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在桃花源的小溪旁
楓林巷,位於桃花源的一道小溪旁。巷道裡住著平和有禮的居民,二三樓的透天厝群中夾雜著幾棟公寓高樓,汽車和摩托車彷彿有所歸處,井然有序地排列在巷道旁。巷子裡大部分的時間是靜巷,只有假期時,孩子們會在路上打羽球或騎腳踏車,孩子們的嘻笑聲讓午後更顯安詳。
看家的小狗大多時候安靜無聲,偶爾從樓上陽台探出頭來打招呼時才會「旺旺」。自來的貓咪慵懶地躺在路旁,貓奴們還幫主子準備了深夜食堂。斑鳩和白頭翁肆無忌憚地在路上慢走,在樹上跳耀歌唱。綠繡眼只有花開有蜜的時候才會出現在樹林花間。
這一天,搬來一位長髮女郎,她住的小公寓中庭有一棵桃色杜鵑,和一棵白色的梔子花。搬家車的後車廂,出現了三棵青楓樹。楓林巷,在桃花源的小溪旁。「我不見都市已十年餘,最難忘的卻是山的背影。一望無垠的天際線,一點一點的被高樓噬去,一江悠悠的溪水,一瓢一瓢被大廈淹去。那竹林與草蟋,以及那稻田與夏蟬已不復見。猶記得臨走時,我對他說:我自己來就行了。但那都市還是奮力地翻過山稜線,我見他一懷的星光散了一地。然而我已經無法回頭再拾回一城的星光與月光,只能搭上火車離去,而火車也不再嗚嗚的叫了。」
她的日記裡寫著上面這段話,然而那也是許多年前的事了。
02 廻音谷
那一年,他們去了廻音谷,廻音谷在山的那一邊,有一個吊橋。據說過了吊橋,再穿過小路就能到桃花源。
他們開著車走了好久,蜿蜒而上的山路讓人懷疑是不是到了天堂,雲霧瀰漫在旁邊,不時聽到雲雀的歌聲,草叢裡好像有晶晶亮亮的小眼睛看著。沒想到進入了一個還算文明的部落,又讓他們有點失落,覺得是不是走錯路了。
下車後,詢問了一個長者,「有喔!是有一個吊橋,就在巷子的小路裡邊。」順著狹小的巷道果然看到了。是一個高聳的河谷,底下是喘急的河流,只有一個用麻繩和木板編成的木吊橋。還好橋面還算寬敞可以容兩個人錯身。他一快步走到前面,而她因為懼高,只能緊抓著充當扶手的繩子小心翼翼地走過去的。
風一直吹著, 吹得橋一直搖搖晃晃,過了橋其實就沒有路了,到桃花源的那條路到底在哪裡?橋的盡頭有一家冰店,賣的是櫻花冰。春天的時候把乾淨的白絹綁在櫻花樹下,落花時盛起滿絹的櫻花花瓣。再加上冬天收藏在地窖的雪,一層一層地壓著。再一年的春天就能吃到帶著櫻花香味的櫻花冰了。
一行人中,也有人無法欣賞櫻花冰「就是淡淡的甜味嘛?」但是她在冰化開的時候似乎嚐到了春天的味道,而沒有說什麼。他們又笑鬧著說「是國王的櫻花,國王的櫻花喔」「不對啦,是酋長的櫻花才對。」他們在冰店休息的時候,她好像看到一條小路,因此走了出去,他也走出來望向同一個方向。他們一前一後無聲地走進那條小路,又是一條上下蜿蜒的路,風從小路的那頭徐徐吹進來,風裡有一個聲音響著聽不清楚。
可惜路的盡頭仍然不是桃花源的入口,只是一個峽谷斷崖,懼高的她不敢往前,而且風真的好大,好像會被吹落山谷一樣。這時他伸出了手。猶豫了一下,還是藉著他的幫助往前眺望峽谷。他說:「我幫妳擋風吧!」
並肩無語地待了一段時光之後,他的手機響了,接完電話之後,順著路回去會合。過吊橋的時候,他還是一個快步走到很前面去了。她也還是小心翼翼地勉強走過去。過了橋之後,她忽然想起什麼似的回頭一望,風吹捲了雲霧,把吊橋、河谷、冰店和那條小路遮蔽了,彷彿不曾存在一樣。風裡傳來一陣一陣的聲音,述說著人們聽不懂的語言。
後來,他們聽說有一個地方叫做廻音谷,很像是他們去的那個地方。
那年除夕夜,他和她看了「一代宗師」,只是他在他家,而她在她家。
「愛情遺物,有時只是一個念想,像海螺裡的聲音嗚嗚地吹著;像廻音谷風聲裡的聲音,一陣一陣的響著。聽得懂也好,聽不清楚也罷。
宮二小姐搶走的一個釦子,或是宮二小姐留下的一段青絲,只是她不想忘,也因為他沒有忘。如果遺忘了,是不是相欠的就不用還了?是不是就不再牽掛了?」
她在日記寫著上面這一段話,而廻音谷已經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03 沉睡
來到楓林巷的那時,是一個寒冷陰雨的冬天。趁著葉落的時候,她把青楓修剪一番,好放進搬家車裡。光禿禿的枝條,剪得矮矮的樹形,看起來有些令人心疼,但也只能先這樣。
這年剛好遇到了新冠肺炎,原本靜懿的巷子,特別顯得冷清。她也趕上了這篩檢的人潮,在桐花落下的季節,等待大排長龍的結果。果然還是逃不過被隔離的命運。只好等在小樓裡,每天早上起來就是跟青楓們道早安,然後給他們一杯水。
這天她夢見一個朋友來敲門,問她需不需要幫忙,隔著門她說不用。其實她好想見一見他,透過貓眼只看見他離去的背影。迷濛之間,她開始進入三年的沉睡期,夢裡只有青楓陪著她。
04 藍溪
他們說:桃花源在山的那一邊。搖搖晃晃的吊橋的那邊的族人曾有這樣的傳說。在山的那一邊有一條藍色的溪谷,順山而下,蜿蜿蜒蜒的山路盡頭的左邊還是右邊,向左轉或是向右轉,會遇到海。沿著海邊的道路,一路往下或許可以遇見「藍溪」,只有心靈純粹、存有盼望的靈魂才能走到。「藍溪」的沿岸是一片廣大的平原,那裡的人用山神賜予的湧泉種植水稻,生生世世繁衍子孫,那裡或許是桃花源。
念子曾經到過一次「藍溪」,或許在夢裡邊曾經到過。她到訪的那天,有一群人也同時到了,那時陽光明媚、河魚嘻笑、福壽螺在湧泉田裡胡鬧,山羌歪著頭嚼著湧泉田裡的蔬菜,望著他們,好像在說:「你們來了喔。」有一長者,面容慈善像彌勒佛一樣,他說:『雖然,你們來到了「藍溪」,但是必須通過考驗才能留下來。而且必須有10個人都願意留下來,這樣「藍溪」的門才會為你們而開,一個都不能少。如果要走也必須是留下來以後的事。』在秘密的考驗結束之後,收到訊息的人才能再次遇到「藍溪」,其他的人則會忘記這裡。
那一群人還有念子等待訊息而暫時離開的時候,原本陽光燦爛的天空突然下起了大雨,狂風吹起了翻天的黑雲,彷彿在問他們,該走還是該留?該留還是要走?但是沒有人回答他們,他們也沒有回答,因為大雨掩蓋了「藍溪」的門,黑雲蒙上了他們的記憶,他們對「藍溪」的遇見,只有收到訊息的那天,那幾個人才會想起。
雨一直下一直下,念子一行人一直走、一直走遠,直到忘記了「藍溪」。在楓林巷沈睡中的念子,在夢裡好像遇見了那場雨,輾轉難眠。
05 上帝開門
念子在日記裡寫著:
『我常常想去敲聖堂的大門喊「上帝開門」。聖歌裡不是常有歌詞寫著心裡愁苦的人可以來尋找上帝。但是這裡的教堂卻常關著門,不然就是彷彿掛著「非請勿入」的牌子。大概是以往教堂裡值錢的只有一對銀燭臺,管風琴也是黏在牆壁上不怕偷。現在的教堂裡有著冷氣和昂貴的音響影音設備,隔壁又連著牧宅和辦公室。所以「鐘樓怪人」和「悲慘世界」裡,會保護來尋求上帝庇護的人的教堂,現在卻只能害怕流浪漢和陌生人闖入。那些心裡愁苦的人,要往哪裡去尋找上帝呢?那些渴了、餓了的人,要往哪兒向上帝要杯水喝呢?』
在夢裡的那場大雨,一直下著一直下,大雨綿延從東至西,大雨滂沱從南到北,在那個大雨不斷、東北風的故鄉。念子其實原本是桃花源的子民,只是有一天她在桃源溪湍急的流水聲中聽到傳來晦暗不明的歌聲唱著:「望穿秋水,忘川求誰?」聽著聽著她忘記了自己是誰?
怎知桃源溪竟連著忘川,忘川那邊的人總是用迷惑人的歌聲吸引桃源溪那邊的人,因為一但進入桃花源的人也不願意再出來了,到底是來自忘川?還是來自桃花源?沒有人知道?那時候桃花源還是那麼容易進出而不用尋找的。桃花源的子民每個人屬於自己,每個人只取自己一日所需。而忘川的人總是忘記自己,也忘記自己已經拿取過一日所需,所以他們總是一取再拿,填不滿的倉庫,明明已經裝不下。
而人間就在這兩河流域,當大雨來臨川水滿潮,兩河連為一河,念子因此來到人間。
06 不如相忘
如果不期而遇的話,你想說什麼?想對你說什麼?也許就連一句「別來無恙」都是如此沈重,是否不如相忘?就像當初曾說過,相忘於江湖。如果相見不如懷念的話?是否連懷念也不需要,就該忘記,就該當作從來不曾認識?或許就該這樣?
藍溪其實就是幻影,念子不曾去過,那些人也不曾遇過。一個也不能少,其實是一個也沒有留下來。只不過是兩河流域大雨氾濫時的一個幻境。每個人都以為自己收到了通過考驗的訊息,但是其實一個也沒有,每個人都回去了藍溪,他遇見了他想見了人,而她也見到了她想見的人。在月光下,在山麓間,在海浪滔天的海邊,在風吹起時,在雨落時。但是,在楓林巷,沈睡中的念子,彷彿遇見那場雨、那場大雨,從東至西、從南連至北,連起桃花源和忘川的那場大雨,也許也只是一場夢而已。
第一個考驗,是「除草」,考驗官發給每個人一個鐮刀,亮亮的細刀刃,閃著小草害怕的光芒,而野草們卻嘲笑著那群人:「來吧!想留在藍溪就得通過我們的考驗。」考驗官指著藍溪一岸,從這頭到那頭都是除草考驗的範圍。不是春天也風吹又生的野草怎麼除得盡?他們一行人,割過的地方,草在身後立刻就又重新長起來。太陽來幫草兒們助陣,一波又一波熱力曬在他們的背上、臉上、手背上。小雨也來助陣,雨落下之處,草兒以1秒鐘1公分的速度竄起來,兩公尺的草浪吹過藍溪畔。考驗官說:「除非你在草間找到前人遺留下的「詩心」,否則草浪就會一再重複掩蓋。在鬼草開花之前,找到失心把野草除盡吧。」
每割下一根草,你就會聽到溪畔傳來一首歌......
「伯牙斷琴絕弦音,螢火葬心絕詩情。 高山流水自歸去,天命看無相逢年。
無果自當無花朵,無情不留思念長。 任漂流心意誰喪,流水無情花自葬。」
07 我自不開花
雨後終有天晴時,他們在藍溪畔找到了自己的「失心」。是「詩心」還是「失心」不太重要,找到即是歸程。
雨退到溪後,陽光微微、風也稀稀。溪畔的草浪依然搖擺,他們臉上是紅的光、手上是土的香0。每個人來藍溪有他自己的緣由,不再回來也有他自己的原因。待他們再來藍溪時,已一路上秋山紅葉,老圃黃花,而他們離去怎知竟是五月榴花照眼明,枝間時見子初成。念子自語道:「一節復一節,千枝櫕萬葉,我自不開花,免擾蜂與蝶。」但是玫瑰不開葉自香。
他的目光何時開始落在她的身上,或許已經無法被記起,是她坐在角落自發光?還是她頭上戴著斗笠時回眸的笑容?是她未修飾的臉龐有著什麼樣的異樣?還是餐後得知她淡淡收洗了碗筷?明明多次拒絕了他幫忙的提議,明明每次拒絕了他同行的邀請,明明他從不曾出現在她的身旁,明明他讓她一個人在搖搖晃晃的吊橋上,明明每次另一個女孩一開口就會拉走他的眼光,明明他陪伴在身旁的又是另一個女孩?究竟他的目光何時開始落在她的身上,或許已經無法被記起。如果人生有後悔藥的話,最不該遇見的人是他。
是找到「詩心」?還是找到「失心」?還是把心又遺失在藍溪畔?
「秋涼不及悔,終日自徘徊。雨落留人意,風吹攔君勤,花落處有誰」?
08 第一人稱
你是一個什麼樣的人?為什麼來到這裡?是什麼樣的初心?是如何的決定?你是誰?當被問起這些問題的時候,我開始了自我的腦補、幻想以及期待。
我是一個平和而敏感的人,和楓樹有特別的情感和緣分;之所以來到這裡,是因為有一個夢在我的心裡埋藏已久;想知道「別人的夢是如何實現」是我的初心。那天特意來到這裡,想試試看我和藍溪的緣分是否存在?那天也下了一場大雨,雲霧之中,我看見有一個大門敞開著,我知道我和藍溪的緣分到了。我是誰?我是來找「我是誰」的那個人。
在等待最後的篩選時,那個人望著這邊,可能雨中的燈光昏暗,當時並沒有察覺,現在回想起來那個畫面,才發現是否有一道眼光隱隱投過來。他為什麼來到這裡?是什麼樣的初心?是如何的決定?是什麼樣的人?我當時沒有思考這些問題?也沒有向他提問。他是誰?他是忘了自己是誰的那個人。
雨停了,天空露出了一彎彩虹,每個人臉上有一種如釋重負的笑容。雖然知道,彩虹後面還有一陣暴雨追擊而來,但是不影響在場每個人的心情。各自跨上自己的愛駒之後,踏上了歸程。我在後面望著他們背影,不知道誰會回來?也不知道誰不回來?但是我知道藍溪的大門已經打開。
「秋雨飄飄明月清,玉兔翩翩側臉望。
人生難得腳步停,不疾不徐看風景。
風吹四處落雨聲,溪畔星淡月不明。
誰見小橋流水意,東風飄散北邊行。」
當我寫下上面的言語時,並不明白緣聚總有緣散時。
08-1 三棵楓樹
楓林巷的三棵楓樹,來自三個不同的地方。
一棵來自某個山上,那天我遇見滿樹的翅果,葉與葉之間透出光芒,有小小的聲音說著:「帶我走」。然後看見風吹起了像雪一般的翅果落下紛飛。我伸手向空中企圖抓住他們,但是一直抓不到,我跳著跑著拼命追著,因為他們喊著「帶我走」。終於我抓到了幾顆翅果,放進我的包包裡。那一刻我聽到歡呼的聲音嚷著「回家了」。
一棵是在一個花園,那裡有幾棵高大楓樹,在園子的最角落有一雙小手高舉著一直揮舞搖搖晃晃好像說:「我在這裡,在這裏」。走過去後看到是一棵青楓小苗,他旁邊的小草都已經被剃過頭了,可能他剛好逃過一劫。小苗葉子上的水滴,彷彿水汪汪的眼睛望著我,我聽到她說「我跟你走」,輕輕地把小苗挖起來後,我用吸飽水的綿紙輕輕地包住她小小的根,放進了我的夾鏈袋裡。
最後一棵是一個小哥哥送的,他剛從遠方回來,漫長且遙遠的旅途中,不知道遇到了什麼?回來時,他種下了這一棵楓樹。後來,他要往高山上求道,託付給了我。
秋涼聽雨夜難枕,雨停不停?
09 花有靈
「你說開花的時候,她綻放最美麗的春秋四季。
你說結果的時候,她傾一生付出青春。
當她站立的不是你要的姿態,
當她綻放的不是你要的花朵,
你說走她就走。
你說留她就留。
花有靈誰繫在心頭?」
欲走還留的時候,是最大的考驗,也是最大的玩笑。他要走她卻留下了,說什麼:「當你要走的時候,我的心有多痛?」說什麼:「笑一個,笑容都不見了」說什麼:「只在你我之間」問什麼:「還在嗎?」難道不是他要走她卻走不了了?難道不是他已走,心痛是誰?也許忘記是最深的記得,記得卻是真的忘了。
每個人只留在自己的藍溪,每個人只離開自己的藍溪,從來就沒有誰遇見了誰,沒有人留下來,每個人都走了。只剩下藍溪畔,青楓樹上,月光透過葉間傳來這首歌:「花有靈誰繫在心頭?」
半夜醒來,未清醒時,猶記得夢中的景象:「我站一個半面已毀的高樓上,大地震動,下方是一片混亂的人間,遠方的海面上,海嘯一滾一浪襲來,他們說是世界末日。但是沒有人害怕,也沒有人驚慌,每個人都記得擁抱身邊的所愛之人。」
再睡去再醒來,夢境已遠,夢已忘記,雲霧散開,大門關上,藍溪不復見。如果不能歲歲年年相伴同老,等鬢髮已霜、容顏已蒼,便不再回過頭了吧!
10 多少次
多少次想起重逢的時候?多少次想起再相遇的時候?每次這樣想的時候,就會感到頭非常的痛。多少次想起與你擦肩而過?多少次人群裡張望是否有……?多少次望向窗外是否看到……?每次這樣想的時候,就會感到又劇烈的頭痛。
因為故事裡的故事才會重逢,故事裡的故事才可能再相遇,小說裡的小說才會擦肩而過,小說裡的小說才能在人群裡有,戲劇裡的戲劇才會在窗外看到,現實裡的現實就是沒有。
他在訊息裡傳來:「將沉寂一陣子。」她回說:「也好」。第二天,手機傳來陌生的鈴聲,接起來後,聽到一個陌生卻熟悉的聲音:「喂」,她愣了一下,心裡糾結不清只直接掛了電話。這次的沉寂,過了不知多久的日子。她終於試著撥打那個不太熟悉的號碼,然而手機裡傳來的是「你所撥的電話未開機」「你所撥的電話無人回應」。笑一笑靜靜地掛了電話。最是無心的人竟是有心人是嗎?
有一天,那個陌生的鈴聲再次響起了,他說:「你那樣掛了電話,我非常非常的生氣,但是現在不氣了。」她沒有說什麼。那天也是在一座橋上,四面又吹起了風,從天空的那端,雨追著過來,就像在那座搖搖晃晃的吊橋,他依然留下她一個人,走了。也許就不應該再接起電話,她退掉群組、封鎖了。
在陌生的城市裡,騎著單車一遍又一遍地繞著時,兩旁的高樓向她倒塌而來,路旁的土地公從廟裡追出來也攔不住,攔不住的是沒有掉下來的眼淚,倒塌的高樓埋住的是再也不回去的路。
故事裡的故事才會重逢,小說裡的小說才會擦肩而過,現實裡的現實就是沒有。楓林巷裡的青楓在那一夜落光了葉子。
11 楓葉落下時
當楓葉落下時,有一個人被忘了,有一個人忘了。
當楓葉落下時,有一個人想起,有一個人被想起。
當楓葉落下時,有一個人被拋下,有一個人拋下了。
當楓葉落下時,有一個人拾起,有一個人踏路過。
念子的本子裡夾了許多的楓葉,因爲在桃花源,楓葉是交換的媒體,而且只能撿已經落在地上的葉子,不能摘還在樹上的葉子。如果有想交換的東西,就拿出你認為值得的那張或那幾張楓葉給想和他交換的那個人,如果他願意和你交換,他也會拿出他的楓葉給你,交換的瞬間那楓葉就會變幻成你們想要的。
如果用的是摘樹上的葉子,出示的時候就會馬上碎掉消失散去,而且使用的那個人就會被趕出桃花源,再也找不到回桃花源的路。所以每到秋天楓葉紅的時候,每個人都會在樹下等著楓樹的葉子落下。每年總有幾個不相信的人,葉子還綠的時候就去摘。如果你身邊有人突然消失,肯定是他用了不對的楓葉,你也不用再用真心換絕情,直接忘了他就可以了,因爲他也再不回來。但是你也要回想一下,是不是你才是那個用了不對的楓葉的那個人?是不是你才是那個被消失的人。
念子離開桃花源後,再也不能用楓葉和其他人交換想要的,所以一直夾在本子裡。每到秋天的時候,她還是習慣地去找楓樹落下的葉子。自從有了三棵楓樹之後,再也不用外出尋找楓樹,只要在家裡等著秋天到來就可以了。但是住在楓林巷的小樓只能將楓樹種在花盆裡,不能讓他們長成大樹,所以她期待著有一天能找到一處可以種下她的楓樹讓他們長成大樹的地方。
每當她看著本子裡的楓葉,就會想著,到底是誰換了我的絕情?還是誰換了我的真心?為何她會離開了桃花源,她已經不記得了。
12 桃花釀
每當桃花開的時候,桃花源的桃花樹下會舉行慶典,歡聲震天,舞動撼地。前一年準備好的楓葉會在這一天拿出來交換。有的人交換財運,有的人交換平安,有的人交換健康,當然也有人交換愛情。
天地神魔、地靈妖精也會在這天到來,桃花源的入口只有這一天會打開。收藏的楓葉,心底的願望會在這天吸引匹配的對方,如果對方是外族人,也會受到楓葉心願的吸引而進入桃花源,但是,外族人的對方也可能不會進入桃花源。
慶典過後,找不到交換方的人,會在樹下凝望月光,在樹下撿起一片一片一片一片一片一片一片一片一片的落花。封在罐子,用糖一層一層一層一層一層一層一層一層蜜著,經過七七四九天就會成了桃花釀。心裏的苦有幾層,就會蜜幾層糖,如果等待的時候心太苦,就會打開罐子再蜜一層,再重新數七七四十九天;如果沒有忍住眼淚,滴了一滴進去,那一年的桃花釀就做不成了,只能倒回桃花林裡,期待下一年的慶典。
如果桃花釀成了,只要一滴,就可以解開心苦。據說孟婆湯就是用桃花釀為基底做成的,因為唯有心裡的苦解開才能忘記現世的愛恨情仇。
如果交換楓葉的是外族人,那麼他就可以再回到桃花源。但是,他也可能不回到桃花源,等待的心願就會再次失落。再次在楓樹下等落下的楓葉,再次等桃花開的慶典,再次等心願交換。
那一年,念子喝了一整罐的桃花釀,因為太好喝了?
13 對白
那一刻,他們擦肩而過,他拉住了她的手。
「念~」
「你做什麼?你認錯人了!」
「為什麼說不認識我?這麼多年了,我多麼想有一天能再相遇!」
「請你放手,我不是你認識的那個人。」
「那時候,我放下了妳,我認為那是正確的選擇。但是~」
「如果那是正確的,那麼就不應該在大街上胡亂認人。」
「我不敢再找你,只能期待著再相遇的一天,我知道你會記得我。」
「但你認錯人,而且你是否太自私?你期待相遇的那個人也許早就忘記你了」
「我放下你,是因為我不知道該如何面對自己的心願!因為我不能……」
「既然你不能的話,這次你也應該放開你的手,何況我不是你期待的那個人!」
「多少次我想著如何向你說明我的心情,我們之間我知道你會明白。」
「多少次你怎麼不明白,我不是你期待的那個人,既然如此……」
「既然讓我們再相遇的話,我不想再……」
那一刻,街道上吹起來一陣風,街道旁的楓樹落下了葉子,一片一片的被風吹落了。她甩開了他的手,當綠燈將轉紅時,跑過了街道的對面邊。「在每個楓葉落下的季節裡,總看見你桃花樹下的身影,我以為我們有一樣的心願。」他在街的另一邊追著她的身影邊跑邊說。但是,她一個轉身已經消失在巷子裡。他看見巷子口的路牌寫著:「楓林巷」。
「楓林巷」看家的小狗大多時候安靜無聲,這時卻從樓上陽台探出頭來高聲嗚叫,一個陽台傳過一個陽台,一個門口傳過一個門口,彷彿互相警戒著外來者。雨落了下來,他終於跑過街道的對面邊卻看不到任何巷子的入口。
14 あいたい
那一刻,他們擦肩而過,他拉住了她的手。
「念~」
「你認錯人了!」
「我知道是我放下了你,所以你不願意再認我。」她的眼淚落了下來。
「你知道我那時有多麽苦,明明是你說你不放棄,明明是我拒絕了。我們本來可以是純正原本的朋友。」
「我以為我們可以保有原本的友誼,也可以有更進一步的情誼。但是我漸漸無法面對。我認為你可以渡過……」
「所以你放下了我,讓我獨自面對,到底是不是我自己錯了?」
「只有這樣才能回到……」
「回到?回到哪裡?回到什麼?回到不如不相識的時候?」
「我以為我可以放下,但是當我在那裡看到楓葉落下的時候,我忽然不知道我放下了什麼?」
「但是,我知道是我錯了,我應該知道就該像不曾存在過,連過客都不是。」
「這些年我多想見你,每一片楓葉呼喚我。這次相遇是天在回應我。」
「我想過無數次這樣的時刻,我應該說什麼?但終究是沒有可以回去的過去,也沒有可以抵達的未來,就應該錯過就錯過。」
「但是……」
她甩開了他的手,當綠燈將轉紅時,跑過了街道的對面邊。
「在每個楓葉落下的季節裡,總看見你桃花樹下的身影,我以為我們有一樣的心願。」他在街的另一邊呼喊著說。但是,她一個轉身已經消失在巷子裡。他看見巷子口的路牌寫著:「楓林巷」,卻看不到巷子的入口。
「楓林巷」看家的小狗大多時候安靜無聲,這時卻從樓上陽台探出頭來高聲嗚叫,一個陽台傳過一個陽台,一個門口傳過一個門口,彷彿互相警戒著外來者。那一刻,街道上吹起來一陣風,街道旁的楓樹落下了葉子,一片一片的被風吹落了。
就算想過多少次「あいたい」又如何?雨落下的季節,我一個人,雨淋得我再清醒不過。就算想過多少次「あいたい」又如何?我也以為有一樣的心願?但是你放下了我。所有的感情都是一樣的,徬徨的時候,懷疑的時候,只有堅持下去是唯一的道路,如果不能堅持,散了。沒有回頭的路可以走,沒有但是。
就是這樣的時候,雨落了下來,一直下著一直下著的大雨,一連好幾個月的下著,卻沒有要停止的樣子。怎知桃源溪竟連著忘川,桃花源的人到底是來自忘川?還是來自桃花源?沒有人知道?而人間就在這兩河流域,當大雨來臨川水滿潮,兩河連為一河,在湍急的流水聲中聽到傳來晦暗不明的歌聲唱著:「望穿秋水,忘川求誰?」當桃花釀也無法解的苦,只有順流而下,離開桃花源,忘了心願,忘記自己。
15 人間
念子住進楓林巷後,最不解的就是樓上樓下的人間。
這天,樓上的夫婦為了誰去買牛奶,有了小小的對話。「我等一下要出門辦一下事情。」「那你要幫我買牛奶嗎?」「.....,我想跟妳說一下:關於三餐食物採買應該是誰的責任?...」「我只是問一下說,如果你辦完事,有想去賣場,是不是可以幫我買一下?」「不是,你應該安排好事情,...」「我只是想說牛奶比較重,如果你不方便的話,我也可以自己去買,如果你不幫我買的話,我也從來沒有說過什麼或是生氣。……」「……」
這樣的人間對話,對念子來說,聽著很困惑。人與人之間的情感,人與人之間的責任,人與人之間的期待,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人與人之間對念子來說負擔太大。因為念子是一個自由自在的靈魂,念子也是一個敏感重情的人,這也正是她遁入桃花源的原因。但是,桃花源只能讓你隱世卻不能讓你忘,情債也好,情傷也好,如果桃花源的楓葉不能換回你的情緣,那就跳下忘川回到人間重解;如果桃花釀不能解你的情苦,那就到廻音谷呼喊。
楓林巷是一個驛站,還不能回到桃花源的時候,在人間之前,你可以在這裡避開你在人間未解的念想。被屏蔽的那個人看不到楓林巷的入口。
16 那人那山
那人那山,是哪個人?是哪座山?
曾經的巫山已沒有雲,燈火闌珊處也沒有人。
那人那山,是那個人,是那座山。
她的微笑是你的盼兮,她的等待是你的歸處。
那人那山,是哪個人?是那座山?
我的等待是你的放棄,我的微笑是你的忘記。
那人那山,是那個人,是那座山。
我的忘記是你的等待,我的放棄是她的微笑。
那年,他們登上了那座山,在楓葉即將落下的季節,蜿蜒而上時的日光,從楓葉的五指間灑下來,路邊的蕨類飄著細緻的色彩。來到一個飛簷的涼亭,有一棵高大的五葉松歪著腰身,用太陽的眼睛看著他們,笑了。庭池裡開著一朵又一朵白色的荷花,一群鯉魚游過來一張一閉的大嘴巴,問著:「是他吧!是她嗎?」
山的深處的一座城堡,繆思女神站上城牆上拿著智慧的天秤質問著:「是她嗎?是他吧!」玫瑰未開的荊棘迷宮裡,躲著一隻穿著燕尾服的白兔子,從荊棘叢裡衝出來拿著懷錶邊看邊說著:「錯過了!錯過了吧?」那個下午茶會他們吃著冰淇淋,坐在風車下,微風吹來迴音谷的聲音,響著:「是你吧!是妳嗎?」風車下的花圃,風鈴草搖著藍色鈴鐺好像在回答,卻只有一串串問號飄出來?
是那個陽光灑下來的楓葉間,金色的翅果翩翩落下,沒有人告訴誰,不要去摘樹上的葉子,但是葉子不落下,心願要怎麼交換?這時,念子彎下腰,撿起了地上的金色翅果。這個時候啊,他是否在她身邊?他的眼光是否朝著她?當她抬起身時,一行人早已走遠,她握著幾顆金色翅果,學著燕尾服白兔子口吻說:「啊~錯過了!錯過了吧?」
下山時,她坐在他的車上還有另一個同伴一起,但中途,他把她放下了。這個時候,念子手中的一片楓葉消失了。為什麼?沒有人告訴誰,不要去摘樹上的葉子,但是葉子不落下,心願要怎麼交換?
17 杜鵑
在楓林巷,相傳杜鵑是一種花,相傳杜鵑是一種鳥,當杜鵑和杜鵑相遇的時候,杜鵑在杜鵑心裡埋下一個瘋狂的種子,當杜鵑開花的時候,杜鵑心中的瘋狂種子將發芽,楓林巷的屏障,將會因為杜鵑瘋狂的啼叫而打開。那個人,將得以走進楓林巷。
然,自念子搬進楓林巷,這幾年,春不來,杜鵑花不開。杜鵑從二月底就開始尋找,在夜間頻頻徘徊,任整日整夜啼唱,怎麼也找不到一朵杜鵑花?「哪裡啊?哪裡啊?」杜鵑說。
二月,杜鵑飛過南天竹的樹下,南天竹說:「走開,我不是你要尋找的。」三月,杜鵑飛過金露花的樹下,金露花張著小刺,嚇唬他說:「走開,我是帶刺的玫瑰,不是你要找的。」白頭翁在風鈴木的枝椏上笑著說:「騙人!你看他,你看他。」
四月,杜鵑飛過七里花下,七里花眨著眼說:「來吧!我可能是杜鵑花喔~」路過的斑鳩聽到,把她的珍珠項鍊都嚇得掉了一地,杜鵑只嘎了一聲就飛走了。五月,玫瑰揮舞著滿樹的荊棘趕他:「走開!我正正是多刺的薔薇,我不瘋狂也不受你欺騙。」
六月、七月、八月所有的花都開了,就是杜鵑不開花。杜鵑就這樣尋找了大半年,仍是找不到杜鵑花開,楓林巷的小狗們就開始嗚叫追趕杜鵑:「走吧!離開吧!休想種下你的瘋狂,楓林巷的門不為那些拋棄真心的人打開。」
九月,楓葉開始紅了,杜鵑感到失望,只得叼起一片落下的紅葉,離開了。十月,躲在床下的蟋蟀開始唱著:「瘋狂不來,心傷請走,楓林巷守著你!」
自從他在楓林巷口再次遇見她,每當月圓的時候,就會聽見杜鵑的叫喚:「來吧!楓林巷的入口將為你而開。」但次次他走過相同的路口,卻想不起來到底是哪一條街道?而次次他與她擦肩而過,誰也不再想起彼此相識的面孔。
因為三月的杜鵑不開,春不來。
他總是走到那個路口,忽然停了下來,彷彿看見一個身影,卻雙手撲了個空。「我忘了什麼?為什麼停了下來?」這時杜鵑會在兩旁街道的苦楝樹上聚集嘎嘎叫著:「是他!」「是她!」「你看那!」「妳看那!」但是三月的杜鵑不開,春不來。沒有誰的瘋狂被喚醒。
每當月圓的時候,月光如此耀眼,月光如此刺眼,月光照進桃花源,月光照進藍溪,月光照不進楓林巷。又是一年過去,再來年,杜鵑又飛進楓林巷,這一年他又找了個寂寞,因為三月的杜鵑仍是不開,楓林巷的小狗們一個路口一個路口得追趕著杜鵑:「走吧!離開吧!休想種下你的瘋狂,楓林巷的門不為那些拋棄真心的人打開。」
18 白色戀人
在桃花源裡,月光照進一個小小的村莊,那裡的人們心靈純粹,明淨如初落的白雪,雪花冰晶飄散在冬天的時候,流星如雨落下,人們不用依賴楓葉的心願交換,只要向雪花流星許願「我願為那個白色戀人。」心願如被應允,雪地裡會開出一朵純白色的「雪后」玫瑰,花心裡的花藥是苦澀的毒藥,吃了以後就能成為某個人的「白色戀人」,命運會引導你尋找那個人,如果你能保持「白色戀人」的初心終將尋獲那個值得你交付的真心。但是,如果你改變了初心,想多要一點,那麼將終究在迷途中流轉。
花心的許願期限是一百天,如果你沒有在期限內找到認出那個人,「雪后」將用你的眼淚續命開出第二朵玫瑰,第二次的期限是三百天,如果你還是找不到,你得用你的心痛為「雪后」續命開出第三朵玫瑰,每再延後一次,期限是一千天;第四次的代價是你的眼睛,你不會失明,但你無法用看見來找到那個人;第五次是你的心,你不會失去心跳,只是將不會感覺到自己的心動;第六次是等待,你只能等他來尋你,第七次也是最後一次,你只剩下「青絲」可以贖給「雪后」了。
歲月已匆匆走過,在最後的一千天裡,如果無法相見,相欠的如何償還?「雪后」花心的毒將帶走你的心願,它會變成花心裡的另一顆毒藥,等待另一個許願的人。
所以,就算你是心靈純粹的那個人,別輕易許願,你確定你能不變初心嗎?
在杜鵑徘徊在楓林巷七年後,杜鵑花終於開了,那是白色的杜鵑花,那一天,杜鵑花開滿了整條巷子,白色的杜鵑花從楓林巷尾開展,白色的花瓣溢出了巷口,蔓延到整個城市,所有尋找花開的杜鵑成千成萬飛進來,盤旋在天空鳴叫著:
「如果無法相見,相欠的如何償還?」看守楓林巷的小狗們,躲在樓上噤聲了,因為楓林巷的入口即將打開。
楓林巷,位於桃花源的一道小溪旁,巷道裡住著平和有禮的居民。這一天,搬來一位長髮女郎。搬家車的後車廂裡,有三棵青楓樹,和幾株玫瑰。
這一天念子在日記裡寫著:「冬心飄雪春未暖,玫心待開情意藏。」
19 共看明月應垂淚
那年的月色那樣濃,倚窗前靜無語,蛙鳴聲聲,稻香入夢。最後的一個夜晚,月光照進九曲橋的尾端,那個飛簷的小亭,冷風吹拂徘徊,湖心漣漪起伏,她等,而他從岸邊走來。這樣的片刻,應該會是最後一幕吧?是吧?岸邊的漫步一步一趨、水邊的閒情一前一後,白鵝抬頭看著他們,雨蛙也跳入草叢邊鳴唱。星光一點一點變暗,月光一沉一沉亮起來,是一輪彎月,月缺彷彿是一個預兆。但是,又有誰看懂了神的言語誨暗。
在杜鵑的鳴叫聲中,楓林小樓上的人們,彷彿夢初醒,樓下的人往上望,樓上的人朝下盼,是等待的那個人嗎?在人間與楓林巷的交錯中,誰認出了誰?誰又能認出誰?如同是久別的重逢,還是千年的相遇,終將在此刻被詢問。
而念子也在小樓上看著,飛奔下樓的人們相擁而泣,失落嘆息的人們背身而去,來的終會來,不在的終是空。今天的月色也是那樣濃,窗前依然靜無語,蟬鳴取代了蛙聲,楓香變換了稻香。在楓林巷,小樓上,能等待多久?千年前有人說過:「來是空言去絕蹤,夜吟應覺月光寒。」今晚也是月缺嗎?風仍舊是那樣冷,她不該等,他沒有從哪裡來嗎?
是否該收拾在楓林小樓的行李?是否該結束這場等待?連杜鵑也喚不醒的瘋狂該如何期待?大暑熱紅了楓葉,楓林巷小樓上,楓樹落下了翩翩紅葉,念子安靜地撿了起來,是月圓嗎?還是月缺呢?今天。曾經的千里共嬋娟,是否成了共看明月應垂淚?
20 石像
謠傳在桃源溪和忘川交會的地方,是一個巨大瀑布,高聳的河道左岸有一座紅色祭堂,外觀看起來好像荒廢已久,但又似乎經常有人來往,紅磚砌成高高的屋牆,五彩的玻璃窗,從不同的角度像萬花筒一樣現出不同的影像,祭台上展開一本無字的經書,祭台的背後是一座佔滿整牆的管風琴,兩旁各有一個銀色的燭台,蠟炬已乾的滴淚好像說明著曾經的祭典。祭堂外,看似雜亂無序的庭院,其實長滿了巨大的迷迭香,祭堂重重的木門上爬滿了荊棘。
高高的紅色祭堂鐘樓上,有三個石像蹲坐,他們的翅膀捲縮,他們的面容不明,他們的眼神空洞,看不出他們的喜怒哀樂。每當月缺的時候,人們都說,聽到有人敲擊木門的聲音,沈重的木門將敲門聲遠遠地傳到人們未眠的深夜,那樣的夜晚第二天,木門上的荊棘會開滿血色的薔薇,人們這樣謠傳著這樣的故事。但是沒有人真的找到過那個祭堂,也沒有人看過開滿的血色薔薇,但是他們都說,他們聽到了那個木門被敲著。
在杜鵑的鳴唱打開了楓林巷入口後,如願的人走了,失望的人也走了,那時念子迷惑著要不要離開?要不要停止等待的時候,她恍惚之間,走向楓林巷口,突然,遙遠的地方一個石像振動了他的翅膀從天際飛來,伸出了他的尖爪抓向還留欲走的她。念子驚懼之餘,往離開楓林巷的方向逃去。
另兩個石像,從天際的兩個方向揮動他們的翅膀,翅膀揮動的力量,將念子揮回楓林巷,念子邊跑邊躲著石像的尖爪,石像們發出尖銳的叫聲彷彿喊著,「你要逃往何方?走的話,誰來實現等待的願望?走的話,誰來擁抱失落的願望?走的話,誰來回答歸人還是過客的遺忘?」石像翅膀的揮動在空中一瞬間形成了一個颶風,風的力量吹落了所有的白色杜鵑,也嚇走了鳴唱的杜鵑,楓林巷再次關閉。
念子在石像的追趕中,逃回了楓林小樓,而颶風刮了一整夜的風雨,月光在風雨上方照耀著,是月缺的夜晚,念子的夢裡,她看見了那個開滿血色薔薇的大門。
21 血色薔薇大門
當楓林巷再度關閉的時候,在念子的夢裡,大地震動了,她在夢裡跌入一個大地裂開的深深的坑洞裡。
她一直一直往下掉,坑洞兩旁的景象一片黑暗,黑暗中出現一個蜿蜒的階梯旋轉著向不知名的地方延伸,她下墜中多次掙扎,終踏上那個不明的階梯,但是越往上爬卻越往下墜,階梯的上端有一個人蹲坐著,一手拄著下巴,一手垂在身旁,那個側影分明是他。她想向他呼喊,但是他不曾望向她,那樣的冷漠,那樣的神情,終讓她開口卻無法呼喊。那一瞬間,她終自那個階梯中落下,往坑洞的更深處跌下去。
坑洞兩旁的景象再次陷入一片黑暗,黑暗中出現一個旋轉門一邊轉著一邊往下墜,他在門內,而她在門外,她往門裡走去,旋轉門卻將她旋出門外。她試了一次又一次,但不論她往裡面走多少次,旋轉門總將她和他旋轉在門的兩邊,而他背對著她,他的背影越來越遠,終究沒有看向她。那一刻,旋轉門消失,她往坑洞的深處更往下跌。
坑洞兩旁的景象依舊是一片黑暗聚攏,黑暗中她坐在一列深夜的火車裡,火車上的指示燈閃著目的地是往那個地方,她想起了那樣的一個夜晚,她的面容疲憊,但是有一點點的歡喜在心中跳耀。然,那終究是黑暗中微不足道的一點微光,瞬間便消失在聚攏過來的黑暗之中。火車的左邊現出一片星光粼粼的海,海的那邊是一座不知名的島嶼。星光,片片掉落,但那不是流星,只是黑暗中有一人化成了星光,一片一片掉落。那一個時候,火車消失在黑暗中,她再次往坑洞的深處跌落。
終於,坑洞是否終究有盡頭,盡頭那端還是一片黑暗,黑暗中,那一片粼粼的星光聚成了一個巨大的瀑布,瀑布的上方,有一個巨大的木門,門上面爬滿荊棘。當念子向它走去,每走一步,門上的荊棘即開出一朵血色的薔薇。怎知,往那扇門的路竟是那樣的遙遠,她一步一步往前走去,血色薔薇一朵一朵得綻放,血色薔薇一直一直開著開滿了那個巨大的木門。
門內的管風琴響了起來,是誰曾經敲響了那個荊棘門?是哪首歌?曾在我的心底?像曾經的預言一樣。管風琴高唱著那首歌,歌聲震動了門上的血色薔薇,血色的花瓣片片掉落,每掉光了一朵,大門上的荊棘又會開出另一朵血色...。
22 祭りの声
念子望著那血色的薔薇大門,她伸手向前,當食指碰觸到薔薇花,所有的凋落停止了,幻化成滿天的紅色花瓣紛飛,所有的盛開停滯,荊棘退開,現出了門環。念子不由自主地拉著門環敲響了大門。門內的管風琴繼續唱著:「是誰敲響了那個荊棘門?是哪首歌?曾在我的心底?」紅色花瓣紛飛著,被敲門的聲響激動越飛越急,變成了一道炫風沖開了薔薇門。
門內,時空回到那個楓葉紛落的季節,人們奔跑在楓林樹下,他們搶著撿落下的楓葉,一片是歡喜,一片是孤獨,一片是思念,一片是遺忘,每個人有不同願望等待著被實現。那個身影,撿起了一片楓葉,那是多少年的錯過?那是多少年的蹉跎?那是多少年的盼望?那是多少年的等待?那是他也會等待著的重逢嗎?
門內,時空來到那個桃花盛開的季節,人們慢走在桃林花間,他們在尋找那個相對的心願人,兩片的相對是歡喜,兩片的相依是擁抱,兩片的相合是雙手相扣;兩片的掉落是悲傷,兩片的拋棄是泣訴,兩片的遺失是心傷。有人實現了願望,有人不記得第幾次的失望。那個身影,手裡的楓葉是不是我的願望?
管風琴唱著「是誰敲響了那個荊棘門?是哪首歌?曾在我的心底?」念子踏入門內,不知道該往那個時空走去?這個時候,管風琴兩旁的銀燭台忽然燃起了銀色的蠟燭,管風琴唱著「是誰敲響了那個荊棘門?是哪首歌?曾在我的心底?」
兩個時空裡的人們,忽然往祭壇裡聚集過來,他們一起向天空感謝願望的匹配實現,他們孤獨地向大地詢問願望的失望落空,他們期待著人間裡終究有相互等待的那個人。這時祭台上出現一個絢爛的光影旋轉著,歡喜的人們將他們楓葉奉獻入那個光影之中,失落的人們拿出了多少年的桃花釀作為代價獻祭入那個光影之中。
這時,祭台上的無字經書,現出了那首歌,兩旁的五彩玻璃窗如萬花筒一般開始旋轉出人們所想的地方,他們一對一對,他們一個一個,走進五彩玻璃窗走進那個不知名的地方。而念子愣在了當場,因為她不知道該拿什麼作為獻祭?她也不知道該往那個地方?且她的桃花釀已經喝完了~
這時,管風琴唱著「是誰敲響了那個荊棘門?是哪首歌?曾在我的心底?」
血色的薔薇門,每片血色的薔薇花瓣,是她的心傷,每片血色的薔薇花瓣,是他的遺忘。楓葉喚不回的願望,桃花釀解不了的心苦,只能問向血色的薔薇。
23 始終
終究,念子還是在楓林巷醒來,杜鵑是一場夢,血色薔薇也是一場夢,重遇的對白也不曾存在,夜色只是一片蒼白。
回想起那段日子,原來我們相識那麼短,我努力地去尋找記憶,卻如同已經刪除的LINE訊息,再也想不起來,究竟曾說過什麼話?一起去過什麼地方?一起做過什麼事?那些記憶好像風一般散去了。片片斷斷的畫面,能證明曾經存在過什麼?或許只是我一個人的假想。
是不是因為初心終究是變了?最初的相會真的是我想起的那個畫面嗎?如果我不是一開始就推開你,會是怎麼樣的後來?我其實應該知道結局仍會是一樣,因為始終我就是你放下的那一個。
請不要說是我沒有向前,請不要說我沒有看你一眼,請不要說我沒有努力留下,難道不是你沒有勇氣面對我的拒絕。請不要說那是因爲我離得那麼遠,請不要說因為我不曾要求,請不要說我不曾回頭,難道不是你不曾開口?
我回想那個夜半的鈴聲,我沒有回答的那個聲音,到底是為什麼?在那樣的時刻想起。我好想回到那裡,看看門前的那棵楓樹,是否還像當初?如果可以再一次回到那裡,也許我也可以放下,放下不曾存在的迴音谷,放下不曾存在的藍溪,放下不曾存在的你。
24 桃花依舊笑春風
夢裡醒來,已是秋天,夜半時分。今天是月圓吧?人們都說月到中秋分外圓,而七月的月圓卻分外的淒清。門內的楓葉還未到葉落,門外的桃樹依舊。是吧!我們也曾經是那麼單純的快樂,那時的桃花祭,花開滿的時候,是一種幸福,花瓣落的時候,是一種浪漫,桃花蜜不用心願來釀也是甜的。你向我走來,在桃花林間,不用再拾起花瓣,因為我們心願已經實現,我有你,你也有我。
而如今,快到中秋了,望著月亮的人,卻更加寂寞了嗎?沒有回應的回應,沒有已讀的已讀,沒有你的我,在楓林巷,等著自己走出去的那一刻,等著自己放下的那一刻,那一個沒有留下的我,那一個已經走了的你,是否望著同一個月亮,又有什麼不同呢?
我在楓林巷的窗邊,望遠方的桃花林,斑鳩未曾看向米蟲遺留下來的米一眼,綠繡眼不在沒有花開的時候出現,桃花明年會如期的開吧?楓葉今年會依期的紅吧?而這酷夏,這溽秋,已先將我的楓葉熱烘了ㄧ樹的枯乾,就像我等待又等待,失落又失落的盼望,終究是沒有來。
是什麼使我失去了你?是什麼讓你離開?你曾經的存在,只剩下桃花依舊笑春風。
25 桂花香
終於,他帶著剛養好的桂花來找她了。在那個楓林巷的另一方,將那個人放下,走出去。那是另一個平行的世界吧?不用再想起誰,也不用再屏蔽誰,更不用等待誰。
只要接過他帶來的桂花,淡黃色的花朵,恬淡的香氣。那裡有另一個平行世界吧?在桃源溪的那端,在忘川的盡頭,那裡會是另一個桃花源嗎?那是在平行世界裡的桃花源吧?還是在平行世界的另一個楓林巷呢?只要順著桂花的香走過去,一定能走出這個看不到盡頭也看不到入口的楓林巷吧?
是的,他會帶著開著滿樹香氣的桂花來找她的。那個時候,她一定會將那個人放下。因為通過桂花的香,那裡有等著她的那個他,那是她想去的平行世界吧?在那裡,看樹看花看流水,不用看人世間。她會把小小的桂花摘個滿懷,別在髮梢邊,雲霧飄過來的時候,樹上的桂花都笑了。
26 秋天
又到了秋天了嗎?原來是秋天啊~那個遠方的空氣中流動的感覺。那個雲淡風輕的午後,原來是秋天。那個烏桕飄著一片片兩心相映的樹葉間飄露的氣息,原來是秋天嗎?那個欒樹一樹金黃轉紅落滿一地的,原來是秋天啊~
夏天已經過了幾次?又幾次了呢?在楓林巷,冬天過了又過了幾次了呢?怎麼現在才想起來?怎麼現在感覺到,那個曾經在藍溪的季節,原來是秋天。在楓林巷,春天曾經來過嗎?又來過幾次了呢?怎麼,守護巷口的狗兒們,也攔住了四季嗎?夏蟬不響,春蟲不鳴,冬蠶不藏,冷冷的盯著冬心飄雪的楓林巷而凍僵了嗎?怎麼?怎麼?現在,想起了,原來,那是秋天啊?
遠山的楓葉又紅了嗎?遠山上的金色翅膀又結滿一樹了嗎?是秋涼啊~原來是這樣,躲在土裡草間的蝸牛才會伸著懶懶的兩隻眼睛偷吃了曾經種下的高麗菜,那個季節原來是秋天啊,那個飄滿野薑花的白色藍溪的那個季節。
在楓林巷,小樓上的楓樹掛著一樹綠葉,告訴我還沒到呢~秋天。等著吧!總有一天,秋天秋天會來的。收拾你的行李,斷捨離你的情仇,拋下你的愛恨,那一刻即將到了。那竟是秋天。
27 霜降
當月亮西沈,太陽東升,黃曆週轉,節氣四巡,這天來到了霜降。霜降是怎麼樣的呢?霜降是染紅楓葉的時候,霜降是柿樹落葉結果的時候,霜降是秋收冬藏的預告,霜降是命運流轉的開始。
那一天晚上,她依慣例下樓打卡,一堆人擠在卡鐘前面等待,人群之中,一個眼光和一個笑容望向某方。她披著綠格子的羊毛織毯,霜降的晚風微冷。屋外的白鵝正在踱步巡走,而草叢裡的蛇信安靜無聲,清冷的眼光漸漸地黯淡。
白色的芒草在狂風中的溪畔揚起不知向誰的招手,山邊白色野薑花在月光下一點一點的亮起來。她一個人坐在書桌前燈光下,她一個人躺在高架的床上,遙遠的是情人間的嘻笑,遙遠的是旅人間的談笑,日暮漸明才聽見歸程的動靜由遠至近,由近至遠。誰回到了誰的寢室,誰?又走進了誰的心房?
如果命運不要流轉,楓葉不要落下,她是否還會跳下忘川,是否還會飲盡那杯桃花釀?當時的他、還有她,為何都已經不再了,一句再見也沒有說,是來不及說?是沒必要說?是早已說過了?只有她一個人早已離開卻獨留未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