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雲滄玥重傷垂危,柳曦羽首次面對失去的恐懼,夜深無語,只願一物能牽回記憶與生命。
馬蹄聲一路碎入清晨薄霧,直至柳宅門前才驟然止息。
柳曦羽一腳踏下馬背,懷中緊抱的銀灰身影早已濕透,她幾乎站不穩,踉蹌著衝向中庭,喉頭發出的聲音啞得近乎嘶吼:「大夫⋯⋯快找大夫⋯⋯」柳母早已在廊下守候,聽見聲音便迎了上來,一眼瞥見她懷中血絲斑斑。
「快把雪團子帶去暖閣!」
轉身便吩咐身旁侍女開門領路。
雲滄玥被急急送入主屋東廂的暖閣。
那處向陽,炭火早已燒暖,潔淨棉被與熱水、藥箱皆備妥。
將懷中那團銀絨放上床時,才真正意識到那身體有多輕——
輕得像只被雨淋濕的紙鳶,隨時會被風吹散。
手指輕顫著掀開毛髮下方的繃帶,一道道撕裂的血痕映入眼簾,血早已結痂又再度滲出,像是從體內反覆崩解的印記。
咬住下唇,終究沒忍住,淚珠無聲地落在絨毛上。
柳母站在一旁,見她抖著肩膀,剛要伸手安撫,卻忽然瞥見她右肩的衣袖染上一片暗紅。
「你也受傷了?」
柳曦羽一怔,下意識抬起手臂,那處的布料已被劃破,縫隙中隱約露出淺深不一的血色。
柳母皺眉上前查看。
「這樣拖著可不行,感染了會留疤,快讓人處理一下。」
「不要,我要在這陪著她……」
聲音低啞,幾乎聽不出語氣,只剩固執與懇求交纏其中。
柳母見她不肯讓步,一時無奈,只得低聲相勸。
「乖,這裡有人照看,妳快去——」
「羽兒。」
門外傳來一聲,帶著薄霜般的威壓。
柳父跨步而入,神色沉穩,目光一瞬不瞬地落在女兒與床上的銀灰兔影之間。
「你若真為了雪團子好,就應該知道該怎麼做。」
柳曦羽身體微震,指尖緊握成拳。
抿唇半晌,才低聲應道:「爹娘,羽兒知道的。」
柳父不再多言,只對身後吩咐:「讓周大夫救兔子,把林醫女叫來處理羽兒。」
語畢,回身離去,步履穩重,一如口令已然交代的沉默。
她被人半推半扶地送往偏廳。
那靠近後院,廊角風口剛好對著,冷氣透進簾後,把炭火的溫度削得微乎其微。
房中僅掛一層舊布簾,搖晃時能看到人影輪廓,遮得了視線,卻遮不住一屋子的藥味與血腥。
小婢小心扶她坐下,衣袍黏著血痕難以解開,剪刀沿著裂口輕輕劃開,布料脫離時發出細碎的拉扯聲。
整個人僵著,卻不是因疼——
而是目光始終緊盯那扇半掩的門,彷彿能透過氣味與腳步聲,拼湊出她的呼吸。
——是不是又在換藥了?是不是還沒退燒?是不是⋯⋯還能喘氣?
「這傷還不算深。」
林醫女的聲音從屏風後傳來,語氣平靜。
「但若感染了,日後怕留疤。」
柳曦羽沒回應,牙根死死咬著,如咬住一句不該出口的悔意。
藥粉灑落時,傷口微微發紅,疼痛在皮膚下漫開,她卻像沒感覺一樣,只是更用力地捏緊了手邊的衣角。
直到包紮完畢,侍女為她披上乾淨外衫時,才動了一下。
推開簾子那瞬,冷風撲面而來。
柳父就站在廊下。
雙手負後,腳邊落著一葉凍結的梅花花瓣,目光直直落在她身上。
不帶怒意,卻重得像整個家族的影子,一寸寸壓在肩頭。
「平時出門你老是支開家中的護衛。」
語氣不疾不徐,每一字都似經過細細打磨。
「你已經為你的任性付出代價,我便不再多言。」
「如果不是雪團子,那一箭,就不只是劃過妳的肩。」
「我會派最好的大夫救治她。」
頓了一下,字字如落子,聲聲扣心弦。
「跟妳說這些,只希望妳明白——」
「柳這個姓氏,到底意味著什麼。」
語罷,他轉身離開,腳步不快,卻一步一響。
她站在原地,風從走廊盡頭穿過來,吹得鬢角微亂。
直到炭火氣味漸淡,才緩緩抬步,朝暖閣的方向走去。
推門時,房內燈火未熄。
柳母站在暖閣一隅,手裡握著帕子,眼神始終沒有離開。
她沒有靠近,只安靜地守著——不出聲、不添亂,生怕一個腳步聲就驚擾了命懸一線的呼吸。
柳曦羽走上前,伸手輕扶母親手肘,側身擋住微晃的燭火。
「娘,您去歇一歇吧,這裡我來。」
柳母愣了一下,看著女兒紅著眼,卻強自鎮定的模樣,終究點了點頭,吩咐了幾句才離開。
臨行前還特地添了半爐炭火。
室內重新靜了下來。
她立在一旁,眼見丫鬟捧進清水,又端出染紅盆水。
水裡浮著細碎的銀毛,還有攪散的血絲。
早已記不清,這是第幾盆染紅的水。
光陰像化不開的霜雪。
直到窗櫺處的地衣倒映出一道細長的光痕斜斜劃過帳邊,大夫才緩緩起身,抬手抹了抹額角的汗。
柳曦羽猛地踏上一步,音調微顫。
「大夫,她……她怎樣了?」
周大夫年歲已高,眼神卻還銳利。
看了她一眼,語氣溫緩卻沉重:
「小姐,老夫已經盡力了,剩下的……只能看她的造化。」
「當時的情況很凶險,原先的傷勢加上失血,本已氣若游絲。」
「⋯⋯是下了猛藥,才拉回這一口氣。」
眼眶驟紅,卻沒讓眼淚落下,僅咬著唇追問:
「難道真的……什麼都不能做了嗎?」
周大夫想了想,語氣低了一分。
「小姐可以試著……和她說說話。」
「人在將醒未醒之際,有時一念牽引,也能起死回生。」
她點點頭,親自送大夫出門。
回到牀前,這才第一次,在這場混亂之後,好好地、真真切切地看清楚——
那隻從後山抱回來、不知不覺已一起相伴兩年歲月的傢伙,此刻靜靜地躺在厚絨被上,整個身子被繃帶裹得嚴實。
除了頭部還能看見輪廓,其餘皆綁著布帶與木板——
前肢後腿皆斷,軀幹裹了兩層,毛髮多處脫落,皮膚乾燥得像被風吹裂的葉脈。
走近一步,眼神一寸一寸地掃過牠身上的傷痕。
「阿玥……」
低聲喚,伸出手,指尖剛要觸碰耳根,又頓住。
空氣裡只剩下火爐輕燃的聲音。
手停在半空,忽然失重般垂下。
「對不起……」
那句話沒什麼聲音,卻像從胸腔最深處被壓出來的。
淚水終於落下,一滴、一滴,砸在舖單上,沒有哭聲,只有震得布面微顫的悄響。
她怕驚醒她,又更怕……再也喚不醒。
腦中反覆回響著大夫留下的話——
靜靜起身,走向內櫃,從最底層抽出一只包裹得極緊的小匣子。
那是一直放在身邊、卻從未對人提起過的東西。
連自己都不確定,為什麼會記得放在這。
指尖輕觸到匣蓋的那一刻,一陣遙遠又模糊的聲音似乎從時間縫隙中透出來——
春日微雨、溪邊草地、兔子腳印與一聲沒說完的笑。
將匣子打開,從中取出那件小物,轉身走回牀邊。
雲滄玥仿若靜物。
將那件物品輕輕放在枕邊。
「阿玥……」
「你還記得嗎?」
聲音輕得像羽毛。
「這是那次我們出遊時⋯⋯」
她沒再說下去,只伸手輕輕撫過牠耳尖的一撮毛。
靠坐在牀側,抱膝而坐,將臉埋進雙膝間。
火爐的光在地面閃動,牆上的影子時而搖晃,時而靜止。
就這麼守著,一夜無語。
直到晨光悄悄浮現、簷角滴水,都沒有離開。
只願那樣一件小小的東西,能牽住一點點記憶,將她從深處帶回來。
——哪怕,一絲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