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終於到了這一天。
癱軟的身軀,還保留著微暖,我撫摸牠瘦骨嶙峋的皮毛,刺眼的黃色就躺在黑色外出袋裡,牠一聲不哼就那樣停止了呼吸。
我知道牠撐了很久,從九月中開始食慾不振,十月開始了貧血,十月中旬開始會在進食中昏迷,撐過了哥哥的婚禮,以為牠還能撐上幾個月,誰知道……陪伴我九年的肥仔,終究還是撐不下去了。
肥仔是在家裡出生的,還沒有斷奶時就因皰疹病毒感染右眼永久失去視力,但牠是家裡最體貼的貓。在我被悲傷或疼痛折磨時,牠會主動鑽進我的懷抱,依戀著我,我們是互相取暖的存在。
六歲的肥仔首次需要動手術,是因為耳血腫。牠左邊豎立的耳朵,手術後因耳骨變型再也無法恢復,牠成為了半隻摺耳貓。
六歲至八歲期間,明顯察覺到牠的抵抗力不復從前,貓癬反覆不斷,甚至曾經傳染了我跟另一隻貓,右眼的分泌物也增多了。
在肥仔八歲那年,因為舌下有肉芽組織增生與口炎,影響了牠進食,體重從十一磅,降至九磅。當時牠骨瘦如柴,長期口水沾濕下巴,雙目無神。醫生跟我也做好最壞的打算,幸好當時化驗結果是良性的,只需要長期服用免疫抑制劑便可控制。為了牠,我學會了灌食,想盡辦法使牠多吃一點,也想盡辦法使牠順利吃藥。
只是在九歲那年的九月,牠開始對免疫抑制劑有抗藥性,口炎的情況越發嚴重,除了口水,牙肉也明顯紅腫,食慾減退,連促進食慾的藥物也無效了。看著牠的食慾一天比一天差,看著牠想吃又不敢吃的樣子,卻因驗血結果顯示貧血及血小板低下連拔牙手術都無法進行,我也只能抱著牠痛哭。
每星期的驗血結果和下降的體重使我越發崩潰。白血球在十月時下降到最低,也是十月開始,牠開始了反覆的發燒和昏睡。除了驗血,我也安排了X光檢查、腹腔超聲波等,依舊找不到牠貧血的原因。
十月中旬,牠開始了腹瀉,日漸減少的體重降得更快,甚至出現了缺水的情況。牠已經不會主動進食和喝水了。除了有意識的昏睡外,牠也開始無意識的昏迷,很多時候吃著飯,就直接昏倒在碗裡。每星期的覆診,除了驗血外,也開始了打皮下水的療程。
十月二十七日,肥仔住進了診所,這是牠貓生第一次長時間離開家,因為白血球近乎零的情況,牠住進了隔離病房,由助護每日餵食和注射皮下水。醫生和助護總說牠很乖,做什麼檢查吃藥打針都沒有反抗。我們總說,牠還在努力,我們怎麼能放棄呢?
現在我總是思考,牠真的想努力嗎? 還是已經放棄抵抗命運了?
十月三十一日,肥仔短暫退燒可以出院了,醫生向我們說了接下來的治療方向。一是安寧治療,但類固醇和止痛藥的作用有限,牠仍舊不能主動進食和喝水; 二是嘗試進行全口拔牙手術,口炎的貓咪很多進行全口拔牙後情況有好轉,沒有牙齒也不影響牠們進食。
我未能即場作出決定,這是我的貓,但我不敢為牠作決定。
回到家的肥仔會走到食碗前,嗅了嗅魚腥味的罐頭,然後毅然回到沙發上睡覺,牠真的很痛了。把稀糊的湯放到牠的嘴邊,也許真的很餓,牠喝了不足十秒,又倒在沙發上睡覺。
可以給牠吃的也嘗試了,肉泥、湯罐、肉醬、鮮肉……很多只吃一口,覺得痛就不吃,或是直接吐出來。而我什麼也做不到,除了基本的灌食,只能抱著牠痛哭,哭累後再打開一個又一個的罐頭,作無謂的掙扎,卻不敢輕易放棄。每天都在期待,萬一牠這次能吃呢?
最後我們決定,作最後的豪賭。
既然安寧治療的終點也是餓死,可能全口拔牙後會有好轉呢?最後與醫生敲定於十一月十四日起住院,確保牠沒有缺水等情況才開始手術,醫院也會為牠準備血包以備輸血的需要。
最後的兩個星期,我們把它視作最後的兩星期。
除了日常的照顧,我會抱著牠走到太陽下,有時亦會放牠在地上走動,牠已經不能跑了,也無法像小時候那樣爬樹,牠正肉眼可見地衰弱,邁向所謂的終點。
肥仔住院的日子,我每天都有探望,每天都對牠說:「只要捱過手術,媽媽就會接你回家。」助護就在旁邊看著,在我忍不住流淚時遞上紙巾,他們會安慰我:「肥仔真的很乖,雖然不肯吃飯,但吃藥和靜脈注射都很配合。」我知道的,肥仔的情況真的越來越差,醫生和助護都在盡力,大家用牠的生命在賭博。
十一月十七日,手術進行的日子,早上我去見肥仔最後一面,牠的左後腿上多了一個傷口,助護解釋是因為肥仔晚上在不斷轉圈,鹽水管勒到造成的。但因肥仔正進行三種抗生素的療程,應該不會導致細菌感染的。
手術在中午進行,本來醫生預計五點可接回肥仔,但最後告知手術在接近五點才完成,約七點才可以來接回牠。醫生說肥仔的情況很複雜,手術雖然成功,但在牠的喉嚨位置發現很多增生物,要做化驗才知道是否癌症,但是惡性的機會很大。手術很成功,醫生把裝有牠牙齒的小袋子交給我,說今晚會是最重要的時段,需要有人二十四小時看護。
肥仔看到我以後,有氣無力地喵了幾下,顫抖的手接過寵物袋,跟醫生道謝後便帶著牠回家。回到家後,牠還是那副不吃不喝的樣子。但剛麻醉完,我也不敢強行灌食,怕牠的腸胃還沒恢復。
晚上九時開始,牠會忽然進入昏睡;
晚上十一時開始,牠醒著時會不斷地繞圈,然後忽然昏倒;
晚上十二時開始,除了繞圈子和昏迷,也開始了抽搐,眼神也開始失焦。
半夜,我獨自帶著牠闖進了城大獸醫急症室,把病歷和最新的驗血報告交給醫生,拿出牠正服用的藥物給助護。肥仔被抱走了,牠已經去到需要待在氧氣箱的程度。
醫生說,牠可能熬不過二十四小時,可以考慮安樂死;
醫生說,牠可能是腦神經出問題了,可能是麻醉藥使腦神經的情況加劇了;
醫生說,就算明天安排到神經科醫生,牠也沒有辦法支撐之後的治療了。
最後,肥仔在十一月十八日凌晨四時多,正式離開這個世界。終於不用再提心吊膽,我放開緊握的雙手,抱著牠還溫熱的身軀說:「我們回家。」
牠離開了二百三十四日,自責和愧疚纏繞我二百三十四日。
2024年6月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