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內又組好兩個書架,為了給書架標示位置好固定、順帶把還沒上架的書本擺整齊而特別忙碌的那一天,店主沒有在收銀台,而是跟著工讀生一起搬東搬西。
來到這裡五個月,已經滿習慣這裡的悠哉步調。這次組裝書架的工作,店主事前特地空下這天,把預約全部排開,只是為了整理這些化成書本的詛咒。
書店門外就看得到的櫥窗展示區,有一小塊供住在店鋪附近、自營業的手作人們擺放作品販售的區域,長桌跟沙發區也在同個角落,這裡是整間店裡相對寬敞的空間──我們就是利用這一塊區域,保證在最不打擾客人的前提下進行書架組裝的。跟著店主合力將好不容易組起來的書架搬移到事前做好標記的位置,才剛放下空書架,便聽見「砰」地一聲──是從收銀台的方向傳來的。
有誰在敲收銀台。力道像恨不得錘爆那裡。
聽見聲音的店主瞥了下收銀台後才看過來,對著我輕輕一嘆。「我過去一趟。書架的位置差不多了,書本的部分你先處理書套跟標籤。」
「OK。」店主這幾天的詛咒預約全滿,讓他幾乎沒離開過收銀台。好不容易要開始進行,卻連書角都還沒碰到就被臨時狀況打斷。做了這麼多安排,表示很期待可以親手整理這些書籍吧,也難怪店主要嘆氣。
趁店主去招呼客人,想著處理標籤前得先整理一下垃圾,剛從有些沾灰的宅配包裹拿出標籤紙跟書套,就看到收件人寫著一個姓氏相當特別的名字。
還來不及細想,進店的客人又拍了一次收銀台,明顯的菸嗓聲也越來越大:「我身上全部零錢都掏出來給你啦!誰是弄這個詛咒的?我趕時間!」
「我就是店主。這位先生,請問……」
「我要買詛咒,怎麼買?不用發票了,麻煩快點!」
「請冷靜,先生。麻煩先告訴我要詛咒的對象、時效跟內容,我會處理。」
店主那個再怎麼急切也得守規矩的氣勢,讓收銀台的臨時客不由得咂嘴,卻也拿他沒辦法。透過書架之間的縫隙,可以窺探到稀疏白髮、有著經典啤酒肚跟細瘦四肢的佝僂側影。按著零錢的手捏成拳,聲音也變小了。
「……我太太。」
聽見這種荒謬回答,店主眉頭也沒皺一下。不愧是在這行幹了不知道幾年的人。
「方便的話,告訴我想詛咒太太的原因跟內容是什麼?給我的資訊越詳細,能做的處理就越多。」
不知道是在套話還是真的需要,沈默凝視客人一陣後的店主,回應流暢自然得讓人心生佩服。他大概已經見多這種千奇百怪的客人……邊整理手上的書本開始一冊冊包起書套,我把包好的疊成一疊打算晚點再一起搬去書架那裡。
畢竟我也有點在意那位客人想幹什麼。
「我要詛咒她得到不用照顧我的人生。」語氣漸緩的老人垂下視線,在店主面前揭開外套一角,露出裡頭一張縫著寫了字的緞布。「這上面是我名字跟家裡電話。」
一般人不會隨便把這種資訊穿在身上走──他肯定發生了什麼事。
「時好時壞,記不得的時候,給她很多麻煩。」掐頭去尾的說明,正在維護臨時客的最後一點尊嚴。「我不能再讓她繼續這樣。趁我現在還記得……」
無語請託中蘊含難以言喻的深沉──那是生命走到近最後一段時,無數遺憾與說不出口的愛堆積而成的重量。他寧願求助詛咒付出代價,也不想再讓心愛的人被消耗、被迫分擔那些憂慮與心累,還有隨時可能失去自己的不安與恐懼。
雖然可以同理他的心情,可是這對他的妻子來說,不是……
「讓她沒有我這個負擔到最後一刻吧。錢給你了。」
沒有等店主做任何回應,老翁便匆匆走出店門,就連店主呼喊他稍等都置之不理,僅留下桌上那堆散成花、皺巴巴的鈔票跟各種幣額的零錢,無聲地為剛出店門的客人爭取詛咒垂憐。
目送客人走出店門,店主只是安靜地提起筆往桌上的便條紙寫了些什麼,才將毫無章法的零錢跟散鈔全部整理起來,裝進一個信封袋──偷偷觀察他數算的過程,金額大概是兩千左右。
他把信封收進櫃檯,卻沒有拿任何一張空白書籤。就我所知,缺少書籤這個媒介就無法給人下詛咒,這表示店主其實沒有打算接這筆生意吧?不過……
「店主剛剛寫的是詛咒嗎?」說不定有工讀生層級的人不知道的詛咒形式。
「是客人的姓名跟電話。」他走出櫃檯,重新往包好書套的書堆這靠近。「還有一半吧?這邊我來,上架麻煩你。」
「好。」除了想親手處理這些書以外,有一部分應該也是擔心那個客人跑回來吧。看店主伸手去摸書套,我想起了剛才的事。「那個啊,包裹上面寫的收件人是店主吧?」
「嗯。」
「名字宇宸我會唸,但姓的那個,人跟冬合一起的字怎麼唸?」
「佟。發音是同。」
「童仲彥的童?」
店主神色複雜地瞅了我一眼。「是這發音沒錯但可以別拿這人舉例嗎。」
「好吧,店主的確不像會家暴的樣子。」
「也不會出軌跟酒駕謝謝。」
像是想撇清自己跟政治人物風格迥異,店主拿起書迅速俐落地包起透明書套、又把標籤貼到他預想的位置。看起來冷靜沈著的店主,其實是個暖男。而且熟稔後就知道,他寡言只是在節能而已。找他聊天或是拋出話題,該吐槽的時候他還是會回應的。
只不過不知道為什麼他一直都單身,或許是心裡有人了吧。
邊把書按照標籤的順序上架歸位、邊清理一些組裝時沒擦到的灰塵,在臨時客離開日軒屋半小時後,又聽到櫃檯有位女性在問有沒有人在的喚聲。
店主很快上前接待,我也偏頭瞧見來客是位滿頭白髮的奶奶。這時機點、這個身影,怎麼想都只有一種可能。
「我聽人說我先生剛有進來這。」乾脆地自報家門,奶奶看著貼在收銀台那張『本店為良心企業』的公告。「我也想買詛咒,請問怎麼買?」
店主沈默地看著奶奶好一會,才妥協似地吁了口氣。「了解了。請先告訴我要詛咒的對象、時效跟內容。」
這回的奶奶倒是跟她丈夫不一樣,面不改色也沒有任何退縮地開口,道出已經能預測到的答案:「我先生。我要詛咒他,往後每次忘記或想起來的時候,都不會被過度的罪惡感和歉疚折磨──麻煩告訴我我先生出多少錢,我會出他的兩倍價。」
平靜說出需求的老奶奶,安穩的態度似是從不認為老伴的症狀是讓他們分開的理由。即使明知往後的日子會有無數未知的風波、前方的道路只會是荊棘險阻,她也想陪著另一伴走過這一段最難捱的時光。
那是我尚且沒有的、作為夫妻的覺悟。承擔彼此的生命重量所帶來的意義、互相為對方考慮的詛咒,不知怎的聽著讓人有些鼻酸。
店主那道凝視來客的赭色視線帶著一貫的冷靜,卻不難聽出語調較平時柔和些許:「很抱歉,我無法告訴你──因為跟你先生的買賣契約並沒有正式成立。」
「嗯?這是什麼意思……」
「意思是,他這筆交易沒有成功。」很快從櫃檯內取出那包裝了錢的信封,店主把寫有客人丈夫姓名電話的便條紙黏到信封上。「這是他遺留在這裡的東西──請記得拿回家。」
看著信封的奶奶怔忡一會才伸手接過,語氣也有些動搖:「那,我想買的詛咒還能買嗎?」
「可以。雖然奶奶你說要出你先生的兩倍價,但原本那筆就是無效訂單,所以給我五元就好。」
聽見這個金額的奶奶略顯意外地推辭起店主的好意,店主卻巧妙地一邊說這些都是辛苦錢,兩位往後還有一段路要走、這些錢有更值得花的地方云云,一邊寫下一張詛咒書籤、交給後來的這位奶奶。
只不過,店主也把收下的五元鑲在書籤上,一併還給了老奶奶。也就是說,這一波詛咒訂單,他其實一毛錢都沒有收。
等老奶奶感動地帶著裝了錢的信封跟有漂亮墨竹畫、鑲著五元的書籤離開日軒屋,店主才重新過來一起幫忙上架。
從他長吁一口氣的模樣來看,應該是如釋重負吧。只是,這樣真的好嗎?
「店主真的詛咒那位先生?」
「嚴格說起來,他們夫妻倆進店前就已經詛咒了彼此。」一邊陳列書籍,店主淡淡地瞥了收銀台一眼,像在確認那裡有沒有臨時又跑來的客人。「他們都深愛另一半,所以不願造成對方的負擔或麻煩……這份愛雖然濃厚,卻很容易在危機來臨的時候,化為造成彼此傷痕的詛咒。」
剛才店主看著夫妻時都有的沈默,原來是因為他倆早已詛咒了彼此……不過,很難得店主解釋了這麼多,卻還沒有回答問題。為了知道答案,我還是忍不住白目地猜測:「嗯,所以店主是假裝有下詛咒嗎?」
「是真的有。」指尖輕撫過書名『不知如何說再見』的書背,眼神落在書籍上的店主語調前所未有的輕柔:「我詛咒他們夫妻倆往後每一次面臨難關時,都不會發生任何可能留下遺憾的事件。」
願他們夫妻能夠溫柔地陪伴彼此走完這段人生,並且迎接圓滿的結束──店主或許有點擅作主張。或許也有點自以為是。但我聽得出這是作為販售詛咒之人的店主,盡己所能地為他們偉大的夫妻愛所獻上的綿薄心意。
「我都不知道店主還會偷偷給人下詛咒。」
「畢竟是我唯一能做的事了,這點詛咒的代價我還付得起。」不帶情緒的敘述,令人聽不出店主對於這個結論是感傷或是認同。
而可以肯定的是,日軒屋能夠拿到這麼厚實的高分評價,全是因為店主將他口中所謂「唯一能做的事」做到極致、便辟入裡、甚至能暗中扭轉這對夫妻相互詛咒的命運……
作為工讀生,果然還是得靠店主罩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