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南平原的夏天，陽光灑得滿地金黃。這天的氣溫高到幾乎讓柏油路冒煙，空氣中彷彿連風都變得黏膩。然而，在一望無際的稻田中央，總還是能感受到一絲不易察覺的清爽，那是水田反射的光與綠意交織的氣息。
思恩把安全帽戴好，站在派出所前的階梯上，望著眼前這棟老舊、粉刷有些斑駁的兩層樓建築。他從臺北調來這裡不到三天，今天正式開始實地巡邏，和新搭檔——威傑——第一次出勤。
他還沒走進去，就聽見有人從樓上喊：「欸欸欸，你就是新來的那個吧？來來來，我們要出勤啦！」聲音清亮而充滿活力。
一個年輕人從樓梯間小跑步衝下來，穿著制服，臉上還留著剛洗完臉的水珠。他停在思恩面前，笑得像太陽一樣燦爛：「我叫林威傑，22歲，你比我大，我叫你學長可以嗎？」
思恩頷首：「我叫陳思恩，沒關係，叫名字就好。」
「好啦，思恩哥——咦不行，這樣好像有點曖昧耶。」威傑自顧自笑起來，完全沒注意到思恩微皺的眉頭。
「我們先騎車去走一圈，我帶你認一下地形，這區雖然偏鄉，但人情味很重，你一定會喜歡的。」
思恩騎上警用機車，威傑自然地坐上後座，手甚至不太客氣地拍了拍他的背。「走囉，我們今天走稻田線，風比較大，騎起來比較不會熱。」
思恩發動引擎，車子順著小巷轉進一條筆直的農路。兩旁的稻田綠意盎然，稻穗搖曳，風中帶著一股剛灌溉完水田的濕潤味道。機車穿越田埂間的道路，後方威傑的聲音透過安全帽在他耳邊回響——不高不低，剛剛好。
「你之前在哪裡服務？」
「臺北，大安區分局。」
「哇，那不是超級忙？天天處理酒客鬧事還有偷機車？」
「嗯，差不多。」思恩的回答簡短。
威傑卻不氣餒。「那你怎麼會想調來臺南鄉下這種地方啊？」
思恩想了想，「想換個節奏吧，也想知道自己能不能適應比較慢一點的生活。」
「哇……好像小說裡會出現的句子耶。」威傑笑了，「我這裡可以幫你慢慢適應啦，我帶你去一些沒那麼觀光、但很有味道的地方。比如說前面那間土地公廟，超靈。」
他指著路邊一間低矮的紅磚小廟，廟口掛著一盞稍微斑駁的紅燈籠，還有一尊小石獅守在門口。煙火味、香灰味在空氣中繚繞。廟前擺著剛拜完的供品，一包乖乖和一瓶綠茶，標準的在地風格。
「那是我媽拜的。」威傑說，「她每個月都會來，說是要保佑我不要出任務時摔車或被狗咬。」
思恩偏頭看了他一眼，問：「真的有被狗咬過？」
「有啊，去年在海邊抓流浪狗時被咬一口，狂犬疫苗打超痛……還是我媽比較神，拜過之後就沒事了。」
思恩笑了一下，這是他今天第一次笑。
巡邏的路繼續往前。他們經過一間國小，牆上還保留著彩色塗鴉的跑道，幾個小孩在操場奔跑，笑聲清脆。轉角處有一間老屋，屋簷下晾著衣服和幾雙雨鞋。窗戶開著，有收音機放著臺語歌，旋律悠緩，像午後的風一樣溫柔。
「這裡很多東西都跟都市不一樣吧？」威傑問。
「嗯，很不一樣。但……不討厭。」思恩說。
「那太好了。」威傑開心地點頭，「你會習慣的。這裡生活慢，可是很有情感，連阿嬤都會記得你名字。」
思恩沒接話，只是把車速慢下來。他看著眼前蜿蜒的小路通往另一片稻田，一旁有間無人看管的公車亭，上面掛著一張褪色的紅布條：「感謝社區志工守護我們的家」。
午後的風把布條吹得獵獵作響，陽光曬在制服上，雖然有點熱，卻不讓人心煩。
騎了一圈後，威傑指了指便利商店：「停一下，買瓶水，我請你。」
他們坐在騎樓邊的塑膠椅上，頭頂的招牌電風扇咿咿呀呀地轉著，地板微微黏膩，便利商店裡的冷氣聲傳來陣陣涼意。
威傑丟了一瓶冰的芭樂汁給思恩，自己則拆了一包超辣洋芋片。「不喝會中暑，我跟你說，這裡的太陽曬人心不是開玩笑。」
思恩接過飲料，輕聲說了句：「謝了。」
「欸，你人比我想像中溫柔耶。」威傑側著頭看他。
思恩沒說話，目光望向遠方的山巒，霧氣裡山的輪廓若隱若現。他原以為調來這裡會孤單，但出乎意料地，這種帶點人情味的熱鬧，讓他安心。
「你很容易親近別人喔。」他忽然說。
「啊？」威傑一愣。
「我不太會這樣，跟人說話什麼的。」
威傑笑著伸手比了個大拇指。「沒關係，我會教你。」
說完他低頭喝了口飲料，又小聲補了一句：「說不定我們會搭很久。」
那句話輕描淡寫，卻像風吹進心裡的某個角落。
回程時，他們走另一條小路。落日正低低地掛在稻田上方，把兩人的影子拉得長長的。風吹過稻浪，發出沙沙聲響，像在耳邊輕語。
思恩忽然開口：「這裡……很像我小時候阿公家的田。」
「真的嗎？」
「有一條路跟這裡幾乎一模一樣，騎腳踏車過去的時候，會有一隻黃狗跟在後面跑。」
「那你現在應該不會孤單了吧？」威傑問。
思恩沒有立刻回答。
他只是轉頭看了威傑一眼，目光在那張曬得有些紅的臉上停留了一秒，然後淡淡說了一句：
「不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