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接了一位新客戶,我再次踏進小時候曾住過的銀同里(註一)。被新開馬路橫越的巷弄依舊崎嶇,空氣中彷彿還漫著童年時的龍眼花甜香。
我曾經很怕別人問我:「妳家住哪裡?」因為答案從來不簡單。我都笑著反問:「是我現在的家?還是媽媽家?爸爸家?婆家?如果是問我出生長大的那個家,哎,那可說來話長了…」從我的父母結婚到我成年,「我家」平均一年半就搬一次,像侯鳥一樣不停遷徙。
在這些短暫的落腳之處中,我最愛的就是這座落在銀同里的老屋:
那裡有一座滿院生機的庭院,龍眼樹、玉蘭花、芒果樹鬱鬱蔥蔥,枝葉間藏著無數童年祕密。龍眼樹低垂到我伸手就能摘果,枝頭上常有白頭翁和綠繡眼的窩,春夏時節,幼鳥張著黃澄澄的小嘴,唧唧喳喳地討食,熱鬧得像個小樂團。院子中央還有一座老舊的手壓泵浦,靠著枋溪(註二)的地下水源,水流永遠汩汩不斷。我們一群孩子圍著它嬉鬧,夏天用它戲水消暑,冬天曬熱了當洗澡水,玩得不亦樂乎。
地上散落著不少壓艙石(註三),那些沉甸甸的花崗岩比我們還重,卻擋不住我們的頑皮。我們使盡全力翻開石頭,挖土找雞母蟲、灌蟋蟀,或者只是瞪大眼睛,看螞蟻、白蟻、蜈蚣、鼠婦四處逃竄,驚呼連連。那時的院子就像一座小小的生態樂園,每翻開一塊石頭,都像打開一個新世界。
小時候的我其實不愛吃粥當早餐,但如果那天能拿著碟子,向騎著武車(註四)的小販買幾塊熱氣騰騰的豆腐,配點脆脆的漬物,我就會勉強接受。記憶裡的「城內」美食還有更多:金得春捲的鹹甜豐富、冬至菜包的軟糯香氣、九豬十八羊的樸拙可愛、虱目魚冊的濃郁湯頭、廟裡拜拜分到的紅紙糕仔,甚至是跟鄰居阿桑一起炊的甜粿……這些食物總帶著節日的喜氣和人情味,是銀同里給我的味蕾啟蒙。那樣富饒的童年,多少沖淡了我家境困窘帶來的自卑,也讓我在這裡住了兩年後,開始自豪地說:「我是城內的孩子。」(註五)
註一:107年4月中西區行政區域調整,銀同里、萬昌里部分與永華里等3里整併而成一里,仍名永華里。
https://web.tainan.gov.tw/tnwcdo/News_Photo_Content.aspx?n=20029&s=7637754
註二:枋溪最早出現在1752年台灣府城池圖。 城池圖中枋溪在清水寺前方,而在「臺灣地名辭書(卷廿一)」中在萬昌里之溝仔底條目中提到:溝仔底發源於現今延平郡王祠及奎樓書院前,在銀同祖廟附近匯合後北流到清水寺前與另一支流匯集再北上。https://c931011106.pixnet.net/blog/post/232143920
註三:十九世紀台灣和福建的對口貿易已經相當興盛,從福建返航的船隻,通常會放上一些台灣欠缺的石材、磚頭壓穩船隻,抵達台灣後再轉手賣掉,這就是民間所謂的「壓艙石」。這些「壓艙石」多屬切成條狀或塊狀的花崗岩和輝綠岩。(從地質觀點初探清代台灣治理,作者 陳泳翰)
註四:台語bú-tshia。指早期以載貨功能為主,車身較大、較重,貨架也較大,騎乘時較為穩定的腳踏車或機車。 https://sutian.moe.edu.tw/und-hani/tshiau/?lui=tai_su&tsha=%E6%AD%A6%E8%BB%8A 教育部台灣台語常用詞辭典
註五:曾經我也覺得奇怪那個想法是從哪裡來的,讀了葉石濤先生作品形容大量府城平民美食與悠然的生活格調,他又稱自己是「沒落的貴族」,我深有同感。後來聽說了一句諺語「王城內一隻蚼蟻八千斤」:是濱海地區的「草地」居民戲謔「城內人」之語,把「城內人」自傲自滿的生活態度形容得活靈活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