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作麻利些,別磨磨蹭蹭的!」 橫眉細眼的男人正揮舞衣袖,呼喊吆喝著,老氣橫秋的樣子,看在杏兒眼裡,只覺無奈又可笑。 另一個戴著高帽的人調轉馬頭,從白頭老翁手裡奪過牛身上的牽繩,揚長而去。 「皇上有令,寒冬臘月,炭火不敷,遂向民間收。」 他們將一整車的煤炭悉數收購,連著拖車的牛也一同帶走,即將前往杏兒未曾一睹的深宮。 午時已過,牛兒舟車勞頓、滴水未進,早已疲累身倦,卻被迫繼續趕路。牠一面行去,一面回首相望。身後,老翁踩在深幾吋的雪堆裡,望著牛兒。他身著薄弱衣袍,白髮蒼蒼,雪也蒼蒼,那抹落寞身影在雪中異常鮮明。 … 半匹紅紗、一丈白綾。是賣炭得來的饋賞。 一整車煤炭、一路的顛簸、大半日的饑饉,就值紗和白綾?錢貴絹賤,滿滿一大車的炭,能在漫漫冬夜中溫暖無數家戶,價值遠超過賤價的布匹。 憤怒自她心底油然而生。堂而皇之的掠奪,還稱是聖上旨意?皇宮,比起他們父女的一方茅屋,應當是夏涼冬暖、紅燭溫爐,難道會在這凜凜冬日裡,比布衣百姓還需要烤手的炭火? … 老翁瞇著有些昏矇的眼,在飛雪中看著策馬而去的二人。那其中一人,看上去為何那樣面熟……老翁絞盡腦汁,奮力回想,腦海浮現出某張面孔來。 也是冬日。同樣銀雪紛揚。記不清是何許年。他驅趕著牛兒,拖車上除了幼小的女兒,還滿載著黑呼呼的煤炭,欲至市上販賣。行過路邊,一個低矮的身影奪了他的目光。 那是個瘦小的男娃娃,約莫十歲的模樣,在這樣的冷天裡,他衣衫單薄,踽踽獨行。 他於心不忍,拉著牛兒停了下來。看看女兒,她身上有紙衣、他的綿袍,抱著家中唯一的陶製手爐,咿咿呀呀地玩雪,他安心了。他拿破布巾包了些煤炭,綁好,踩著雪過去叫住他。那娃娃起初還不肯拿,他將布包塞進他懷裡,在北風的呼嘯中(或許還有那娃娃微弱的道謝聲)趕著牛兒走了。 有片雪飛上他睫毛。老翁抖了抖眼睫,眨著老眼,又望回方才戴高帽、奪他牽繩的那個青年…… 真是像極了。像極了。 … 「阿爺。」杏兒過去攙扶年邁父親,她的指尖凍得發紅,「回家罷。」 她握住父親同樣凍僵的手,想為他暖一暖。那是一雙飽受摧折的手,日月風霜在掌上刻了痕,粗糙多骨,十根手指都被炭燻得烏黑,指縫裡滿是污泥。 每日一睜眼,就要為了身上衣、口中食而出賣勞力。夏日替官府製陶,冬日賣煤炭,父女勞作晝夜不休,卻仍捉襟見肘。衣衫的補丁參差不齊,已看不出衣服的原色。 「杏兒啊。」聖上的使者們已馳騁遠去,遠遠的,「這天若是再寒一些,炭價能否更高一點?」 凜冽的寒風中夾雜雪片,老翁身上的薄衣被吹得獵獵作響。他蒼老的臉上落滿霜雪,還沾染土灰,風塵僕僕。一時之間,竟難以辨別他的神情。 痛心疾首?祈求?任人刀殂?憤慨無以為洩?杏兒看不透,只知無論天冷與否,他們皆嚐盡了世間冷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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𓇊原文—唐.白居易〈賣炭翁〉𓇊
賣炭翁,伐薪燒炭南山中。 滿面塵灰煙火色,兩鬢蒼蒼十指黑。 賣炭得錢何所營?身上衣裳口中食。 可憐身上衣正單,心憂炭賤願天寒。 夜來城外一尺雪,曉駕炭車輾冰轍。 牛困人飢日已高,市南門外泥中歇。 翩翩兩騎來是誰?黃衣使者白衫兒。 手把文書口稱敕,迴車叱牛牽向北。 一車炭,千餘斤,宮使驅將惜不得。 半匹紅紗一丈綾,繫向牛頭充炭直。


不曉得看官們更喜歡哪張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