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 小吉&無災無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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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吉


妻子去世許多年了。


妻子是個非常頑固且任性的人。他想起妻子小手中那短短的生命線,還有她每日用油性筆描長加粗的例行作業,忍不住笑了出來。


多麼固執的人呀。


「我死了誰來照顧你呀!」妻子是這麼說的。


「明明就是我照顧你……」他回嘴然後被揍了。雖然並不太痛但他還是會裝可憐個三十秒,好讓妻子有機會得意地在家中跳來蹦去。


就是這樣的堅持,妻子才會執意在颱風前一天出門買備用的油性筆與泡麵,回程時摔進水溝跌倒,又被路邊的野狗咬還想勸阻狗不要在馬路中間跑,最後因為腳踝痛閃不過違規車輛而車禍過世吧。


這種由雞毛蒜皮小事組合而成的曲折離奇的死法還……真是不知道讓人該有何感想。


躺在棺木,很明顯比平常浮躁的樣子還來的安祥成熟,漂亮的妻子讓他覺得很哀傷。修復後的遺體,臉龐膚質看起來甚至比在世時好多了。看著這樣的妻子,他忍不住拿起油性筆,在兩手的生命線都畫了又長又黑,延伸到手腕的黑線。


笨蛋,兩手都要畫啦。這個太過漂亮的女人是誰呀,我的老婆可是會邊睡邊打呼的!


他那時邊流淚,一邊那麼想。


就這樣妻子離開的了他的生活,等他習慣向他人自稱為鰥夫來拒絕相親後,不知不覺被妻子救了一命的小黑(白狗,十二歲)也一臉愧疚陪在自己身邊快十一年了。雖然每個人都認為小黑只是單純一臉衰小臉,不過既然鄰居幫人收驚的大嬸認為小黑有靈性,那就當作小黑是來報恩的吧。


這次他微不足道的目標是好好送走小黑。很遺憾與這目標相牴觸地,小黑是一隻運氣差到不行又一臉衰小臉的狗。就在大病小病不斷的來往獸醫院,與怎麼樣都沒辦法教會小黑減少對道路與車輛的喜愛下,小黑也十七歲了。


老狗不喜歡出門,但總是讓牠動一動。他每兩三日就會用拖車帶著小黑到河堤的散步道閒晃。小黑沒看到車子就提不起勁的個性讓牠完全沒有意願下推車,腦袋一片空白沉溺在安穩空氣中的他,一時也忽略了小黑的異狀。


或許是遠方打籃球的國中生的喧鬧,或是遙遠河面上飛行的候鳥看起來很可口,更有可能是他後方那個大喊「找到你啦混帳」的外國小男生很恐怖的緣故,小黑跳下推車以牠出生以來不曾有的速度狂奔而去。


他幾乎痴呆地看著飛奔的狗與飛奔的外國小男生。


咬人的狗與躲開的外國小男生。


接著是被揍的狗與揍狗的外國小男生。


再來是被丟回推車的狗與用力抱住自己的外國小男生閃閃發亮的金髮。


哇,金毛的耶。


哇,美少年耶。


哇,被親了耶。好多口水。


恢復意識的同時,金髮美少年抱著自己跳來跳去大喊著「你都沒有來找我」或是「可惡我好想你」、「這隻狗還是一樣笨」之類很標準帶有台灣腔的中文,他以中年大叔虛弱的力氣推開少年,只見少年洋洋得意大攤那雙意外很厚實的手掌。


兩手的生命線都是都又長又深,延伸到手腕的線條像是有人滿臉鼻涕畫出來的,歪七扭八的塗鴉。


「我回來了!我很努力喔!因為要當女生要多等好幾年所以就變成這樣了哈哈哈哈哈!」


喔幹。


他一直忘記妻子是個路癡。


「你……跑去……美國、啦?」


「不對是維也納!所以因為英文還是很爛!哈哈哈哈哈哈!」


看著少年跳來蹦去的身影,他想著回家路上一定要多買幾隻油性筆。


幫小黑和自已也畫長生命線吧。


不然無福消受吧。他想。







回到家、他拿出毛巾擦拭小黑的腳,毫無必要地仔細清理。其實難得落地的老狗乾乾淨淨,怎麼擦也只有腳趾間幾根草和狗毛飄飄落下。


他只是不想回頭看那名對自己家異常熟悉的少年而已。


小黑也顯得很無奈,活那麼久忽然有個邪惡大魔王闖進自己家,熟門熟路踢鞋子丟外套倒水喝還會用腳搔自己肚子,真是太嚇人了。小黑慢吞吞趴回自己窩,不想被少年耍著玩。


完全沒有阻止少年欺負愛犬的主人,則是望著客廳三個月沒清理的電風扇,打算來個大掃除。


「……」


「小賢你不要生氣嘛。用備分鑰匙進來放行李是我不好啦,可是你看箱子那麼大一個我沒辦法拖著去找你呀。」


這不太理所當然的理由與態度……少年邊咬著炸魷魚邊,用著有點彆扭的口吻撒嬌求情。究竟是說的人彆扭,還是聽的人彆扭?


「我沒有生氣。」


他真的沒有生氣。


他們回家時順路經過鹽酥雞攤,小拖車咖拉咖拉響。少年死盯著他也沒出聲,他也沒說話。


嚇了一跳。


應該說,差點沒嚇死。


感人的重逢一般而言該接著是什麼呢?他、就就只是回家而已。裝作什麼也沒看到沒聽到沒說出口,而小黑乖乖待在買菜用小拖車裡謹守本分。


少年在三步後跟著他。


他也沒把人趕跑。


鹽酥雞攤的老闆娘,他為數不多的熟人,遠遠看見三人一狗招呼道:「趙先生你今天有朋友一起散步喔?外國人耶。」他其實好幾年沒吃過鹽酥雞了,但過年過節會買買老闆娘手工做的年糕發粿潤餅皮之類的神奇商品,不知道加了什麼他總覺得東西都有鹽酥雞味道。


老闆娘十分興奮,他猜想她大概很喜歡金髮美少年。也不知道老闆娘怎麼判斷的,順理成章把兩人搭成一掛一點猶豫都沒有。他想著真奇怪,自己一點都不像有外國朋友的臉吧,半吞半吐想不出解釋,隨便提了天氣的話題。為了解決尷尬,他叫了少年過來,兩個人默默夾了三百多塊的東西,老闆娘很開心。


「下次還要來喔小弟弟!」老闆娘也不管人家聽不聽得懂中文,向他們揮手大喊,手同時在紅底碎花的圍裙上擦了擦。等走到下一個路口,才終於又有人開口說話。


「那個老闆娘都沒變耶,連圍裙都一樣。」


「……不是同一個,是女兒。圍裙……大概不是同一件。」


「是喔,真厲害。」


這是什麼七零八落的對話。


他搞不懂什麼厲害,到底是指圍裙還是老闆娘?其實可能是懂的吧,但他就是不太想承認。


沒有生氣,當然有沒有欣喜若狂。


就是嚇了一跳。


對於少年所表現出與妻子間所有的相似與相異,除了困惑以外,如果說他現在忽然有了深刻或激動的感傷,或許只能說是一種矯情吧。


「啊、還是喜歡雞棑要切不要辣胡椒多一點?好開心,自己果然沒記錯,還好點對了。」之類的?


又能代表什麼。


他沒辦法看著少年,也沒辦法不看少年。他拿起掃把,少年打開電視邊看新聞邊啃三角骨。對於他的無視也只是轉回頭繼續吃而已。


畢竟他並不是個記憶力非常優秀的人。


過去妻子與自己生活的種種細節早早磨逝遠去。小黑這隻狗與他一起度過的時間是妻子的十倍不止,而一個人的時光居然是那麼理所當然,意識到這點、他忽然覺得想哭,無奈乾眼症過於嚴重怎麼都留不出淚水。


摘下眼鏡,他揉揉常年被眼鏡壓迫的鼻樑,鼻墊壓出的印子成為身體的一部分,他疲累地想著自己真的是老了。


少年有點興奮地盯著新聞台詭異到不行的補習班風雲報導,忍不住想湊近。當年妻子好像也是這樣看著電視劇的。


是呀。是吧?


連這都忘了,實在是太沒用了。


這樣的妻子這樣的少年、像妻子的少年、是妻子的少年──現在出現自己面前,到底是誰?想要作什麼呢?


該不會要說,我愛你之類的吧。


真不願意去想像。







人過分專注自己的世界時,總是無法觀察到周遭的變化。


打掃中的他就是這種情況。所以他並沒有意識到自己是被觀察的對象,或者精確一點地說,不想意識到。


啃掉了一袋油炸食物,少年面不改色又一口氣灌下冰水,透過拿玻璃杯手間縫隙瞄人,這動作真是瞧不起這世界到極點。


而他掃地。


拖地。


只差沒趴在地板上用抹布擦瓷磚接縫了。


「我說啊,你這個想逃避就作家事的毛病怎麼還沒好呀。本來想看看你可以堅持多久,沒想到東西都吃完了你還是不肯哼一聲,地板都發光了不要再擦啦。來啦、小賢過來坐好,快點啦。」


他沒有動,背影靜靜地顫抖,接著繼續拖地。


「過來啦,不然等一下把你整到哭出來喔。」


「……」


「來啦來啦我抱一下。」


他很困惑,但他還是有點自暴自棄接近少年,他在離一個沙發坐墊的距離坐下。手長腳長的少年,不太介意翻滾個幾步來達成肢體接觸的目的。少年略有顧忌地觸摸他的背脊與腹部,最後就額頭抵著著他的肩膀,一動也不動。


他全身僵硬。


「你為什麼都不問?應該有一、卡、車的話想問我吧?嗯?一卡車?我已經忍耐很久了喔?看到你像機器人一樣突然跑回家都沒有生氣喔,啊、鹽酥雞,你不是在意這個吧?可是沒辦法呀,我好餓。飛機餐不夠,落地到現在一直在找你完全沒有吃飯喔?」


沒辦法溝通。少年除了完美保留了妻子的自我中心,連那飛越式思考都如出一轍。他開始懷疑自己的頭腦,究竟妻子是不是自己幻想出來的人物,而這少年知道了自己的妄想,藉機來惡整他──不、說不定是犯罪──


「喂,不要給我又開始逃避現實!」


「對不起……」


少年乾脆牢牢地抱住他,箝制住身體以強迫他無法繼續神遊物外。看樣子,少年不打算讓他逃跑了……


「真是的。好啦我大發慈悲讓你問,快問吧!」


「這個、如果可以我想當作是一場夢……」


「嗯?」


「不、沒有,沒事。請務必幫我解惑。」


他記得小時候好像曾聽過類似的民間傳說,死者回到陽間對家人敘述陰間景象的故事非常陰森,總是嚇得他晚上不敢睡,但實際上演時,又是一回事了。


少年敘述的死後世界,與其說是超自然的世界,不如說怎麼聽都是個無視反托拉斯法,不管什麼信仰宗教都是內部企業,對市場進行徹底的獨佔,壟斷一切死後活動的卑鄙無恥巨大企業。


那些有關於企業運作的詭異敘述完全沒有實感……還是該說是太實際了?比起來,少年的體溫讓他更加在意。


「……啊?」


「小賢你腦袋怎麼還是這麼遲鈍呀,再說一次喔,死掉的人都要接受審判懂不懂?」


懂是懂了五成,他的問題在於……地點與形式。


怎麼聽都是巨大辦公室裡,在灰色的辦公隔間與保險調查員一對一面談呀……


「我隔壁的老頭還以為自己在龍宮吃大餐呢,他的專員超苦惱的。」回憶時,少年笑得很愉快。依照少年的說法,每個人看見的差異頗大。


「拜託你,讓我保留一點對死後世界的美好幻想……」


「為什麼?不是很有趣嗎?」


少年說,死後的他也就是自己的妻子,在填多到令人絕望的表格與測驗時(他們不提供複寫紙,少年的語氣非常哀戚),不幸弄斷了鉛筆,由於專員的不負責任他還得自己到總務處出納組討枝新的鉛筆。


「用專門術語來說那裡就是地獄,就在停車場旁邊。」少年非常認真,他一時無法反應。


「真是恐怖的試煉……?」


「的確是。」


就在出納組窗口永無止境的排隊隊伍尾端,最後一位的少年也就是自稱為自己的妻子的他,由於太接近停車場,非常湊巧地遇到了來視察的大人物。


「上帝?阿拉?還是佛祖?」


「都不是。他人很親切又謙虛,不肯透露名字,他說叫他教主大人就好,這是他的暱稱。」


完全不謙虛呀……


自稱教主大人的男人在死後世界的地位,可能類似於退休的高級主管,享有權力和欺凌小雇員的樂趣,總而言之是隻坐領高額薪水的肥貓。


「不過他領的應該不是錢所以沒差啦。」少年聳聳肩,不太在乎地繼續說下去。


少年說自己與教主大人打了個賭。


「啊、在說教主大人和打賭的事之前,我可以先來個愛的告白嗎?」


「哈……?」


「抗議無用!告白時間開始!」


真討厭呀,他實在不想繼續了。為什麼那麼累人呀?他已經搞不清楚狀況了,一開始就沒理解過,自己是不是該去找出簽字筆多畫幾條線以防心臟病發呢?到底該怎麼作才對呢……


「小賢呀,你現在八成在自我厭惡對不對?」


「才沒有。」


「而且還質疑我的愛對不對?」


少年收緊環抱的手臂,弄得他很痛。


他回想起妻子小小的身體,完全不同呢。


「……」


妻子是個非常頑固且任性又急性子的人。少年也是。少年硬逼自己一口氣把事情說完的作法他也並不陌生。


還有那兩條生命線。


「我說好喔,我回來找你不是要討錢的,再說你好像也很窮……不對,我要說的是,回來找你是很辛苦的事,我不會沒事只因為好玩自討苦吃喔。」


「……你會。」把臉埋在少年的肩窩,他已經完全不想支撐自己的身體了。想怎樣就怎樣吧,他不管了……


「完全沒辦法否認,真糟糕。小賢你果然很生氣……」


「沒有生氣。」


「我認真的啦,你在河堤散步的時候我一直在看你……怎麼說呢,我也想過要不要回去,畢竟闖進你現在的生活很不妙吧……但是呀我在想,一直一直在想,對我而言,曾經身為你的妻子到底是怎麼回事。


「……想了很久最後我覺得,那只是一段過去的回憶,比國小六年級的旅行還珍貴很多,又害羞又糗又愚蠢到極點,但那或許是世界上最最美好的回憶。


「但是呀、也只是回憶。就只是記憶了。現在的我是個有完全不同身體、活在完全不同地點的男人。那個女人真的已經不可能再一次存在於世上了。


「所以呀……現在的我,不管你相信不相信,有和她一樣的靈魂的。我呢、算是因為她的意志而存在的……這樣說自己真奇怪,反正我不覺得我有過不同身分是什麼大不了的問題。


「哎呀不對,在河堤那裡看著你,我就是知道這次無論如何我都會愛上你的。不管幾次我都會喜歡你的。


「你也是吧?


「你知道我其實沒有變吧?嗯?」


沒有間斷的漫長告白與耳邊的喃喃細語,怎麼說都與妻子不同。他非常努力地閉上眼睛,努力忍下不開口。


到底該說些什麼,此時他真的不太清楚。


有些問題不能回答。


沒有解答與不能夠有解答兩者乍看之下非常類似,但他非常清楚其中的差別。回應了又如何呢?他不能、不想、辦不到,在這裡畫下句點。


但畢竟兩人時間行走的速度完全不同呀。


少年說的沒錯,都只是回憶了。


「……算了,小賢你不用回答也沒關係!我都知道的。」他抬起頭,看見少年露出非常滿足的微笑,吃吃傻笑後還用金黃色腦袋猛蹭他的面頰。怎麼、少年的情緒是奧運100公尺男子金牌嗎?配上那種跳針發言,是劉易士嗎?你以為自己是劉易士嗎?


「好!可以繼續打賭的事了!」


咦?


彷彿一顆直徑約一英里超級彗星,威力可以打爛地球的傷感,忽然襲擊而來又瞬間中斷。總覺得傷感彗星輕描淡寫向他表示「不好意思,今天日子不好就不毀滅世界了。」後自顧自離去。什麼嘛!都已經閉起雙眼準備迎接海嘯了!


好困擾!非常困擾!


「你……給我滾回奧地利……」


「別這樣,小賢就算生氣我也知道你最愛我了,哈哈哈哈哈對不起嘛。」


想掙脫少年巴得緊緊的身體,他全身顫抖想出拳揍人,但距離過短力氣完全使不出來。


氣死人了!


「哎唷,就是剛剛不能說的打賭嘛,打、賭。所以我才要先告白呀。」


「啥……?」







關於賭注、必須回到地獄停車場說起。


在隊伍尾端的妻子也就是少年,遇見了來視察企業肥貓大人物,請稱呼他教主大人。本來死者們是不可能到總務處出納組領鉛筆的,但由於大企業怠惰的服務品質與必要程序的表格,事態演變至此。


『死掉就算了還來這裡寫字……唉,與其這樣就乾脆當幽靈算了,不然小賢一個人怎麼辦,你說說看小賢一個人要怎麼辦嘛教主大人……』


『真是辛苦你了……』教主大人聽完排隊尾端的死者的可憐遭遇,不負責任地隨口安慰起對方︰『老實說我在這裡創業初期就在了,規模越大真是越不人性化呢。想當初每位有辦法來的死者都能以特別專案處理呢……農業改革和人口爆炸真的帶來好多麻煩,哎呀我居然對你說起那麼久以前的事,真不好意思。』


趴在地上用教主大人隨身攜帶的玉兔原子筆努力填寫表格的妻子,也就是未來的少年並不怎麼專心聽,只是發出幾個音節表示附和。


教主大人推推眼鏡,很愉快繼續說︰『啊、對了,你知道嗎?你的文化系統應該是靈魂循環論的,所以可以選擇轉世方案喔。』


『……是喔。討厭寫錯了、教主大人你有沒有原子筆用的橡皮擦?』


『有,不過我把鉛筆盒放在機車那裡等等再去拿。我繼續說下去?轉世依處理速度,一般拖個公元曆法的五六十年也不奇怪。』


『喔喔、謝了。要等那麼久真是沒效率耶……』


『大企業就是這麼討厭呢。』


教主大人基於不明原因非常熱心。或許只是不懷好意,也有可能是不安好心眼,再來的可能性是看來好戲來著,教主大人向那位和他閒扯淡的靈魂提議,來個小小賭局。


『我就讓你馬上轉生去找小賢吧。不用消除記憶喔~』


『耶~』


『現在只有奧地利有男性空缺,不介意吧?』


『完全不會~謝謝教主大人~』


『但只要小賢變心或不承認你的存在,你就會變成泡泡,這樣可以嗎?』


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


「不准給我答應這種胡來的條件!你居然給我答應了!」他以幾乎要翻桌的氣勢大吼。


「唉唷、有什麼關係,賭博就是要豪賭才會大勝嘛。而且條件有改啦,變成泡泡難度太高了教主大人說那樣他會很累。」少年繼續傻笑,一邊抱的更緊以免懷中人逃跑或暈倒。


少年也知道刺激過度對心臟不好這道理的。


「改成了記憶全部消失,洗白白白白洗。反正我十幾年來都好好的,就代表你超愛我呀……」


「小黑不要睡了快咬死這白痴──」


「不要再說謊了你超愛我──」




無災無禍


就他而言,婚禮大概是最能激發自卑心的場所了。


尤其是、青春時代熟人的婚禮。真是令人困窘不已。


不值得一提的糾結緩慢作祟,自己的婚禮遙遠的像是他人的記憶,只在看見像是棉花糖般雪白蓬鬆的新人向賓客行禮時,他才隱約想起當時的困窘;身體包裹在不適合的禮服裡,在強光下的硬是睜大雙眼,連身旁的妻子都看不清,忍著眨眼和流淚的衝動,僵硬地完成所有動作。


麻煩死了,可惡,花這麼多錢作蠢事,再也不結婚了啦混帳。雖然他回想不起細節,但妻子的小小聲的抱怨倒是可以清楚地複述一遍。只有待在她身邊才聽得到,微笑中幾乎沒有動嘴角,含糊不清的喃喃咒罵,還有在桌子下,被妻子踢飛的高跟鞋敲到男人的腳踝。離席換衣服的時候,為了撈回鞋子,年輕的兩人著實慌張了一會。


如同大部分不良習慣,他總是不合時宜地回想起與妻子的點滴。一再的重複相同的場景,記憶似乎是被加了水稀釋,漸漸變得薄弱,已經無法區分到底哪些是現實,又有哪些部份是他經夏歷秋得來的削剪和美化。


其實他相當討厭被回憶追趕著跑。不對、應該是逃亡吧。


對他而言、回憶非常可怕。


婚禮或同學會這種中年人收集大會般的場合,人總是會無法控制陷入某種陰影中,在學姐的婚禮上,儼然化身拍手機器的他,看著學姐以選美皇后的柔美姿態向賓客揮手致意,穿著白色洋裝幸福微笑的她和印象中的女性實在差距太大,讓他忍不住認為,自己身邊的女人都穿上了不適合自己的偽裝迷彩,一片雪白中的綠色迷彩之類的,活像是在戰場上無所適從的士兵。


想像起穿著軍裝的學姐,果然比高級訂製服適合多了。他瞄向站在前方的少年,都是昨晚一起看了戰爭片才會有如此詭異的幻想吧。


在學姐第三次自助式鄉村田園婚禮上(其他形式婚禮有四次),曾經是男人的妻子,現在則是位奧地利少年的……不知道算他的誰,正在對學姐的第七任丈夫品頭論足。


喜歡評價事物這點倒是和以前一樣。


到底為什麼我會和他一起出現在熟人的婚禮上呢?他忍不住質疑自己。


「新郎看起來像步入中年的喬治克隆尼再步入中年一次的樣子,還不錯嘛。」


「照你這樣說根本是個普通的中年大叔。」


「中年大叔不好嗎?普通超棒的耶。」少年如此說道。


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無法回答。


自己也只不過是個普通的中年大叔啊。


這應該是少年的興趣吧,他想。妻子當年總是嫌棄我長相太過平庸,她說喜歡更有刺激性的臉孔。


什麼叫做刺激性呢……


少年看著開始沮喪的男人,露出不知該怎麼形容,看起來類似為難但又有些愉快的笑容。妻子以前也這樣笑過嗎?他有些不記得了。


「我喜歡中年大叔喔,最喜歡細細瘦瘦有點書生味的中年大叔了。」


「……多謝厚愛。」


他不知道如何繼續與少年交談,只好逃避似地到自助餐長桌拿食物。少年安靜地跟在對方的五步之後,少年依舊眼睛很大、手腳很長、頭髮很金、心情……看不出來好不好。


現在的男人雖然覺得自己曾經歷青春時代是個無聊的國際笑話,但年經過確實是事實。男人也不是一出生就是現在這磨磨蹭蹭、優柔寡斷的死樣子。


男人本來不想參加學姐的婚禮的。


收到喜帖的那一刻,他很快地掃過寄信人,確認過後便把信件丟到家中某個看不到的角落。一個禮拜以後,信件被暑假開始便立馬衝到男人家中的奧地利少年挖掘出土,少年譴責地看著他,指著舊報紙說:「東西不要亂丟啊,小賢你又來了。哇、學姐的婚禮耶,好久沒參加了,超懷念的。」


原來這種事也會記得,這是他當時第一個想法。


「除了我以外的事也記得呢。」


但應該不知道吧,學姐曾經救了年輕時的男人一命。


他大學時代認識的學姐長他五歲,同科系的她與男人並沒有太多交集,萬年助教與成績普通的學生這樣的組合,能說上幾句話就算不壞,兩個人只是認得對方,勉強可以想出對方姓名的交情。不算多熱切,有可能在隔月完全遺忘對方的程度。


多年後、學姐的前夫第一次外遇時,憤怒的學姐翻開她累積多年人脈的手寫電話簿,找出名字被寫在最前頭的年輕男人,強迫對方和她外遇。那位無辜被牽連的男人,就是當年的他。學姐似乎認為和新婚爾燕的年輕男人飲酒作樂能夠有效激怒前夫。手寫電話簿上,關於他的註釋為人畜無害。


當時男人了拒絕學姐的邀請。畢竟兩個人不太熟。


但男人的妻子搶過電話,答應了。因為她覺得很有趣。應該說有趣到極點。


夫妻倆個故作不相識,錯開時間進入西餐廳,想把辦法坐在附近,無論如何當年還算年輕貌美的學姐,被壓力折磨不堪、但怎麼也算是個美人的學姐,在年輕的他一進門就狂喝玫瑰紅酒。她在餐點還未送上來就酒醉啜泣著抱怨:「當學生時老是看不起結婚的女人,覺得她們乾枯又毫無創造力,現在才知道夢幻什麼的有個屁用!又不能當飯吃!維持一個家……」


他莫名對人說過的廢話有著驚人的記憶力,只能默默忍受著學姐酒後的發洩入侵腦內。而穿著風衣,戴著大絲巾和墨鏡的妻子躲在觀葉植物後,位置正好在他的身後。妻子偷偷撥開八零年代末流行變色觀葉植物,從葉子縫中探出頭,她歪著臉,樂呵呵地對男人說:「完全乾枯了嘛。」


「你這傢伙,躲好啦。」他把妻子戳回位子。


乾枯指的是學姐。和熱衷於跟蹤自己丈夫,玩著模擬外遇遊戲的妻子比,大部分女人都會被妻子歸到乾枯一類。


「他怎麼可以這麼對我!」


學姐沒發現他與妻子的交頭接耳,說到激動處憤而大叫。夫妻倆同時同座位驚嚇彈起,無奈地對望後,妻子決定摘下墨鏡走過來安慰學姐。


事後妻子表示她並不是同情心氾濫或天生善良,只是覺得連丈夫也一起哭事情好像會變得很麻煩,乾脆自己搞定。


那天我不想看到小賢哭嘛,被我以外的人嚇哭不覺得讓人很火大嗎?妻子如此說道。







回到家,他醉倒在沙發上,連移動手指的的力氣也沒有,失去意識的同時也失去了西裝的生命,老狗興沖沖把頭擱在他的背部,口水滴答滴答流。西裝不送洗不行了。


平時的反應該是「小賢快起來啊,西裝會皺掉好麻煩耶」的少年沒有出聲,坐在單人座沙發上,少年靜靜看著被家中老狗當成座墊的男人,除了偶爾換個坐姿,絲毫沒有離開的打算。


「果然、可以看著本人說話就是不一樣呢,就算沒有回應,自我滿足程度也完全不同。」


少年的自言自語很明顯不是說給自己聽,但他還是攤軟在沙發上,強忍著中型犬的重量,默不作聲。


「還真能撐呢。」


他只聽到了腳步遠去的聲音,隨後冰箱被開啟,「啪」地一聲、又被猛力關上。


「補充、能撐的是我。」稍微有氣無力,少年的聲音透露出了少見的無奈。他感覺到後頸傳來的冰冷水氣,思緒再度飄離。


抵達的場所會是哪裡呢?


啊啊、是早上剛放進去的礦泉水嗎?這樣的話,果然被看到了,那個東西。


果然會是海底吧。


也不是不打算發展新的戀情,這樣想的人是他。


不是戀愛也沒關係,名之為習慣或依賴也無所謂,幼稚得像胎兒依附母體也可以,他打從一開始就沒有想要追求健全的關係,如果愛可以有很多形式,那戀情也可以和以往經歷過的完全不同吧?


妻子過世後,拋棄過兩位丈夫的學姐,一肩挑起妻子葬禮的各種儀式和手續,忙碌地與道士爭論為什麼不能用無嘴貓盤子裝貢品之餘,順便照顧起幾乎喪失生活動力的他。


他並沒有與學姊發生關係,因為無法勃起。


學姊一點也不在意。和他們夫妻相識後,有如開關損壞變得豪放不羈的學姊,非常樂意陪伴他尋找新的可能性。但可能性也終究只是可能性而已,不斷的嘗試、修正、再三的重複後,他自己找到的答案,也只是他決定的答案。


曾經是學者的學姐只是單單熱衷於尋找解答而已。而他、就像是一直拿到難看分數的孩子一樣,在試驗的過程中,一步一步變得軟弱了。


何況本來就不是太堅硬的東西。


果然還是辦不到。


我的身邊都是些精力充沛的女性呢,他說。


而在第七度的婚禮上、位處遙遠彼方的學姐瞄見他,她有如亞馬遜女王般被簇擁在人群中央,學姐也不管身邊正在談論金融海嘯與加勒比海渡假村的招搖人群,誇張地用起唇語和他聊起天。


陽光燦爛,充滿青草和玫瑰香味的英式庭園中,樂隊演奏著輕慢的情歌,賓客在兩人中穿梭。整個會場中,就只有他們像在深海之中,聲音無法傳達,時間異常緩慢,毫無生機,開了口、也只是吐出無意義的泡沫。


『轉、性、了?品味不錯喔。小狼狗!小狼狗!』


『沒有轉,是對方口味太特別。學姐妳為什麼要說兩次小狼狗?』


『認識多久?好年輕!小狼狗讚!美少年小狼狗超讚!』


『學姐到底多喜歡小狼狗啊?』很遺憾妳被騙了,這是舊貨,改裝過的那種。至於認識多久,他自己也很想知道。


『你最近過好嗎?』


『還過得去。』


還來不及再確認對方的近況,學姐就被人潮沖刷到他無法觸及的遙遠彼方了。


反正……也只是無意義的泡沫啊。


而疑似小狼狗的對象依然在他的身後,持續展現無法理解意圖的微笑。


「要哭了嗎?」


聲音從背後傳來,他轉身過去,少年果然在笑:「為什麼非哭不可?」


「參加婚禮總該有個人哭吧。」


「我……不會哭。」


「說的也是,想哭的人是我才對。」







想哭的人是我才對。


腦袋裡迴響著無法驅逐的雜音,若是多重播個幾次,是否可以修改成自己喜歡的樣子呢。


他的睡眠被打斷,不習慣的酒精滲入身體似地,怠惰與頭腦高速運轉的興奮混合,最終殘留的是不快的後味。


「……頭……」


「喔、終於醒了?誰叫你要在別人的婚禮猛灌酒,你看看你。」


「……拜託你現在別說這些。」


惰於鍛鍊加上年歲不小、他已不太能容忍在睡沙發上一夜的摧殘。他奮勇想爬起身,數秒後挫敗降臨於身,呻吟著倒回沙發。


「上班……」


「今天放假喔。」


「小黑呢?」


「吃飽睡好散步過了唷。」


「好髒……身體臭死了……啊、還好不是在床上睡著……」


「要吃早餐嗎?」


「不要……」


「我想也是,所以沒買你的份。」


這傢伙,在找碴?他還朦朧無法成型的意識微微感到不快,勉強張開乾澀倒是眼皮眼球黏在一起的雙眼,模糊的視野中隱約有個人影在活動,看不清楚是誰。


「那個、什麼時候要回去?」


「你現在才問啊……再兩個禮拜。」


他還是沒看清楚少年,晃動的身影讓他越來越暈眩,胃部彷彿遭受擠壓,就算裡頭什麼也沒有,不適還是益發擴大。


「這麼快?」


「我還是有事要忙的,在那邊。」


少年打開電視,新聞台喧鬧、可以說是歡騰的雜音傳入他的耳中,撕開紙袋的聲響生硬地混在其中,那是附近早餐店的漢堡嗎?妻子明明不喜歡吃的。


「……你看到了吧?」


「啥?」


「那個。」


「哪個?」


裝傻,果然是在找碴吧。他慢慢地從沙發坐起,看著少年坐在磁磚地的背影,難以忍受似地揉了揉眼睛。


「水在桌子上,喝掉。」


寶特瓶握在手上,塑膠若有似無的溫感傳來,應該是錯覺吧?應該和氣溫相同的。桌子上的水漬很明顯,沒有擦拭過的痕跡。


「……杯子,你看到了吧?」


「嗯,還冰著喔。」


少年沒有回頭,默默地咬著漢堡,偶而伸手拿腳邊的紅茶吸個幾口。


冰箱裡的杯子,是他放入冰箱的。參加婚禮前的下午,女性的話可能會忙著作頭髮吧?少年出門了,他一個人在家,無所事事地坐在餐桌前,用兩個杯子泡了咖啡,喝完之後,把兩只髒杯子冰進冰箱。


「你看到了。」


「現在是在演什麼鬼故事嗎?快喝水。」


「為什麼不問?」


「為什麼要問?」


對話沒辦法成立,他暗自在心中焦急,但無法很好地表達出來。他想說、又不想說。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甚至有點無聊、無關緊要、一點邏輯也沒有,說也沒關係,但他說不出口。


因為心虛嗎?


啊、又快沉到海底了,他想。只是一些無意義的泡沫。


「我……」


「你啊、幾乎不會問有關現在的我的事喔,有發現嗎?」


被加水稀釋的東西不是回憶,而是自己吧。以前的自己不存在了,現在的自己,是個會把髒杯子冰起來的中年男子。


「不過沒關係喔,不管你看的是誰我都會一直喜歡小賢你的。就算我不是我,現在的我消失了,就算你認為我不是我,對我而言都無所謂喔。冰杯子的理由不重要吧?外星人威脅你冰杯子的話,我會把外星人幹掉。美國總統威脅你我也會幹掉他。潔癖發作覺得杯子很髒,我會把杯子洗乾淨。」


「這個、不——」


「我很英勇吧?」


曾經是他的妻子,現在的少年終於轉過身看著他,嘴角沾上蕃茄醬,餘裕和年輕人特有的躁動不安混在一起,他只是吶吶地看著少年,潮紅從頸間慢慢地升起。


「……嗯。」


「還想說杯子的事嗎?」


「用不完……覺得、很……寂寞,之類的?」


「這樣啊,你羨慕學姐的婚禮嗎?」


「啊?不是、沒有,怎麼可能是這樣,沒想過!」


「那兩個醜不啦機的杯子,是我們結婚時送給客人的回禮喔。樣式是以前的我挑的……八零年代會讓人失去自我,超可怕的,」


「啊……」


「放心吧,你超愛我的。就算你自己不知道,你還是超愛我的。連那種醜杯子都愛,你真的很喜歡我。」


少年從磁磚地爬起來,赤腳穿過客廳來到廚房,打開冰箱。


「洗了喔?」


「……要用洗碗精和海綿刷乾淨。」


「知道了。」


「還有、洗完幫我泡一杯咖啡。」


「Ok,因為你超愛我,破例幫你泡一下。連午餐都幫你煮,跳樓大拍賣。客人你賺到了喔。」


「都破例過幾次,可以少說幾句嗎……」


他還是什麼都辦不到,什麼也說不出口,依舊只能吐出無意義的泡沫。


沒關係喔,我會連你的泡泡一起愛的。但是他,彷彿聽到金髮的王子這樣說道。



—來自阿歷發佈於阿歷的沙龍 https://vocus.cc/article/67f5cbdafd89780001532d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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