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阻止亡靈!
「停下來!」這一刻,伯倫雙手握傘,眼中倒映著傘面的青光,他發出大吼。「亡靈,在我青傘之下,給我停下來。」
原本垂下如萎縮花朵的傘面,像是感受到了伯倫的意志,再次展開,而在青傘籠罩之下,那全身濕淋的灰衣男子身軀一低,竟像是被某股力量往下壓去,腳步變得異常沉重。
「在我傘之下,聽我命令,停下來。」伯倫雙手握傘,全身發力,再次大吼。
傘面下無形的力量再次加強,男子腳步一頓,脊椎發出咯咯聲響,身上的雨水加速下流,身形再次被壓低。
本以為男子終於要停止,沒想到他胸口那個字,竟在此刻淌出深黑的雨水,讓男子發出呻吟,懷著憤怒恨意的雙腳,一步一步,把泥濘的土地踏出深陷的腳印,卻仍在向前。
「我不甘心,我供你們吃供你們住,就算賺的是髒錢又怎麼樣?我跟黑道搏命,我在海上忍受寒冷,我被船長又打又虐,不都是為了帶錢回家,不都是為了給我們一個好的生活!妳竟然嫌棄我,妳竟然說我是廢物!我不甘心!」
「壓不住啊!可惡,停下來!」伯倫雙手握傘,無形傘力不斷加強,宛如一個透明壓力,不斷壓制著灰衣男的恨意,但就算減緩了他的腳步,卻始終無法讓他停止下來。
這麼多年來的付出,深深的愛,變成更深的恨。
他要把他留在世界上的兩個羈絆帶走,全部都帶走。
「一起死吧……」灰衣男的手,已經握住了窗台,身上不斷流下的雨,讓他看起來像是一團黑色泥沼,但一雙血紅的眼睛,卻昭告著他的恐怖。
而周圍不斷轟下來的雨,更發出各種古怪哭聲與笑聲,『帶她們走吧』『她們冤枉你啦!』『不知道惜福,就該死啊!』『一起化為怨靈吧,一起化為惡鬼吧,啦啦啦。』『永生永世,一起陪我們吧!』
「停下來!快停下來啊!」伯倫已經盡全力阻止灰衣男子,想讓男子的手,在窗台前止住。
但男子的指尖顫抖,雨水不斷滴落,但仍一點一點的伸入了屋內。
雨水入屋,鬼魂侵入,屋內母女這兩條命,就怕是保不住了!
伯倫嘶吼,他要做最後掙扎……停啊!
直到,窗台邊,灰衣男的指尖前,突然出現了一個物體。
那是一碗飯,飯上擺著熱騰騰的青菜,幾片肉,還有一顆大滷蛋。
那是兜兜媽媽擺上的。
「哼,老頭,都回來了,就吃飽再走。」她聲音壓抑著情感,混雜著剛才的怒氣與難以察覺的溫柔與悲傷。「你這一路………也算是辛苦啦。」
*
當兜兜媽媽把碗放著,這時,兜兜也跑了過來。「媽媽,我幫爸爸拿筷子。」
「嗯。」
「媽媽,我想和爸爸一起吃。」兜兜也抱著自己印有Hello kkity的兒童碗,大眼睛瞧著媽媽。
「吃飯就乖乖在餐桌,別跑來跑去……」
「媽媽,拜託。」兜兜乞求著。「我想和爸爸一起吃。」
「唉……」媽媽看著兜兜,輕輕嘆了一口氣。「好吧,那,我也過來一起在窗邊吃吧。」
「真的嗎?哇!太棒了!謝謝媽媽!」兜兜興奮的跳起來,「那媽媽我幫你拿碗。」
兩個人,就這樣拉來兩條板凳,各自端著自己的碗,裝著菜與肉,一起在窗邊吃了起來。
而窗台上,依然擺著一個大碗,一雙筷子,碗內滿滿的菜與肉。
站在窗邊的伯倫,不知不覺的放輕了手上青傘的力道,因為他察覺到,剛剛滿是惡意,拼死拼活要爬入窗戶的灰衣男,已然停下了動作。
剛剛被傘之力壓的下彎的腰,以慢慢抬起,兇狠的目光變得平靜,身體仍濕,但已經不像剛剛一樣流了滿地。
「以前啊,只要跑船回來,我老婆總會買什麼人蔘雞說要給我補一補,後來我說,我不要吃大魚大肉,回到家,一盤青菜,滷個豬肉,我們三個一起吃飯,就夠了。」灰衣男輕輕的說著。「三個人一起吃飯,真的就夠了。」
「嗯。」伯倫撐著傘,雨小了,滴滴答答落在傘上。
「少年啊,謝謝你剛才阻止我,我老婆刀子口豆腐心,她一定是很氣我,死了就死了,怎麼還回來騷擾女兒,才會這樣罵我的。」灰衣男笑了,「我怎麼忘了,就算彼此生氣,還是要三個人一起吃飯。」
「對啊,真有道理……」伯倫看著前方的窗戶,兜兜媽媽和兜兜,一邊說著話,一邊聊著爸爸。「家人再怎麼生氣,都要一起吃飯,我阿公也是這樣說的……」
餐桌前的一切,彷彿,三個人都還在的時候,笑笑罵罵,空氣中是食物的香味,也是彼此的溫暖。
「吃飽,就得走了。」灰衣男低下頭,用鼻子嗅了嗅窗邊那個大碗,食物香氣繚繞,飄入了他鼻口之中,灰衣男閉上眼,嘴巴上下咀嚼著,彷彿也在品嚐著這食物。
青菜,肉,飯,這熟悉又遙遠的味道。
而伯倫看著灰衣男,舉著傘,替他擋住這逐漸轉小的雨,給他最後一個安心吃飯的環境,吃完了,就得走了。
「謝謝你,讓我還有機會,見到這一幕。」灰衣男吃飽了,慢慢起身,他回頭再看了兜兜與兜兜媽媽一眼,露出微笑。那是心滿意足的微笑。「雨停了,我也該走啦。」
「是啊,雨停了。」伯倫移開了傘,確實,天空的烏雲散開,明亮弦月照映半個夜空,空氣清爽到彷彿不曾下過雨。「但你胸口的傷……」
「這傷嗎?」灰衣男低頭,咧嘴笑了,他傷口雖然依然沒癒合,但剛剛混著雨水流出來的血,卻已經停了。「它的血水止住啦。」
「對,止住了。」伯倫注視灰衣男子的傷口,他眼睛瞇起,好像看見傷口旁的小角落,多了一個像音符蝌蚪的刺青,難道,這就是剛剛那聲音說的,傘印?
但伯倫沒法細看,這傘印與傷口邊緣的裂痕交疊在一起,像是存在又像是不存在。
「對啦少年,你如果有空,可以去某個海岸,座標是XXX和XXX,那邊有個大礁石,大礁石的正下方。」
「那裡是?」
「那裡是我屍體漂上岸的地方,說不定,我屍體上有什麼東西,可以證明那群壞蛋做的事。」
「嗯好。」
「最後,少年,謝謝你,我走啦。」灰衣男對著伯倫深深一鞠躬,然後邁開大步,完全沒有最開始雨中時的鬱悶萎靡,而當他往前,前方月光明亮,他直直走入月光之中。
看著這灰衣男的背影,伯倫想起第二街口的老太太,她也是這樣消失在月光之中。
所謂的傘師渡化,就是這一回事嗎?
而就在伯倫目送灰衣男離開,他雖然心情不再激動,卻是餘悸猶存,他想著,剛剛要不是傘中傳出那個聲音推他一把,還有兜兜媽媽拿出了那碗飯,再加上兜兜嚷著要一起吃飯,他能阻止這灰衣男子闖入屋內嗎?
怨雨冤魂,厲鬼入屋,會造成什麼傷害?
想到此處,伯倫轉過頭去,發現窗戶邊的小女孩兜兜,正朝伯倫的方向看過來。
然後,她舉起肥肥的小手,揮了揮,像是在和爸爸說掰掰,也像是在對伯倫說謝謝。
這小小的動作,讓伯倫閉上了眼,他內心深處有了決定。
去找有傘印的人吧。
他回想著那女子的聲音,似乎已經知道是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