逝者無法親自回應男人們「一廂情願」的自白,最後,她的形象倚靠在男性視角的幻夢中得以讓幽魂存續於此,困在那負疚與欲望中無法回望的落寞時代。雖然將兩部像白晝和黑夜如此截然不同風格、背景的電影放在一起比較的確有失公允,但從中也能發現到不平衡之處。男導演的電影中,女性人物試圖與世界悖德,與外界灌輸「好女人」的規範中掙扎、循環——無論出軌、情緒化、主動分手、報復……,或是此片中墮胎到情感的糾葛,女性總與「罪」相連,男性卻被塑造成「背負」錯誤、承擔的一方。如此一來,女性在自述無能的回憶裡,「聖女」形象必然受到破壞與粉碎,但原先賦予女人濾鏡下的「聖女」光環,不也都建構在記憶裡那自戀的悲憐嗎?
如果說《情書》是透過女性角色的眼光揭開藤井樹(男)的神秘面紗,展現一種純粹且遙遠的思念之美;那麼《花腐》則讓祥子不再是男人們心中柔和的追憶,她的存在難分難解,在記憶與幻象的空間裡不斷遊離,最終成為一個無法安放的過客。
這使人不禁思考,回憶是否能「忠實」保存一個人曾鮮活的模樣,抑或它終究只能成為生者投射的目光?
以至,岩井俊二將藤井樹(男)看似神化的塑造與設計,像是自我投射般的迴旋鏢。他曾於訪談中(2001,新浪)透露戀愛經驗:「在我國中時,喜歡一個女孩,還會故意不去理睬她,那時候的感情沒什麼目的性,不會想到別的。」這與藤井樹(男)的行事作風不謀而合,不妨可想像成一場隔空鏡像般的「對視」?或許,我們能這樣解釋,岩井俊二在藤井樹(男)身上注入了一部份的自己,那縮影逐漸蛻變成另一個客體的存在,讓女性只能專注地凝視;兩人正如片中博子與藤井樹(女)之間疊影的交錯——不僅是容貌上的如出一轍,更是超越肉體形式的召喚。博子和藤井樹(女)之間的「遙遠對話」,最終串聯起對藤井樹(男)難以企及的思念,也讓這場凝視的「遊戲」,回到最初的起點。
「我們愛的,終究是欲望本身,而非欲望的對象。」——尼采

而博子與藤井樹(女)的一人分飾二角,也令我想到1991年的《雙面薇若妮卡》。《情書》這樣的設置不免讓人覺得是一種在愛情電影上加添的「商業包裝」的考量,讓觀看多了些想像的空間。然而,在《雙面》中,導演奇士勞斯基更注重個人之於命運間的神秘連結,並加強了「世界中還有另一個我」的遠處呼喚;《情書》裡的「雙生」則更像旁觀者的襯托,側面體現出藤井樹(男)的情感世界有著相似影子的交織。
教人最為苦澀的是,她們的生命彷彿在迷失的狀態中不斷停滯,而逝者死亡的既定「事實」,卻仍在兩人心中如浪翻湧。因此,我們看到博子身旁那位單戀多年的朋友秋葉茂,屢履提醒她走出亡愛的陰霾,邁向人生下一個篇章;另一方面,藤井樹(女)仍被父親病逝的記憶糾纏,牽引出她與藤井樹(男)的情感過往。兩段記憶在時間的迴廊中來回穿梭,映照出人心中那道始終無法癒合的空缺。
有一個人可以思念,何嘗不是一件幸福的事,博子的思念使人動容。當她望向富士山遠處大喊:「你好嗎」,那份問候是否被聽見早已不重要,因為她已將過往的自己交託出去。在我看來,他人勸誡「放下」的聲音是殘忍的,因為有些人、有些記憶從來都不是要徹底遺忘,而是學會與之和平共處;如同信紙上那些墨跡,一旦來過,注定留下痕跡,他人無解,我們只能將其一層層摺疊,埋藏心底。而藤井樹(女)則透由了母親與爺爺完滿的愛填補了對父親的遺憾,將悲劇重創造為喜劇,學會以新的方式安然承接那份失去。雖然爺爺那顆命名為「阿樹」的樹在結尾處如此地刻意,卻也正是這份刻意,讓某些缺憾得以被安放。樹成了記憶的容器,將痛楚轉換成新生命,它便不再只屬於某個逝去的人,而是一段連結和出口,使愛得以延續,使悲傷得以著地。
《情書》最終讓我們看見所愛之人會永遠活在美好的記憶當中,也許隨著時間的流逝,變得不再清晰可觸,但一旦想起那個人,共同擁有回憶的「我」,也變得如此可愛。也許,我們緬懷的從不是一個具象的身影,而是那段曾經真切活過、愛過、痛過的自己。而再一次鼓起勇氣輕輕問候:「你好嗎?」——其實是在告訴自己,我們依然熾熱,鮮明的愛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