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影交錯,在鵝卵石斜坡/
跟白磚瓦的街廓/
小孩晃著紙風車/
笑成一臉麥田裡 燙金黃色…」
我隱約察覺到自己深沉的呼吸、腹部淺微的起伏。我知道自己的身軀尚未甦醒,此刻的身軀彷彿不屬於我。我眼睛仍然閉著,但眼珠子開始在眼皮下轉動。眼前的黑暗幽邃迷人,像在家鄉醒來的夜半,夜空中滿佈千變萬化的星團,熒熒的光影,投映在眼前,卻感覺好遠。
但有什麼聲音從深處逐漸浮現,有節奏,有規律,比心跳聲快速,比馬蹄聲清楚。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
我睜開眼,列車行進著。車廂在陽光的照耀下沉睡著,無數移動的光影在眼前飄移著,在灰色地板上、在車門上、在車窗上、在頭頂上,掠過那些休息的乘客的手臂,和為數不多的夢中。
K坐在地板上打著盹,跟另外兩名乘客在車窗旁的陰影下。他像座沉睡了幾百年的青銅雕像,在陽光下褪色,在視線中成為輪廓。一名男子帶著藍牙耳機盤腿坐著,低著頭,睜眼直視前方,像被光影催眠一樣。一名亞洲女子舉著手,對著眼影盒,藉著透進的陽光化粧。那對穆斯林夫妻坐在車門旁的地板上發呆,妻子黑色的頭紗上佈滿了陽光的碎片。小女兒早在列車發動不久後就走進包廂,找了個位置坐下。我仍然站著,跟腳踏車旁的那名女子,是走道上唯二站著的乘客。
我頭略微向右傾,身體仍然保持不動。望進包廂內,窗邊的小男孩和大部分的乘客,此刻也在陽光的覆蓋下沉睡著,我看著小女孩的背影。坐在她對面的是那名男子,仍然低頭閱讀著,我的行李就在他上方的置物架上。
一名身影擋住了視線。下一秒,一名女子推開門,從包廂走了出來,走向走道對面的洗手間,打破了這片詳和。我的腳趾頭和大腿抽動了一下,同時看見K的身體抽動了一下,繼續打盹;化妝的女子眉毛抽動了一下,將眼影盒舉得更高,照著她畫歪的眉線;穆斯林男子站起來伸展了一下身體,看了看手機。
女子上完廁所,走回包廂途中,擦身而過準備也去上洗手間的穆斯林丈夫,看見了坐在地板上的穆斯林妻子。她停了下來,對穆斯林妻子說了幾句話,伸手指了指包廂。但她只是睜著眼,瞪著對方看,微笑不語。女子聳了聳肩,走回包廂。妻子在丈夫上完廁所後,低頭和他竊竊私語了好久。
但走道總算又恢復了平靜。
「揮揮手,崎嶇的山丘,已在我身後/
而我,繼續走,在這寂靜如畫的北國/
揮揮手,你是不是我,我的風笛手/
請你對著我說,這首旋律只屬於我…」
我的腳突然開始酸了起來。此刻我的身體已經完全甦醒,感受到地心引力在沉睡時施加的壓力。我輕輕地,踏了踏兩條沉重的腿,但酸痛感像頑固的大蜘蛛,緊窩身在膝蓋的關節處,趕不走。我嘆了口氣,仰頭看著天花板上,向我嘲笑的光影。
我不想坐下,我不想錯過窗外的風景。我看向外頭移動的風景,試著轉移注意力。在大面的車窗上,我開始數著牛羊:
數到四頭牛,三隻羊,剩下兩捆麥草捲/
眼前奔過一匹馬/
十幾台風車、電塔在曠野上,電線穿梭其中/
牽我到視線的盡頭/
一大片收割完的麥田,薄薄一層綠在上頭/
一團團蓊鬱的樹叢,時不時擋在前頭/
那時,只看得到無數朵小雲在藍天游/
酸痛感仍在,而且壓力持續增加中。我告訴自己再撐一下,再過一陣子列車應該就會到站。我提醒自己曾經站過更久的地板,從早站到晚,比罰站還久、比罰站孤獨。
在那三樓的琴房中,唯一的伴是外頭的風景。
那是一間唯一不會有人隨意走進的琴房,背陽涼爽。房內有一面大窗,鋁製框,裱著紗窗,下雨時會在窗溝積起排不走的水窪。我總是刻意把譜架擺在窗戶的那一側,這樣一來,不僅可以觀察隔壁琴房的動靜,也能在偷閒之餘,不看樂譜、不看琴把,盯著窗外的屋瓦藍天,解練習的煩悶、解雙腳的酸痛。好幾次我邊運著弓,邊看著外頭底下的一名老人,在三合院的家過生活。看著他坐在香蕉樹旁的木椅上休息、看著他馱著背,提著水桶,幫盆栽澆水;彎著腰,在菜園中除草。他家中養了一隻貓,我曾經睜大眼睛,盯著他的身影悠閒走在屋簷上,下一秒躍下屋瓦,隱身在菜園中匍匐前進,時隱時現,下一秒穿梭在迴廊中,最後快速無聲地跑過中庭,消失在遠方的竹林內。我眼光不曾丟失。
房內沒有椅子,休息時我會輕輕將琴放到地板上,靠在窗邊。我不想坐下,因為我會錯過風景,錯過遠方一來一往的高鐵,出現在錯落的屋頂之間,提醒著我時間仍然在走,即使慢的令人沮喪。我時不時會從口袋拿出吃飯偷拿的橡皮筋,彈出窗外,看著小的紅色環、中的黃色環、大的綠色環,像飛盤一樣輕輕落在屋瓦上,近的掉下屋瓦,遠的靠近屋脊,自己跟自己玩遊戲。有時我也會將斷掉的弓毛拔起,扔向外頭,望著它落下舞動的姿態,直到消失。
那是段不愉快的時光,那琴房是少數能夠避開眼光,平靜忍受、解愁的場所。它成了某個小綠洲,在成長的沙漠中。
下雨時從紗窗上流下的水珠也……。
廣播聲響起,將我抽回現實。列車慢了下來。
我沒聽清楚廣播說了什麼,要到站了嗎?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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