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了一整夜,巷子裡潮濕得像是被時間泡爛了。
阿澄坐在那張長椅上,彷彿和這個地方一起生了鏽。這椅子他不知道坐了多少次,木頭的邊緣已經裂開,露出裡面的鐵條。他靠在椅背上,手裡夾著一根快燒完的菸,指尖微微顫了一下,火星順著煙身掉下來,落進積水裡,發出微不可聞的聲音。
這味道很嗆,他很久沒抽這個牌子了,苦澀、嗆鼻,煙霧纏在舌根,像是吞了一口悶燒的記憶。
「你怎麼還在抽這個牌子的?」
他聽見身後有人說話。
輕得像風,卻比雨更重。
阿澄沒有回頭,只是把菸叼回嘴裡,深深吸了一口,然後緩緩吐出煙霧。
「這樣比較有以前的味道啊。」他的聲音有點啞,「你不是不喜歡這個味道嗎?」
「嗯,還是不喜歡。」對方的語氣輕飄飄的,聽不出情緒,「但你應該知道,我討厭的不是煙味。」
有些事情,是永遠忘不了的。
就像煙熄滅了,氣味還會殘留。
阿澄低下頭,望著腳邊的積水,水面倒映著模糊的街燈,他的影子被拉得細長,像是某種快要被沖散的輪廓。
「怎麼?」他漫不經心地開口,「這次是來做什麼?」
沒人回答。
他彎起嘴角,笑得有點諷刺,「是怕我真的忘了你,還是怕我照你的話去做?」
雨越下越大,沿著屋簷落下來,砸在地面上發出沉悶的聲音。
「其實我都照做了啊。」他輕聲說,像是自言自語,「你說別再認識你,我這輩子再也沒提過你的名字……你說別再抽這個牌子,我也沒再碰過……你說,不要再——」
他忽然停住,喉嚨像被什麼哽住,沒能繼續說下去。
過了很久,他才低低地笑了一聲,像是在嘲諷自己。
這麼多年,他什麼都照做了,卻發現根本沒用。那些曾經試圖忘記的事情,一件都沒真的忘掉過。
十七歲那年,阿澄蹲在巷口抽菸,煙霧模糊了他的視線。他單手掏出打火機,啪地按下滾輪,火光映在他指尖,晃動不定。
「阿澄,少抽點。」
有人從後面踢了他一腳,語氣懶洋洋的。
他沒回頭,笑了一下:「少管。」
「你再抽下去,我媽看到又要罵你了。」
「你媽那麼兇,還不是一樣留不住你。」
那人沒再回話,過了幾秒,忽然蹲在他身邊,伸手把他手上的煙抽走,然後順手往地上一摁,菸頭滅了。
「喂!」阿澄皺眉,「你是多愛管人啊?」
「你抽太多了。」對方沒看他,視線還是落在那扁掉的煙上,語氣很輕,「你這樣我不喜歡。」
阿澄愣了一下。
他記得很清楚,那人平常總是笑嘻嘻的,從來沒說過「不喜歡」這種話。但那天,他的語氣很輕,像是很久沒睡過好覺,帶著一點疲憊的沙啞。
「……好啦。」阿澄把煙盒塞回口袋,隨口說:「今天不抽了。」
「嗯。」對方笑了一下,彷彿剛剛的疲憊只是錯覺,「這才乖。」
阿澄盯著積水裡自己模糊的倒影,覺得自己現在的樣子狼狽得可笑。
太多年過去了,他還在這裡,坐在這張破舊的長椅上,抽一根他其實也沒特別喜歡的菸。
他覺得這種行為有點蠢,但他還是坐在這裡,抽完一根又點起一根,像是等著什麼。
但他知道,沒有人會來了。
他抽完最後一口煙,把菸蒂隨手丟進水窪裡,然後掏出打火機,攤開手掌。
那是一個很舊的打火機,鐵皮已經生鏽,側面刻著幾個歪歪扭扭的字——
「拜你所賜。」
他笑了一下,把打火機丟進水裡,看著它沉下去,像是終於放下了什麼。
「拜你所賜,我覺得死是一件很光榮的事。」
他站起來,踏過積水,雨水從髮絲滴落,濕透他的後領。他沒有回頭,因為他知道,就算回頭,也什麼都看不見了。
身後只有雨聲,整條巷子空蕩蕩的。
——就像什麼都沒發生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