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我回高雄的時候,阿龍約了我還有老董,我們三個老同學去燒烤店,自己烤的那種,那晚,我們邊吃邊聊,國小的舊事提個幾回,就開始聊一些近日在職場上聽到的荒謬蠢事。
我公務員,沒什麼好聊的,不比當消防員的阿龍還有剛升住院醫生的老董,於是我就專心烤肉,聽他們聊天。我記得吃得差不多時,準備快烤麻糬的時候,阿龍講了一起山難的經過,阿龍在新竹的山區當消防員,轄區都在海拔一千公尺以上,比起火災,他更常遇到山難。
有個快四十歲的登山客,男性,餐飲業,高級漢堡店的老闆,離婚了,應該有欠很多錢。這個男的失聯了,他的員工跟家人覺得不對勁才去報失蹤。警察那邊調資料看,是爬山,獨攀,在登山管理處有登記,他只有一個小背包,沒有揹大包的,理論上當天要下山。沒人知道他要爬山。
「其實這種人上山只是為了要────」阿龍勒脖子吐舌頭。
「真的嗎?」老董說。
「跟你的肥油一樣真。」阿龍說。
「幹嘛都要死了還爬山這麼累。」老董說。
「這種人很多,有的爬樓頂有的爬山頂,我們消防看多囉,其實呢,這種就讓他死一死,安安靜靜,還保有尊嚴,幹嘛出動這麼多人去找他,累得要死,我們長官腦袋就是吃了太多白飯變成白癡。」
局長親自打電話來分隊,就要立刻出動,阿龍跟其他消防隊員加上隊長,總共六個人,帶著乾糧,沿著山路搜尋,找了兩天什麼都沒發現,請當地布農族的加入山搜,原住民還帶了一條黑狗,叫黑錢,很聰明,很靈,之前有人用肉包塞藥想要毒牠,牠都沒吃。在第三天的下午,天氣很熱,那隻聰明的黑錢站在一條小路的懸崖,一直聞,有點奇怪,但是其他人望啊望,什麼也沒見到,隊長也趴在地上聞了一陣子,最後風吹上來,大家嗅到腐臭味。
「屍臭味喔。」老董吃了一塊牛肉,「蛋白質水解,大概死了二到七天吧。」
「唉唷,醫生真不是幹假的,後來有送鑑識,他們說是第五天。」阿龍說。
「當然要幹真的,不能幹假的。」
「可惜你沒用。」
「你才沒用,吃多一點啊你,別只顧說話。」老董又夾起一塊牛肉,「阿原你也是,再吃啊。」
「有點飽了,等一下還要吃麻糬。」我說。
他們把繩索在懸崖邊固定好,隊長先垂降下去看,那是一個很深的山谷,隊長下去差不多三米左右,就叫他們趕快拉,他上來時一直吐口水,因為實在太臭。
那個人不知道怎麼掉下去的,沒摔到谷底,身體剛好卡在山壁的一個凹洞,屍體腐壞,正是最臭的狀態,那臭味不只臭,還有黏性,會主動黏人,沾到還會中屍毒。那些學長一聽,就開始講藉口,打死也不下去,於是隊長命令,叫阿龍還有一個同期的菜鳥,加上隊長,三個人下去,另外三個人在上面。
「你怎麼不抗議?」
「我不懂啊,而且隊長說,如果要在上面,紅包沒得拿,只會給在下面的。」
「有紅包啊?」
「有啊,才一千塊而已,早知道就不去。」
隊長第一個垂下去,菜鳥第二個,阿龍第三個,下降過程中必須閃過一塊突起的尖石,然後在尖石下可以找到他們腳可以踩的地方,那是一個凹處,凹處旁邊長出一棵扭曲的樹,樹身懸在半空中,只有樹根扎在那,那個屍體的腿就卡在樹根的孔洞,插進去,卡得死死的,而他肥碩的身軀倒在凹處,占了大多數的空間。阿龍的同梯被叫下去,那個菜鳥在垂降過程咩咩叫,叫到一半突然就吐了,直接往下吐。
「上面的還笑他,但只要看過就不會笑了,從沒見過那種的,我們救護見多了,在山上各式各樣的都見過,過程中嗝屁的、爬了一層蛆的、乾乾的、扁扁的都有,就是沒遇過這種膨脹的,發酵過的。他的臉是黑的,舌頭伸出來,皮膚發紫,還有斑點,一塊一塊綠色的斑,超詭異。第一眼看到的時候不會覺得是真人,重點他還是個胖子,死了以後,變得超腫,超鼓的,肚子圓圓就像一顆球,手腳也是,像是茄子。」
「哦,那個應該是巨人觀。」老董說。
「沒錯,我以前不知道什麼是巨人觀,後來隊長跟我說,這就是巨人觀,我記住了,幹,只要聽到有人說巨人,不管什麼進擊的巨人、舊金山巨人、工具人、陽具人,我他媽的都會想到那個死胖子。」
「喂,這樣講人家好嗎?」老董抗議,他也胖。
「我不管,死胖子就是死胖子。」
「那茄子咧?」我說。
「廢話!誰拿茄子來就翻臉!」
菜鳥吐到虛脫了,讓他先回去,然後阿龍跟隊長繼續。阿龍憋氣,不能呼吸,隊長指揮也都比手勢,隊長拿出工具,然後比了鋸的動作,意思是要把除掉屍體旁的樹根,然後他又比了另一個手勢,先是打叉,再來指屍體,意思是不准壓到屍體。誰敢壓屍體啊。阿龍一換氣,差點也吐。
總之,隊長拿出折疊型的鋸子跟鏟子,一人一把,極盡所能,把屍體小腿旁邊的樹根給鋸掉,挖掉,鋸掉,挖掉,動作迅速,而且不能割傷屍體。終於弄出一點空間,可以把那條肥腫的象腿抽出那個隙縫,一抽出,那棵小樹也斷了,一路往山下滾,掀起塵土,上面的人以為出事,拚命喊,但是他們不能回答,不能開口啊。
阿龍一直打手勢要上去,但是隊長都否決了。隊長是對的,上去以後阿龍就不會再下來。
隊長決定要一次解決,把屍體用吊床的網子包住,用滑輪吊上去。
他們用吊床捆住,但只能包住肚子而已,其他手腳都要再用繩子固定,綁繩子很靠北,不能鬆也不能太緊,太緊怕會噴,隊長比手勢交代得很詳細,但阿龍噁到快昏過去。他綁那條巨腿的時候多看了幾眼,腫得很怪,像是漏斗型,小腿肚上有深紫色的勒痕,不知道生前卡在這個鬼地方叫了多久,受了多少折磨。
後來綁好要往吊,還不行,還要讓屍體翻身,往上的過程才不會卡到石頭,於是他們用盡全力推開屍體,推過去,推不動,用踢的,屍體往外一晃,盪了出去,懸在半空,盪回來的時候,他們怕碰撞,趕緊用腳擋,要小心,不能撞。
他們在下面頂,上面的人負責拉,一點一點,屍體從他們眼前緩緩升空,隊長跟阿龍稍作休息,小口喘氣。屍體慢慢上去,靠近那塊突出的石頭的時候,有風吹來,上面的人不曉得在幹嘛,晃了一大下,胖子的頭碰到石頭,撞很大力,發出悶悶的聲響,波波波的幾聲。阿龍還在想那是什麼聲音,褲管被隊長扯了幾下,他看隊長縮起身體,躲到凹地,阿龍才想到要抱頭,那個屍體就爆炸了。
屍體爆了兩個地方,一個肚的,一個手臂,那些胃腸臟器血漿肉屑,全噴出來,隊長縮得快幾乎閃過了,阿龍就沒那麼幸運,當頭淋下。
他只能閉眼睛,還不能罵幹,後面的事幾乎忘了。
後來的事情是聽他們講,拉上去之後,他們很怕阿龍也掛了,被噴到不只噁心,還很危險,他們把所有的水都澆在他臉上,趕快揹回分隊,用消防的水龍沖。幸好阿龍徵象穩定,只是那個氣味揮之不去,泡一整天的大水盆,倒一整罐的洗衣精,還用刷子菜瓜布,都沒辦法,那個噁心的氣味就像是附著了跟定他。
阿龍剃光頭髮,獨自住在倉庫房裡,住一個月。
「那一個月我變了一個人,什麼話也不想說,只覺得好累,做什麼都沒動力,不想吃,不想喝酒,不想看片,連手槍都不想打,真的是可怕。」
「你真的什麼都沒想嗎?」老董說。
「不知,也是有想,有時候,腦中不停冒出一些問題。」阿龍越說越慢。
「什麼問題,說來聽聽。」老董說。
「我在幹嘛?他在幹嘛,那個胖子幹嘛?大家在幹嘛?車子在幹嘛?樹在幹嘛?鳥在幹嘛?像這樣不重要的渣渣問題,自己也不是很清楚我到底在想什麼,也沒寫下來,腦袋壞了。」阿龍抓了抓他長了半年的頭髮,「然後那個臭味,也聞不到了,我的鼻子為了求生就壞了,自己聞不到,但他們說我還有一點怪味,就算過了一個月,我回到高雄,我媽還說有,很可怕。」阿龍兩手一攤,「什麼都洗過,藥皂、米酒、咖啡渣,還用過大蒜咧,每個禮拜都去新竹收驚,台中、高雄的也去過,隊長還帶我去教會咧,靠,不過,現在已經過了半年,應該沒了吧?」
「啊,好臭!臭死了!」老董突然皺頭,左聞右聞,「你有沒有聞到?」
阿龍臉色大變。
「啊,阿原啦,麻糬都烤焦了。」老董指著叫我。
我趕緊用筷子翻動,沒注意,放到烤焦了,麻糬上脹起一顆顆大泡泡,還賬破了,而麻糬底下焦黑一片,糊在烤盤上,黏死了。
文/圖:張不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