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來奇妙,跟阿母聊起她顛沛流離的前半生,她也覺得銀同里的日子是最安穩的一段。而我卻記得,那時她每天中午送便當到學校給我和妹妹時,眼睛總是腫得像桃子,分明剛哭過。她總說:「往事忘記啦!哪記得那麼多……人要活在當下,別老回頭看。」我原以為她是不願面對不堪的過去,後來才明白,她是真的忘了。那些不夠刻骨銘心的記憶,她純真的性格總能輕易放下;倒是別人一點小小的善意,她卻能記一輩子。聊家族史時,她的回憶零散得像拼圖,好壞參半,細節還不如我記得多。
小時候,我覺得阿母很美,不是那種艷麗或仙氣的美,而是一種溫柔包容、像聖母般的美。她身上總有一股令人安心的香氣,像老屋院裡那棵玉蘭花,枝繁葉茂,撐起一片蔭涼,庇護我們度過酷暑。她愛說笑,卻也藏著苦。聊到童年,她只記得別人誇她長得「黑甜黑甜」,還有小時候住美國學校附近,地上滿是鐵罐鐵釘,她跟著外嬤撿去賣歹銅舊什。「妳外公很少在家,都是我們跟外嬤做小工過日子。」她說,「你們小時候週末常坐公車去看外嬤,見到外公的次數說不定比我一輩子還多呢!」
那她是怎麼嫁給阿爸的呢?她笑著說:「他那時跟大舅在同個地方工作,倆人成了好友,大舅常帶他回家玩,我才認識他。」追求者不少的阿母,覺得阿爸又帥又壯,但兩人只單獨出遊過一次。阿爸退伍後,直接上門提親,就娶了才二十歲的她。我忍不住打趣:「哎!妳怎麼這麼單純『古意』?這就被拐走啦?」她不甘示弱地回:「免在那邊『龜笑鱉沒尾』!妳還不是一樣,第一次戀愛就被拐去結婚!」母女倆鬥嘴一番,她只好認輸:「好啦,我們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同款憨!」
可是我一直有個疑問:阿發伯也是阿爸軍中的好友,家境好、事業有成,為何他跟阿爸一直是至交,而大舅卻成了仇人?阿母嘆了口氣說:「妳阿爸一直覺得是大舅對不起他。那時他在外聽說有個富人要蓋房子,就告訴大舅,想說大舅有經驗,會接下這案子,再找他做木工裝潢。不料大舅得標後,用的是原本的班底,根本沒找他。妳爸氣炸了,覺得被背叛,老要我叫大舅來道歉,甚至連外公外嬤全家都得向他賠罪。」
「這事是什麼時候發生的我不記得了,只知道那時你們都還小……為了這事,他凌遲了我十幾二十年。有次他開車時發飆說要殺了大舅全家,車子暴衝出去,我急得拉方向盤,車子歪進路邊民宅的前庭,卡在沙地上。他還叫我下車把車子輪胎挖出來,我邊哭著用手扒沙土,心裡只想逃。」
新婚時,阿爸阿母也甜蜜過幾年,這件事卻讓一切變了調。後來我高中時,阿爸外遇,還設計讓阿母同意離婚。但離婚後他們竟還住一起,直到阿母受不了他的糾纏,搬出去跟妹妹住。之後,她在朋友介紹下到T市工作,遇見剛喪偶的「老爹」。在老爹熱烈的追求下,阿母迎來了人生第二春。
如今,阿母跟老爹的日子過得平順快樂,時間一晃,她這第二春竟比第一段婚姻還長。她常說:「老爹很疼我,早上運動完還買早餐回來,我啥都不用操心。」那些糟心往事已恍如隔世。前兩年我生日請她吃大餐,她竟靦腆地說:「最近換車子,是我這輩子最窮的日子,不然應該是我請妳才對。」我笑出聲:「以前妳借錢付我們學費、賒米過日子的都是前世嗎?也好,妳這輩子就該這麼好命,最窮時還有五個孩子輪流請妳吃飯。」她也笑了,坦然接受我的招待。
今天穿梭府城巷弄,知事官邸前,我又遇見那棵我喜歡的苦苓,正值滿樹芳華。花期雖短,又被稱作「苦戀」,她卻總在每個季節活出最美的姿態。我想起少女時的阿母:那天她拿出手機,給我看一張老照片——她和秋華阿姨盛裝參加表哥婚禮,穿著水玉短裙洋裝,手提精緻小包,斜45度面向鏡頭,浪漫又雅致。那是我從未見過的青春阿母,影中人方才二八年華。
回望她的一生,除了母職,她也有如苦苓花般的纖弱美麗,卻能熬過風雨寒冬。春有蜜蜂相伴,夏有群鳥棲枝,冬有松鼠候鳥靠她果實維生。不論高低起伏,她總溫和堅韌,朋友從不缺席,直到再次迎來滿樹芳華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