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店主在我打卡後準備開店時,唐突地說日軒屋只營業半天,但薪水會照付一天份的特別日子。對外的臨時公告他已經處理好、預約也安排完,讓我半天後就離開。
「店主晚點有事?」
「有訪客要來。」日軒屋暫停營業,是為了接待不知名的訪客。從店主這麼隆重的安排來看,很可能是什麼身份特殊的人……女友之類的?說實話,正因他這麼慎重,我反而開始好奇晚點的客人究竟是誰。拗不過我留下來的堅決,店主最後只能點頭同意我可以慢慢收拾。
送走最後一位看書的客人,日軒屋門上掛著的牌子剛翻到休息中,比預想還輕巧的推門聲讓還沒收好書架的我注意到動靜。
才從書架間的縫隙想偷看是客人還是訪客,陌生男音很快劃破寧靜:「怎麼樣?昨晚轉介紹給你那位還不錯吧?最後收了多少?」
回應這句問話的是滿室沈默。本以為是店主沒有在聽對方在說什麼,陌生男音很快又補了一句:「這麼無情?對你的規則來說我已經是屬於要保密的第三人了?」
「日軒屋有義務保密客人的交易內容。同行轉介紹也不例外。」解釋為何沈默的店主,語調聽上去像在壓抑什麼。「你的作法我無法苟同。」
「都搞詛咒這麼久還裝什麼清高……」
「話問完了?那請你離開。」明顯不想浪費唇舌的店主相當少見,能從夾雜不耐煩的語氣想像出他挑眉的樣子。
「先別急,我還有另一件事──這裡不是還有個被你埋沒的門生嗎?」
話題轉到我身上的那一刻,室內氛圍再次化為死寂。那位訪客知道我在這裡,用詞還精準地彷彿他早就知道我沒有學過怎麼販賣詛咒。
「反正你不敢咒人死只是不敢看要付出什麼代價而已嘛,那不如讓我來。」同行先生挑明了店主也可以咒人於死──這點我其實不怎麼意外。畢竟店主會那麼堅持絕對不賣致死的詛咒,反向思考就知道這肯定是因為他知道實際上要怎麼做。只是這人什麼不好說偏偏踩店主的地雷……關係很差嗎這兩人?
「我確實不敢看你怎麼不曉得自己跑到別人的店鬧場有多白痴。」
店主的炮火比想像中還猛烈,看來他們感情差到海溝底了。
「這是給被埋沒的才能一條活路──畢竟你不肯教,那讓這個人繼續留在這搬書也不會比較好嘛。」
這位來客,好像是為了針對店主、順帶挖角我而來。話題都扯到我身上了,不說點什麼也不行吧。
站到書架間的走道,我看見客人的側面。是位身穿西裝儀表堂堂、看起來很年輕的男性。同時我也看見店主的臉有點臭。
「那個,不是店主不肯教。」他其實從試用期時就有試探過我的意願,是一直到滿試用期的時候,才特地告訴我我一定得知道的部分。「是我說不學的。」
「居然讓工讀生幫你說話,有沒有一點店主的自覺啊?」西裝男聳了下肩膀,語調平實地朝我道出下一句令人腦袋發白的話:「不過你不跟他學也是對的,畢竟有跟這傢伙學過詛咒後去世的工讀生嘛。」
「什麼……」學過之後去世?是之前店主提過觸犯禁忌的前工讀生之一嗎?
「如何?要不要考慮看看我的事務所?平時負責簡單的收發信件,我還可以用最簡單輕鬆的方式教你用詛咒賺錢的方法,事務所的時薪更是這裡的兩倍喔?」
「你夠了沒?」面對收銀台前賴著不走的訪客持續糾纏,店主的語調再怎麼壓抑、神情再如何冷靜,我都能從這句話窺見他從未外露的某種激動──店主的底線鮮明到令人有些動容,卻不知道該不該幫腔。
弄個不好,感覺店主又會被西裝先生逮到機會開酸。
「確實啦,這裡只有這位工讀生,你怕緣盡而少人也是當然……」
「這位工讀生跟日軒屋的緣分有沒有盡,不是你說了算。」
這話是想留我吧,肯定是。互相鬥嘴間還想到我,默默地有點感動。
而被西裝男往死裡踩雷的店主,冷硬語調中的魄力似是震懾住空氣──死寂的氛圍令人有種微妙的壓迫感。面對店主的態勢,西裝男從口袋裡掏出一張名片,但看起來不像是要給我。「你這是想讓店裡的詛咒襲擊你的客人?」
「我又不是你。」聲調比剛剛圓滑許多的店主指尖輕點兩下收銀台處的純白書籤堆,像呼喚、也像安撫──空氣裡的壓迫感瞬間煙消雲散。西裝男看了看店主、又看看我,之後只說聲「你自己考慮一下,有意願再聯絡我」,把名片按到收銀台上便開門離去。
「他走了欸。」比想像的還乾脆,本來是要給店主下馬威的西裝男似乎踢到鐵板了。店主不知道做了什麼,但肯定是很不得了的事情。
「嗯。」
悶聲回應的店主顯然沒有打算要重新開店。既然如此,應該是可以聊一下的吧?
「那位西裝男跟店主怎麼認識的?」
「他是這區有名的詛咒師,專門咒人死。偶爾會介紹一些他不想處理的客人過來……通常是付不起他費用、或不是要咒死對方的客人。」
簡單敘說了這名同行是在偶然路過時發現日軒屋,似乎是專門在幫西裝男擦屁股的店主指了指那張名片。名片上寫著西裝男的事務所地址,是這一區沒錯。
既然沒事做又可以聊天,感覺應該趁現在多講點什麼。跟平時不一樣的店主滿新鮮的,而且他還為了我出聲,機會超難得。要說些什麼呢──
「欸他說要出兩倍時薪欸,我是不是該考慮一下?」我以為店主會阻止我──但我錯了。店主只是開始重新往快煮壺裝水,然後按下加熱,同時拿出一包茶葉,準備用茶杓取茶葉,一連串舉動似是沒有打算回答……
「你考慮清楚的話我不會攔你,也可以幫你把跟日軒屋的緣分處理掉……但你要記得,在那邊學會怎麼施放詛咒後,要面臨的代價跟這邊不能比。這裡的代價可以用勞動或時間償還,那邊就不一定了。」
在我差不多放棄對話時,店主才突然開口──這代表他剛才為止的一連串行動,其實都是在思考要說什麼、還有整理自己的情緒吧。本來只是開開玩笑,突然感覺有點抱歉。
不過店主的回答也不是要留我,比較像是尊重我的選擇……怎麼說呢,這個人其實不擅長──或者該說,很不愛表達自己的想法吧?像是明明只是接待一個西裝男而已,他卻特地把下半天都空出來,剛才也為了緩和自己,開始泡起最喜歡的茶。這也代表西裝男知道的一些事情讓店主不太好受吧。好意外的一面。
「是像店主之前說的那個吧?被詛咒吞噬之類的。」而那多半意味死亡。「那個西裝男說的去世的工讀生,就是這樣離開的嗎?」
回應我的是停下動作的店主,以及更為冗長的沈默──日軒屋內安靜得只聽得到快煮壺煮水的沸騰聲。在我以為店主要變成雕像了的那刻,他終於放下手上的茶匙。
「他在離職後,到西裝男的師兄那裡接下一個巨額委託。之後不聽我勸阻,下了要對方死亡的詛咒。」緩緩說起發生什麼的店主,視線落在杯緣,神情凝重。
「施放詛咒的代價,端看自己的造詣跟詛咒規模。西裝男他們基本都是用後代的福報、壽命、或是委託人的後代當代價這種主流做法,所以不會立即去世……但對只接觸過『日軒屋』的工讀生來說,施放致人於死的詛咒,幾乎等於自己也必須付出相同的代價。」透露出西裝男活蹦亂跳的理由是利用消耗他人當成立詛咒的代價,我突然明白為什麼店主會在訪客剛來的時候明白地說出不敢苟同對方作法的原因。而且那居然是詛咒界的主流,細思極恐。
「為了不讓這件事發生,我沒有教過任何工讀生,也說過很多次絕對不能買賣致死詛咒──是他自己觸類旁通學會的。」店主的語調沒什麼精神,他微抿起嘴唇,彷彿在品嚐當時的不好感受。
「安全起見我也做了防護。若有誰真的下了會導致自己死亡的詛咒,會感覺到有三層的阻力,那是警告、也是最終防線──只是,那位前工讀生無視了所有警告,為了五百萬的報酬堅持打破阻礙,最後在詛咒成立的瞬間,他就一起被詛咒吞噬,當場去世。」
明明那個人已經不是日軒屋的工讀生,店主仍把這件事當成自己的責任……所謂高敏感人就是這樣的吧?跟誰有過羈絆或是相識就會放進心底,甚至連西裝男身旁那些店主可能不認識、卻知道他們被拿去付出代價的人,也會令店主忍不住為他們發聲。
「我教這些,除了讓工讀的學生們多少賺點零用錢,更主要的理由是為了讓人自保、判斷危險和遠離危險……」店主語重心長地說到這,快煮壺便發出極小但明顯的提示聲。他很快把壺從加熱用的底座取起來,開始準備泡茶。明顯在轉移思緒的行動,看得出那位工讀生是店主心底的遺憾。
「可是……」應該不是只有我會這麼認為。「他是離職後才發生的,而且店主沒教過這種詛咒、也盡全力做好所有能做的安全措施了吧?別太在意西裝男的話啦。」
「嗯。」沒什麼精神的回應,恰恰說明店主的心腸暖度跟冷峻外觀反差有多大。
從店主跟西裝男的對話就能感受到那股責任感跟道德觀相當堅實,他肯定沒法輕易放下這件事吧。雖然店主再怎麼耳提面命所有工讀生絕不能賣致死詛咒,逝去的生命也已經回不來,但作為工讀生之一,我可以努力不要變成店主的遺憾。
略微了解店主的邏輯後,也開始能察覺這人在營業以外的沈默寡言,正是因為太過在乎跟珍惜每一個人。從過試用期、被他救了一命那天就隱約觀察出可能有這傾向,而今更是清晰地感受到他有多麼重視詛咒跟人的關係。他今天會說這麼多,我想也是為了給我選擇權跟考慮去留與否的條件。
對店主而言,沈默是一種保護他人能夠好好生活的方式。正因為太清楚詛咒跟代價能夠多輕易地奪走一條生命,他才會這麼小心翼翼。看著明明經營一間只販售詛咒的奇妙二手書店、卻打從心底把自己活成良心企業的日軒屋店主──我果然還是想留在這裡。
「午餐還沒吃吧。」隨店主一句話落下,店裡似乎又恢復了平常的氣氛。「收拾一下,我們去隔壁街那間新開幕的家庭餐廳,現在這時間不用排隊。」
「嗯?店主這是餞別還是慰留?」
「這就看你之後還會不會來上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