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與其想消滅心魔,不如先看看它長得像誰。」——《凡心錄》
離開雲下坪後,雲尋翻過兩座山嶺。
連日陰雨,山路濕滑。他披著舊蓑衣,沿山壁小徑前行,途中經過一片荊棘叢,腳被劃破一道細痕,卻不以為意。
午後,天色漸暗。他尋一處避雨,見林中隱約有斷牆殘柱,循路而行,竟至一座被藤蔓覆蓋的廢寺。
殘瓦斷牆,石佛無首,香爐傾倒在破碎的台階下,鐘樓塌了一角,只剩裂木與鐵鏈垂落風中。匾額上的字跡模糊,只能隱約辨出「止觀」二字。
他推門而入,寺內一片荒蕪,唯獨大殿中央,一面古鏡仍穩穩立著,鏡框斑駁,鏡面卻奇異地清晰如水。
他走近,鏡中浮現的不是他現在的模樣。
那是一個執劍而立的自己,雙眼冷冽、劍氣縱橫。熟悉又陌生——那是他從前在雲宗最巔峰的樣子。
「你還在爭。」
鏡中自己忽然開口,語氣低沉:「你假裝放下,其實只是怕輸。」
雲尋一震,拔劍指向鏡中之人:「你不是我。」
「我是你從前最想成為的那個人。」
鏡像冷笑:「你放下修為,捨劍行腳,以為這就是慈悲?不過是逃避。」
雲尋怒喝,劍氣一震,鏡面碎裂——卻瞬間恢復如初。
他後退一步,心跳劇烈。
鏡中景象轉變。
畫面變成他站在比武台上,魯承倒在地上,身受重傷。他握劍的手在顫抖,臉上卻帶著勝者的驕傲。
又變。
他見自己在山村被人稱為「劍仙」,內心竟微微一笑——他並非不渴望讚美,只是不敢承認。
「你怕看見真正的自己,所以才一直說要『放下』。」
「但你從來沒放下,只是用『慈悲』遮住你的驕傲與恐懼。」
鏡像逼近,雲尋手中劍幾欲脫落。
他咬牙道:「我不需要你。」
「你若真不需要,就不會那麼害怕。」
那聲音,竟與他自己一模一樣。
鏡像忽然拔劍襲來,劍光寒冽,直指雲尋。
他下意識舉劍招架,兩劍相交,聲震殿中。
鏡中的自己身法迅猛,招招如過往所學最極致之式,每一劍都如他年少時練劍時無數次幻想過的完美一擊。
雲尋漸感力不從心,他的劍法不再凌厲,而是漸漸轉為守式。他不是不能攻,而是不想攻。
「為什麼不還手?」鏡中人怒喝。
「因為我不想再和你爭了。」雲尋氣息平穩,劍收於胸前,低聲說。
那一刻,鏡中人怔住,劍停於半空。
雲尋緩緩放下劍,盤腿坐下,深吸一口氣,閉上眼。
他陷入一場幻境。
他站在雲宗高台上,眾弟子跪拜於前,掌門宣言傳位於他。他接過宗印,一時間萬眾矚目。他抬頭,卻發現四周空無一人,跪拜之人消散如霧,殿堂化為深淵,只有他一人站在高處,空虛如海。
幻境中,他見到自己殺敵無數、聲名遠播、受萬人敬仰,卻無人知他夜裡孤坐時的疲憊與困惑。
他忽然大喊:「夠了!」
幻境崩解。
他回到鏡前。
「我不壓你,也不驅你。」他低聲說:「我只想看清你。」
鏡中人愣住。
雲尋繼續道:「你是我修行路上的投影,是我恐懼、貪戀、憤怒、想贏的全部組成。」
「我一直以為修行是剷除你,其實,我該做的,是承認你。」
鏡像慢慢淡去,最後只剩下他的倒影。
那一刻,他感覺自己像卸下了一層無形的鎧甲。心沉了下來,沒有勝負,沒有比較,只有純粹的在場。
夜裡,他在廢寺後殿支起簡帳。
風過殘牆,月光照進斷瓦,地上落滿灰塵與花影。他靜靜坐著,劍橫放膝前。
他想起從前修行的自己,總是在緊繃與證明中耗盡心力,為了掌門一句話,為了成為「最好」的那個人。
而現在,他只是想成為「真實」的那個人。
不是最強,也不是最對,只是如實地活著。
清晨,他離開廢寺時,雨已停,陽光透進山林,水氣中帶著泥土與草香。
他走過殘垣,劍仍在腰間,卻輕了許多。
真正的敵人,不在外面。
他終於明白,鏡中的自己不會消失,但每一次凝視,都是一次更深的修行。
他望向山外遠方,微風拂過衣角,像是誰輕聲說了一句:「願你走在光裡,即使那光,是你自己點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