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原諒一個人,不是因為他值得,而是因為你不想再背著恨走下去。」——《凡心錄》
幾日後,雲尋行至一座山坳。山風帶著霧氣,樹影搖晃。他依稀聽見有人呻吟聲,從林中傳來。
他循聲過去,在溪邊的岩石下,看見一個滿身是血的男人倒著,身形瘦削,氣息微弱。
雲尋一眼認出——那是魯承。
他從前的同門,當年曾與他爭奪內門席位,更在一次宗內比試中暗下毒手,讓他險些走火入魔。
雲尋本該恨他。
他站在原地,久久沒動。
魯承也看見了他,眼中浮現難以置信與驚懼。
雲尋的呼吸一瞬間變得沉重。他沒有立刻動作,只是站在原地,望著那張模糊的臉。記憶像一場突如其來的山雨傾瀉而下——那場比試的場地、魯承眼中的冷意、自己那幾乎走火入魔的痛苦……以及事後無數個夜晚在燈下獨坐、反覆咀嚼的那句話:「我怎麼會變成這樣的人?」
他的心開始劇烈跳動,不是因為仇恨,而是因為那份恨早已和羞辱、恐懼、自我懷疑交纏成一團,難以分辨。他曾想過如果再見魯承,會不會有一劍劈下的衝動?
但此刻,面對眼前這個滿身是血、幾乎垂死的人,他的劍卻沉得像山。他知道,他已經不是那個非黑即白的少年了。
「是你……你來報仇的?」他聲音沙啞。
雲尋沒有回答。他蹲下來,先幫他清理傷口,找了些草藥敷上,又取出水袋給他喝水。
「你不怕我?」魯承喃喃問。
「我怕過。但現在,我不想再被你困住。」
魯承沈默,眼中閃過一絲羞愧。
「我以為你早飛升了,沒想到你……變了。」
「是啊,我變了。」雲尋看著遠方的山色,「變得不再需要贏你,才能活得安心。」
魯承傷勢不輕,雲尋暫時搭起帳棚照料。他不問對方為何受傷,也不提過往舊帳,只靜靜守著。
第三天晚上,山中起霧,濕氣凝重,火堆閃爍微光。雲尋坐在一旁,默默磨著一顆石頭。
魯承開口:「你真的……從沒想過殺我嗎?」
雲尋望著石頭,聲音低得幾乎被風吞沒:「想過。有一回我夢見你站在我面前,我拔劍了……可劍一直插不進去,像是我自己擋在前面。」
魯承苦笑:「那大概是因為你心太軟。」
「不,是因為我太累。累了,不想再糾纏了。」
他頓了頓,又說:「那一場比試之後,我把自己關了三個月。不是因為傷,而是因為我發現——我太想贏你,贏得連命都可以不要。那樣的我,比你還讓我害怕。」
魯承垂下頭,聲音哽住。
「我當年被父親趕出家門,說我什麼都不會。我進宗門之後只想證明自己。你是我唯一的目標。你讓我感覺自己永遠是『不夠』。」
「但你錯了。」雲尋說,「你不是不夠。你只是沒停下來看看自己想成為什麼樣的人。」
數日後,魯承傷勢稍癒,決定離去。
他臨走前站在林口,看著雲尋,眼神複雜。
「我不知道我值不值得你救,但我記得你救了我。哪天你若需要幫忙……我會還的。」
雲尋點頭:「你不用還我,只要你也別再傷別人,就夠了。」
魯承想說什麼,最後只是輕輕道:「謝謝你。」
他轉身離去,步伐不穩,卻沒有再回頭。
那晚,雲尋沒有立刻離開。他坐在魯承曾躺過的石塊旁,望著那片山林。風靜了,霧也散了,林間的蟲鳴像是呼吸。
他從懷中取出一張早已發黃的布條,是當年那場比試後,他自己包紮手腕留下的布。那時他將它藏起來,像一個無聲的證明:他曾被傷,也曾恨。
現在,他終於鬆開手指,將那塊布條投進火堆。
火光一閃,舊物化為灰燼。他望著那灰飛起,又落下,輕聲道:「你走了,我也不留了。」
他在山中住了一晚,那晚他沒有夢,也沒有修練,只讓身體靠在山石上,任風穿過樹葉,任自己空空地坐著。
一念放下,萬般自在。
夜裡,雲尋坐在溪邊,洗了洗手,看著水面那張熟悉的臉。
那臉不再年輕,卻安然。
「我不需要你回頭道歉,我也不必再背著恨前行。」他對著水中影子低語。
他終於放下了一段舊恨,而那恨,從此無需再提。
他撿起一塊小石頭,輕輕投入水中。
水波一圈圈擴散,他的心也隨著那波紋,慢慢沉靜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