掛在客廳的煤油燈閃爍著,庭院裡外婆種的梔子花散發著清香,舅舅拿著那張戶籍調整申請表,戴著圓框眼鏡端詳,一臉不悅地皺著眉頭:「你什麼時候有這個遠房表哥的?我怎麼都沒聽姊姊說過。」知勳看著舅舅的表情,手心開始微微冒汗,頭腦開始想著要怎麼說,還沒等知勳開口,順榮已經搶先一步說話:「抱歉,來之前沒先打聲招呼,伯父和伯母走的時候,我和知勳年紀都還很小,可能來不及向您提及吧,我父親走的時候,母親一直說如果要來日本留學可以找李家的人幫忙,我一直對日本的文化很感興趣,所以硬是拜託知勳,希望您可以通融一下。」
知勳一邊靜靜地聽順榮說一邊觀察舅舅的表情,同時又很不習慣對長輩講敬語的順榮,文謅謅的跟平常孩子氣的模樣完全不同。外婆只是坐在一旁織著毛線,靜靜地聽著他們的對話。
「你說你叫權順榮?那你的母親呢?還有,你的敬語說得不錯嘛,有學過日文還有漢字?」舅舅挑眉看著順榮,似乎還是有點懷疑順榮的身分,但順榮坐的端正說話又有禮貌,感覺不太像路邊的痞子,否則他都要懷疑自己的外甥是不是在路邊被偷渡客威脅,才帶了一個陌生人回家說要入戶。
「是的,母親前些日子也不在了,因為想來日本留學,所以有去私塾上過課,日文和漢字都會寫一點。」順榮說話時眼神看起來很真誠,坐在一旁的外婆終於開口:「孩子想念書,你就答應他吧,這孩子看起來也很有禮貌,不像是騙人的。」舅舅聽了外婆的話,雖然還是有點不情願,但還是點點頭。
「好吧,我答應讓你入戶,但是,你要自己想辦法考上學校的補助名額,還有放學後要到田裡幫忙知道嗎?吃了這個家的米就要工作。」舅舅終於答應,只是多了很多附加條件,順榮點點頭道:「沒問題,謝謝伯父。」順榮臉上帶著感激的笑容。
「好了,吃飯吧,你們都餓了吧?白飯差不多煮好了。」外婆放下毛線扶著矮桌站起來,順榮馬上迎上去扶外婆,手腳俐落地幫忙晚餐,知勳也站起來去廚房幫忙,舅舅只是坐在矮桌旁看著那張入戶申請表,嘆了一口氣,提起筆在上面簽了名。
外婆把最後一碗湯端上桌,坐下後輕輕拍了拍膝蓋,像是在招呼大家開動,碗裡盛著剛煮好的白米飯,粒粒分明還帶著剛起鍋的熱氣,桌上擺著幾道家常菜,用醬油燉煮得入味的蘿蔔、灶火慢煎的豆腐,以及外婆親手醃漬的紫蘇梅干。
「快吃吧,你們都還在長身子,多吃點。」外婆笑著說,一邊夾起豆腐分別放進知勳和順榮碗裡。
知勳坐在外婆旁邊,還在為順榮剛才的應對,心裡默默驚訝著,順榮平常對他總是吊兒啷噹,能一邊虛構自己的身世,還不打結地應對舅舅的質疑,這讓他心裡既鬆口氣又有點不自在。
順榮坐得端正,在舅舅和外婆面前用乖巧的樣子吃飯,他一邊小心地將飯送進口中,一邊觀察大家的表情,舅舅眉頭還沒完全舒展,但也不再盯著他看了,開始安靜地吃飯,知勳偶爾偷看順榮,只見他筷子用的像模像樣,咀嚼的模樣也十分謹慎,跟之前在樹林裡大口啃野豬腿、舔手指的他簡直判若兩人。
「這豆腐是你最愛的那一家買的吧?」舅舅忽然開口問外婆。
「嗯,早上剛送來的,很新鮮,你多吃點,明天一早又得出門上班。」外婆說完也夾了一塊豆腐到舅舅碗裡。
「是啊,廳裡最近剛來了幾個新實習生,事真多。」舅舅嘆了口氣,然後瞄了一眼坐在他對面的順榮,「你說你想唸書,知道要唸什麼嗎?你到日本可不是來玩樂的吧?」
順榮立刻放下筷子,恭敬地說:「是,伯父,我會認真讀書的,若是能進學校,我想專心學語言,之後也許能當翻譯或老師。」
舅舅點點頭,沒再多說什麼,只是舉起茶杯喝了口熱茶,外婆卻笑了:「當翻譯也不錯啊,比你伯父這種一坐就是一天的工作有趣多了。」
「媽媽,這樣說我也太過分了吧……東京的書記官好歹薪水也是不錯的。」舅舅哭笑不得。
知勳一邊聽著這些對話,一邊默默把飯吃光了,他的心裡有點暖,也有點緊張,這一切也太順利了,順利得不像真的,但他一抬頭,看見坐在對面,嘴角淺淺帶笑,眼神落在他臉上的順榮,忽然就把這些想法拋到腦後去了,臉上不自覺帶著笑意,眼睛變的彎彎的像兩道新月,知勳沒注意到的是,外婆也正用溫暖的眼神看著他和順榮。
晚飯後,到了家裡熄燈的時間,順榮和知勳並排躺在鋪好的地舖上。
「我以為人類的東西你都不太會,之前還直接啃著野豬的後腿呢。」知勳仰躺著看向漆黑的天花板,窗外微弱的月光微微照亮了房間的地板,他轉頭看向順榮映著微光的側臉,不知為何心跳有點加速。
「之前有和教我念書寫字的前輩混進人類的社會過,但我要學的還很多啦,你要幫幫我。」順榮有些心虛,蛇身的時候他只是順從本能生吃獵物,他也不是不會用筷子,只是知勳以為他不會,要教他拿筷子的模樣很有趣,所以才裝作連筷子都不會拿,順榮不敢說,他怕知勳會生氣。
「明天你還要去交申請書什麼的,行政流程很多,我要跟學校請假陪你去嗎?」知勳又把視線轉向天花板,他感覺到順榮的手爬過來握住自己的手。
「不用吧,我想我自己可以搞定的,放心。」順榮緊了緊握住知勳的手,讓他放心,知勳笑了一下回應:「也是,都能自己打聽怎麼入學了,應該沒問題,早點睡吧。」
「嗯,晚安。」
這夜,順榮已經睡得香甜,知勳卻還是輾轉難眠,他小心地不吵醒順榮,從被窩爬起來,披了一件羽織在身上走到庭院,月色朦朧地灑在庭院的梔子花上,聞著那熟悉的香味,知勳內心的躁動似乎慢慢平靜下來。
「知勳哪,睡不著嗎?」身後傳來外婆的聲音,知勳轉頭,看到外婆徐步朝他走來。
「外婆,不披件衣服會著涼的。」知勳趕緊把身上的羽織揭下來披在外婆身上,雖然說已經很接近夏天,但夜晚仍有些許涼意,清涼的夜風吹撫著庭院,庭院裡的枝條隨風飄逸,帶起梔子花沁人心脾的香。
「知勳還是那麼貼心,就跟你媽媽一樣。」外婆提起知勳的母親,眼裡帶著懷念和惆悵,或許是因為今晚的談話讓外婆又想起了以前的往事,外婆牽起知勳的手,帶著長年工作的粗繭卻又溫暖的手掌包覆著知勳的手。
「你的眼睛雖然跟你爸爸長的很像,但笑起來眼睛彎彎的樣子和你媽媽一模一樣,外婆很喜歡,你要多笑。」外婆一手覆上知勳的臉頰,仔細地看著知勳的臉,又繼續道:「不管你想做什麼,外婆都支持你,我們都不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麼事,想做什麼就去做吧,能感到幸福就行了。」
「外婆......我呢,之後想跟順榮去念東京的學校,我們會自己打工賺通勤費的,或是直接在東京租個房子,不用家裡負擔。」知勳的手覆上外婆的手背,手緊了緊。
「那有什麼問題,你想好就好。」外婆露出寵溺的笑容,伸手揉揉知勳的頭髮,然後伸手進袖子裡撈出一根髮簪,上面用緞面布料和金子裝飾著梔子花,外婆把髮簪放進知勳手裡,並握住知勳的手道:「這個是我送你媽媽的結婚禮物,也是你媽媽的遺物,現在外婆可以把它給你了,在外面打拼實在撐不下去的話,也可以拿去典當沒關係。」
「這麼重要的東西,就算我餓肚子也不會拿去當掉的。」知勳小心地拿著那根髮簪,在月光下金屬的部分閃著微弱的光芒。
「外婆相信你可以的,去睡吧,明天還要上學呢。」外婆拍拍知勳的肩膀,知勳點點頭,把髮簪收進袖子裡,偕同外婆進屋休息。
知勳回到屋子裡,把媽媽的遺物收進抽屜,坐進棉被裡面,看著順榮平靜的睡臉,唇角揚起,幫他拉好被角,便躺下來休息。
就在他終於要睡著的那一刻。
「……你還醒著嗎?」一聲低沉的呢喃從耳邊傳來,是順榮醒了。
知勳猛然睜眼:「你、你剛才是裝睡?」
「沒有啊……但你身上好香……」順榮聲音慵懶,還帶著點撒嬌,趁機靠近知勳,手臂纏上知勳的身體大吃豆腐。
知勳氣得想罵人,但又怕吵醒外婆和舅舅,只好輕輕地踹了順榮一腳:「騙人,滾去你那邊睡覺,笨蛋。」
順榮笑了笑,終於收回手臂:「好啦好啦,不鬧你了,晚安,知勳。」知勳翻了個身背對他,紅的發燙的耳根出賣了知勳。
嬉鬧了一陣總算甘願好好睡覺,房間內的呼吸聲逐漸變得平穩,明天還會發生什麼事,誰也不知道。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