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呢……你知道的。要在資訊如此發達的時代找到你,不是什麼太困難的事……』
注視客人遞來眼前的手機畫面、細細瞧過簡訊內容,坐在櫃檯裡的日軒屋店主伸出指節,敲了敲公告上的『良心企業』幾字。
「很抱歉,店裡沒辦法接這筆生意……」輕嘆一口氣,店主若有所思地凝眉。「就算客人您再來第七次,還是無法接『這筆』生意──這是日軒屋的規矩。」
「那你說我可以怎麼辦?跟騷法還沒通過、警察也拿他沒辦法,公司也好我家也好這個神經病通通都知道!他知道啊!」
一巴掌拍上櫃檯,清脆聲響宛如控訴心靈有多破碎,客人趴上櫃檯,臉埋進臂彎。
「我真的……不知道還能怎麼辦……」
融化似的哭聲促使店主隨手取來一整包家庭號衛生紙,打算等客人冷靜再談──
第一次見到那位客人,是在一個天候不算好的午後。當時外頭正下雷陣雨,室內滿是潮味。擔心書籍受影響,店主剛打開空調除溼功能沒多久,淋得半濕的客人便推門進店。模樣有些狼狽不說,髮尾還在滴水。
「稍等一下。」本還蜷在櫃檯的店主立刻出聲制止客人繼續行動,從後方的櫥櫃裡翻出兩條毛巾,往客人身上先披了一條、另一條塞到客人手上。
「你先坐那邊的椅子擦乾,我拿吹風機給你。」避免客人身上的雨滴不小心甩到書本上造成難以收拾,店主清晰地指示客人前往書架林立的空間裡相對寬敞、排了數張軟皮沙發跟白色長桌的區域。
店主很快返身往僅限員工進出的休息室去取吹風機,又拿了一件格紋薄毯──這位客人身上,有著跟詛咒一樣麻煩的『東西』。
「按一下是冷風、兩下熱風、再按一次是關。」將吹風機交給對方後,店主將毯子放在客人腿旁。「毛毯給你蓋腳。後面巷子有投幣洗烘,需要的話,可以幫你把外套或襪子都拿去烘……不趕時間的話用吹風機吹乾也可以。」
留下囑咐,店主才在吹風機開始作響時,倒了杯偏燙的溫水放到白色長桌上。
收拾中途又有客人進店,來客也是在門口就被店主攔截,外加遞上毛巾避免書本受水氣侵襲──
約莫十分鐘後,第一位淋濕的客人才關掉吹風機,起身將用過的毛巾跟機器拿到櫃台歸還。
「謝謝。」
「不會。我整理完就過去,您先喝口水暖一下身子。」有預感要花上一段時間,日軒屋店主在櫃檯之處擺上一塊『業務洽談中,如需服務請稍候』的立牌,才起身將吹風機歸回原位,毛巾則被他髓手扔進空衣籃內。
白色長桌後方,細細啜飲溫水的客人仍一臉無精打采,但相較剛入店時的狼狽好上一些。店主很快在客人對面的沙發落座。「稍微放鬆點了嗎?」
「嗯,謝謝老闆。」
「店主。」
「嗯?」
「在這裡請喊我店主──老闆另有其人。」
「這樣啊。謝謝店主。」
「只是做了我該做的。」平靜地回應謝語,店主瞧了眼外頭的天色、又看向開始摸杯子把手的客人。「是很難啟齒的內容吧。」意會到對方沒有立刻拋出話題的原因,店主很快起身,將藏在沙發區跟書架之間的木製屏風拉開,屏風在店主挪動下唰啦啦地圍起一整區桌椅空間、遮住四面八方的視線──
「日軒屋對於任何交易,都有保密義務。」道出不曾改變的原則,店主重新坐了下來。「需要請你告訴我,你想詛咒誰、跟想詛咒的內容……情報越詳細,能做的處理就越多。」
「那……可以詛咒不知道名字跟長相的人嗎?」
在社群平台上因為興趣相同,偶然成為網友的兩人。沒想到相處過程中,對方的友誼逐漸扭曲,認為聊得來與相同的興趣是命中註定,擅自將客人視為情人,開始不分晝夜的以訊息或聲音檔來示好、情勒,甚至在公開的貼文寫出各種不曾存在的交往情節──
不堪其擾的來客起先選擇警告然而未果,於是轉而採取無視與封鎖,對方的貼文內容卻越來越猖狂。客人不但在沒給過對方的電子信箱也收到近似威脅的示愛訊息、甚至看見對方信內貼的網頁截圖地區,正是客人工作的公司周邊一帶。
從未透露過的個人情報毫無防備地被揭穿起底,即使沒有親眼與對方相見,卻感到對方似乎無處不在──不舒服與恐懼蠶食著客人原本平靜的生活,直到客人在網路上偶然搜尋到能夠給人下詛咒的日軒屋。
「我也問過不同間警局的警察,他們說對方很聰明,什麼不利的證據都沒留下……就算是那張截圖,其實也只有單獨發一張圖片,連地標都沒有標。若要強辯,對方甚至有辦法做出那構不成任何威脅的解釋。」
眼神透露疲憊的客人蜷起身縮成一團。看著無助的淒涼背脊,店主起身將客人腿邊那條沒動過的毛毯展開,披到對方身上。
「這裡是二手書店,沒辦法替您抓那位危險人物……不過,您在店內的這段時間,我會保證您的安全。」
「謝謝。」捏上薄毯毯角的客人,最終決定只拿價目表。
第二次到第五次,客人都是進店後簡單地分享近況、說出目前親朋好友與警方可以做的極限等,卻因為對方在暗地裡行動,防不勝防──對於要不要詛咒對方,客人似乎一直抱持著迷茫。
只是,不管是更換帳號、更換信箱、更換電話、刪除所有好友重新再來,對方依然都能夠精準地找到更新的聯絡方式,甚至用跟之前寄公司周邊地圖同樣的手法,在跟蹤狂自己的個版貼出客人住家那一帶的地圖截圖。無論如何裝傻或是推託,都抵抗不了跟蹤狂那令人窒息的赤裸情感。
因為一次的無助而偶然走進日軒屋的客人,無論想或不想,都已經產生了緣分。每一次的傾聽都讓店主越發明白,那些糾纏客人的恐懼與絕望等負面情緒,隨時都準備好推可憐的受害者一把,讓其作出最為殘酷的詛咒──
「我要詛咒。讓他死。」身心俱疲的客人臉色差得令人心生憐憫。有氣無力的句子相當堅定,店主卻只能先迴避這句要求。
「請深呼吸。」他趁著沒有其他人來櫃檯,壓低聲音提醒眼前的客人。「那邊有告示,您可以先參……」
「我說得很清楚吧?」第六次踏進日軒屋後終於決定要購買詛咒的客人,二話不說打斷對方:「他已經不知道第幾次發這種訊息過來,現在這是我換的第四支號碼了!」
使勁將手機螢幕送到店主面前,狀似調情也混入不明言的威嚇訊息,夾帶扭曲的惡意撲面而來。正如訊息最後一句沒有任何明確犯罪宣言,卻富有力道的內容──
痛徹心扉的哭聲漸漸平息,客人的臉依舊埋在臂彎裡,沒有抬起。
「請保持這樣聽我說。」店主聲音輕柔地像張拂過臉頰的面紙。「日軒屋是良心企業,唯一的禁忌,就是交易致死的詛咒。」
重新強調原則,店主很快開口提案:「無論您來幾次,這個禁忌都不會變──正因如此,詛咒才變化成這麼多元……如果您理解這件事,請隨意地點個頭,這樣我才能繼續跟您說明其他的方案。」
「嗯。」鼻音裡的委屈簡直能流滿地。
「警察也好、朋友也好、家人也是──他們已經確定無法找到個資洩漏的管道、也無法逮到跟蹤您、並且影響您日常生活的神……可疑人士。那麼,將詛咒往這個方向下,您覺得如何?」
「嗯?什麼意思?」恢復些許精神的客人抬起眼,看見桌上的整包衛生紙,毫不猶豫地挪手抽出幾張。
「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詛咒他再也找不到你的任何蹤跡、再也無法聯繫到你。」嚴謹目光直視客人的雙眼,店主從桌上的書籤山抽出一張純白的書籤。「就像那個垃ㄙ……跟蹤狂對你窮追不捨一樣,讓這份『找不到你』的詛咒,對他窮追不捨、做什麼都前功盡棄。」
「找不到我……」
「無論是網路或是現實,他怎樣努力都不會再找到你的蹤跡。只是……」
「只是?」
「考慮到以後,我個人建議您可以繼續進行蒐證。」
「因為詛咒有時效嗎?」
「也是有無限期的詛咒的。會代代相傳的那種。」淡淡地否定這猜測,店主才說了原因:「跟騷法就快通過了。如果您在心情平復、生活回到正常水平後決定要對跟蹤狂提告,詛咒也會隨著您的行動產生相應的效果──即使您用法律制裁他,他也會因為詛咒的關係,無法正確認知您的真實姓名與住址等等個資。」
不僅眼前的難題,甚至為了之後可能的發展考慮,日軒屋為何能成為良心企業,或許都歸功於這樣的店主。
「好。我知道了。」似因看見一線希望,客人擤去鼻涕、擦乾眼淚後,重新站直。「請問這樣多少錢?」
「效期是到被詛咒者停止呼吸的話,根據這張價目表的計算方式,至少要收六到七位數。但是您我都清楚,跟蹤是犯罪。所以──」隨手點起空氣算盤,店主最終在書籤上以娟秀字跡寫下一個五位數的金額。
「才一個月月薪……」
「日軒屋是良心企業,敝店支持伸張正義。如果您同意這筆交易,只要幫我觸碰一下這張書籤就行。當然,付費可以分期。」
聽至此,客人想也沒想便摸上那張純白書籤。書籤立刻浮現出既像文字也像符文圖畫的內容,綻開般往虛空伸展──隨即竄回紙上,成為一張墨竹畫似的典雅書籤。店主寫下的金額已經連痕跡都看不見。
「詛咒成立。」
店主才輕聲道出結論,日軒屋外便傳來相當刺耳的煞車聲與撞擊聲──
事後透過新聞輿論與客人的分享,店主才確定遭遇車禍的正是那名跟蹤狂。因為擅闖紅燈沒有遵守交通法規而出意外一點,讓跟蹤狂受到相當強烈的輿論抨擊。甚至有網友特意起底他的跟蹤狂行為,讓他再怎麼辯解跟掙扎都無法抵抗,只能夠灰頭土臉地從網路上逐漸消失。
購買詛咒的客人也再沒有收到任何騷擾,並且在網路交友這件事上比以前更謹慎──
「評價五顆星?評語……第一句就是良心企業啊。」看著工讀生所說近日增加的一筆估狗評價,店主從其內容在說擺脫跟蹤狂騷擾的煩惱與內文提到的交易時間,能夠輕易回想起當初客人的哭臉。
那時盤踞在客人身上的惡意,也已經在詛咒成立的當下具現化成墨竹書籤,真正解決了對方的困擾與煩惱。
「店主要回覆這位客人什麼?」從電腦屏幕後方探頭的工讀生朝店主拋出問句。每一筆留言日軒屋幾乎都會回應,這次大概也不例外。
「跟其他評論一樣,『謝謝這位老闆的支持』就好。」
「就一句?客人寫很多欸。」
「剩下的等這位客人哪天又來光顧時再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