１
她喜歡交很多的朋友。
學校對她來說一直都是個令人開心的場所，因為有機會認識許多不同的人，並和各式各樣的人成為朋友。她認為，每個人都是獨一無二的，每次和不同人交流，在對方身上發現某個與眾不同的特質時，總讓她感到愉快及滿足。所以如果可以，她想好好珍惜每一段友情、每一段緣分。
尤其當這段緣分特別難能可貴時，更讓她覺得非得把握住不可。
她很少進入夢域，也很少留下記憶，但沒有想到她居然進入了別人的夢域。一開始，對方只是陌生人，但她們先是在學校相遇一次，接著命運甚至將她們分在同一班，她覺得這就是上天送給她的機會。
因此對她來說，詠晴從一開始就是個非常特別的人了。
只可惜，對方好像並不這麼想。
詠晴的個子很高，大約有一百七十公分，綁著低低的馬尾，因為沒有留瀏海，所以能清楚看見她的表情，但其實她典型的表情就是沒有表情。她第一次見到詠晴的時候，就對她有點冷漠的氛圍感到退縮，詠晴面無表情盯著人看的模樣，甚至會有點像是瞪視。
不過那個時候，她也沒有和詠晴對上眼過幾次。實際談起話來，她發現詠晴並不是一個很兇的人，而且似乎偏內向的類型。當晚，她就進入了詠晴的夢域，看見那片景色，並且記住了這次的經歷。
只可惜，在那之後就再也沒有發生同樣的事，又或是她又遺忘了。所以暑期輔導第一天，當她看見詠晴就坐在教室裡的時候，她實在是太驚喜了。她馬上過去和詠晴搭話，詠晴的反應卻相當冷淡，不但沒有和她聊起之前的事，還帶著一副隨時可能說出「請問我們認識嗎？」之類的話似的表情。
這件事讓她有點失落，原來重視這段緣分的就只有她嗎？
之後，她在校園生活中會時不時觀察詠晴，因而發現詠晴幾乎就是大家常說的「邊緣人」。她總是獨自行動，不會主動找同學閒聊，對於別人的搭話也都冷淡疏遠地回應，最常說的話就是「借過」、「謝謝」這一類，再加上坐在教室最角落的位置，所以難以創造和她對話的機會。
她已經和班上不少人熟稔起來，但並不會因此就能放下詠晴。她忘不掉詠晴夢域美麗的景色，她相信，能夠創造出那樣的夢域的人，內心一定也有許多值得發掘的美好之處。她覺得那個夢域充滿了可能性，比起自己的夢域或是學校的夢域，在那裡，感覺好像什麼事都做得到。
好想再見到一次，像她的夢域一樣美麗的景色啊。
這個願望一直埋藏在她的心裡，她卻又無可奈何，既不曉得主動進入他人夢域的方法，在學校也和詠晴沒有什麼交流。難得的緣分似乎就要逐漸淡去，再這樣下去，她們就會變成單純的同班同學了。
不行，她真的很想延續這段特別的緣分。
假如是真的相處不來的對象，那她也不會勉強，至少有嘗試過了。但她和詠晴短暫交流的經驗中，兩人並沒有什麼衝突，她相信她們是能夠成為朋友的，卻從此再也沒有機會相處，她無法接受這樣的狀況。
於是，她開始在每晚睡前回憶那個夢域的清澈海底景色，在學校則努力尋找機會與詠晴交談。她想，多與詠晴交談，或許就有可能進入她的夢域；進入她的夢域，就有更多的機會可以和她交談……好像變成雞生蛋、蛋生雞的問題了，她也不知道該從哪件事開始著手，哪件事都很困難。
她仍舊沒有成功進入詠晴的夢域。而在學校，只要是沒有和人聊天的下課時間，她常常會往詠晴所在的角落看去，詠晴身邊總是不會有人，如果只是單純想找她說話絕對做得到，但問題就在於話題該如何延續，她希望能和詠晴進行一場不會三番兩次中斷的談話。
「千華，妳在偷看誰？」
瑞雪朝她走來，臉上帶著淘氣的笑容半開玩笑地問。瑞雪是個留著長直髮與齊劉海、體型嬌小的女孩子，但擁有幾乎要溢出身體的滿滿活力，每次見到她，她都會感覺自己也沾染上了那股歡快的氣氛。
「我希望和全班都能成為朋友。」她坦白地說。「有些人到現在還沒怎麼說過話，所以我想找找機會。」
「好偉大的夢想！但好難！」
「也不到夢想這麼誇張啦。」她擺擺手。「只是覺得如果能這樣就太好了。」
「那妳有和她說過話了嗎？」瑞雪指向詠晴所在的角落，但她說的不是詠晴。「予暄。她很親切，但還滿奇怪的，妳可以試試看。」
她跟著望過去，予暄就坐在詠晴左邊，似乎總是捧著書閱讀。
她回想之前和予暄對話的過程，點點頭。「嗯，上次夢域課的時候，我有和她小聊過一下。」
「真的喔？聊了些什麼？」瑞雪在她前方同學的座位上反方向坐下。
「那時候老師不是鼓勵我們，多多嘗試能力展現給學妹們看嗎？所以我就在……」
她思索著該如何描述時，瑞雪舉起手，笑得瞇起了眼。「我知道，我有聽說，就是『千華大展身手時刻』。」
她不知該作何反應，只能微微苦笑。「我就展現了能力之後，有不少同學在旁邊看，予暄也是其中之一。之後，她來問我我是怎麼辦到的，我就稍微和她說了一下我的想像方式。」
她邊敘述，邊分心地想到再更之後的事情。在她們閒聊的過程中，予暄隨口說出她和詠晴是一起過來的，只是不知不覺間詠晴就不見了。居然和詠晴擦身而過，這讓她感到惋惜，不過從詠晴平時的表現來看，她猜測她真的很不喜歡和別人交流吧。
「好！我下次也要和她聊這個！」瑞雪很有氣勢地宣布之後，相當迅速地換了個話題。「話說妳要不要訂飲料？我想揪多一點人，買五就有送一，十二杯以上還有優惠。」
「好啊。」
雖然每天室內都會開冷氣，但在去廁所時或是轉換教室的路途，還是會感受到天氣的炎熱，所以喝杯冰涼的飲料是個相當誘人的提案。她沒有思考太久，就告訴瑞雪自己想要的品項，瑞雪得到回答之後，很乾脆地起身離開，但走沒幾步又很快地轉身回來，臉上帶著想到好主意似的表情。
「妳要不要負責去問角落二人組？」
雖然是第一次聽見的暱稱，但非常容易明白瑞雪指的是誰。她不禁立刻站起身，動作稍微有點粗魯。
「好啊！」
這正是個和詠晴對話的好機會。她雀躍地穿過一排排走道，來到教室角落的位置，在予暄和詠晴的桌前站定。
「妳們要不要訂飲料？」
予暄幾乎是立刻抬頭，回應：「我不用，謝謝。」接著她就低下頭繼續看自己的書。她發現那本書叫做《網路資訊安全概論》，感覺是內容很難的書。
她轉向詠晴，但詠晴正以單手撐著臉頰，盯著窗外發呆，好像沒有發現自己也是被詢問的對象之一。於是她橫移一步，來到詠晴的正前方。
「詠晴，妳要不要訂飲料？」
詠晴從窗外收回視線，神情依舊淡漠、不帶情緒。
「……訂飲料？」
「嗯，班上同學一起團購，如果想要的話，只要告訴我品項就可以了。」
「有什麼可以訂？」
「一般常見的茶類和奶類都有。」
詠晴沉默起來，看似有點微微發愣，像是在腦內搜尋「一般常見」的定義是什麼一樣。
她想，或許詠晴不常買飲料。「妳要看菜單嗎？」她邊問邊拿出手機，見詠晴點頭，便打開存在圖片庫裡的飲料店菜單，遞給詠晴。
但詠晴沒有接過手機，而是說：「妳直接傳給我，我看一下。」
「啊，好。」
如果把手機借給詠晴看，她就有理由繼續站在旁邊和詠晴聊天，但如果是把圖片直接傳過去的話，還是留詠晴一個人慢慢看比較合理。她感到有點可惜，操作手機打開名為 TIME 的通訊軟體，從班級群組名單裡找到詠晴之後，用私訊傳了菜單過去。
詠晴正在慢慢翻書包找手機，於是她說「那我下一節下課再過來」，有點遺憾地回到座位上。
上課鐘聲不久之後便響起，她把心思專注在課堂上。但約莫五分鐘後，她放在裙子口袋裡的手機無聲震動，她在桌子底下悄悄拿出手機，發現是詠晴傳來了回覆。
「那我要檸檬青茶無糖去冰，謝謝！」
除了文字訊息之外，後面還加上一個畫風可愛的白熊鞠躬道謝的貼圖。
她有點苦惱，但又忍不住微笑。這樣子下一節下課就沒有去找詠晴的理由了，詠晴是不是真的很不喜歡和人接觸呢？但她沒想到詠晴也會使用這類型的貼圖，有種意料之外的驚喜感。
她回傳同樣搭配著可愛獅子插畫的「ＯＫ」貼圖，但訊息沒有被讀取。她轉頭偷看，發現詠晴筆直地盯著黑板，似乎正相當認真地聽課。
她收起手機，但抬頭之後發現，這次是坐在斜前方幾排的瑞雪正轉頭對著她比手畫腳。瑞雪指了指角落，接著比出ＯＫ手勢，然後歪了歪頭。她回以ＯＫ的手勢，瑞雪就露出笑容，又比了一次ＯＫ。她也忍不住笑了，但擺擺手示意瑞雪轉回前方，因為講台上的老師已經邊講課邊斜眼朝她們瞥來。
不過，上課時間的交流似乎特別有趣，這種不在規定時間、規定場所做規定好的事情，而產生的刺激感與興奮感，就是青春的感覺吧。
雖然，她還是對失去與詠晴交流的機會感到相當可惜。
午餐時間，幾名同學提回一大袋團購的飲料，瑞雪替她送來了她的那份。
「千華，妳的檸檬青茶！」
「謝謝。」
接過之後，她順手插入吸管，喝了一口，但預期之外的酸味讓她皺起眉頭。她拿起杯身，看了看標籤，「無糖去冰」，但她點的是半糖少冰啊……然後她想起來了，這杯是詠晴點的才對。
她看向教室角落，詠晴依舊坐在位子上，像是沒有注意到飲料已經送到似的，不過這不太可能，因為有個五六個同學正圍著放在窗台上的提袋，七嘴八舌地分配飲料，她猜詠晴大概是不想靠近人群吧。
她帶著已經喝了一口的飲料，來到窗台旁邊找到瑞雪。
「瑞雪，我拿錯飲料了，有一杯半糖少冰的檸檬青茶才是我的。」
「喔！那妳手上那杯是誰的？」
「是詠晴的，我拿去給她就好。」
拿到屬於自己的飲料之後，她帶著兩杯飲料一起去找詠晴。詠晴正慢條斯理地吃著飯，咀嚼的時候視線沒有特別看著哪一處，眼神相當渙散，看起來像是對於用餐這件事毫無興趣一樣。
看見她走近，詠晴放下筷子。「謝謝。」她邊說邊拿出錢包。
「那個，不好意思，這杯是妳的，但是我拿錯了，所以已經喝了一口……」
「喔，沒關係啊。」
詠晴毫無介意的神色，一手接過飲料，另一手將硬幣遞給她，接著就喝了起來。
她暗自鬆了一口氣，接著便把握難得的機會，朝詠晴丟出話題。
「我也是喝檸檬青茶，但我點的是半糖，妳那杯無糖的好酸喔。」
「嗯，真的很酸。」
「妳喜歡喝酸的嗎？」
「也沒有。」
詠晴的回答讓她愣了一下。「那為什麼點無糖的？」
詠晴用吸管攪拌飲料。「就，偶爾會想喝一下酸的，或吃苦的或辣的東西。」
為什麼？好奇怪的想法，她有點無法理解，應該說很不能理解。但再抓著這點問下去的話，可能會像是在否定個人喜好，所以她一時沒能回應，結果對話就這樣硬生生中斷，失去接續的可能性。
難得的交流以失敗收場。她怎麼覺得和詠晴之間的氣氛常常發展成這個樣子呢？究竟是什麼問題造成的呢？
她好想解開這個謎啊。
２
暑期輔導結束之後，她的暑假依舊充實精彩，在個人休閒、家庭活動、玩樂、做作業和各種雜事之中，就迅速過去了。
結果，她還是沒能再次進入詠晴的夢域，在學校和詠晴的交流也多以三五句話收場，這段緣分的發展可以說是完全停滯。
開學前一天晚上，她整理好書包，確定鬧鐘設定無誤，接著就坐在床上，瀏覽班級群組裡大家的閒聊內容，以及回覆幾位朋友的私訊，其中從國小到高中各個階段的朋友都有。
都已經認識這麼多人了，卻還想和更多人變得要好，她還真是貪心啊。
她在心中苦笑及自嘲。或許只能放棄了，或許她該做的，是珍惜已經擁有的友誼，對於其他人則順其自然。如果她不能自然而然地和詠晴產生交集，或許就代表她們並不適合做朋友吧。
但她還沒放下詠晴的夢域，她還沒忘記那副景色，她還是好想再去一次看看。她自己一定沒辦法建構出那麼美麗的夢域，她甚至想不太起來自己的夢域通常都是怎麼樣的，就算努力回想，也都只有相當模糊的片段，畢竟在夢域中總是孤單一人，無法留下深刻的印象。但詠晴的夢域不但美麗，還有詠晴在，對她來說，那樣的時光比在自己的夢域中開心多了。
手機上，朋友在聊天視窗中繼續開啟新的話題，但她感覺有點疲倦，於是放下回覆到一半的訊息，關上燈，在床上躺下。
然後她眨了眨眼，發現自己正坐在熟悉的懸崖邊緣。
因為身處水中，所以即使是坐在距離地面幾十公尺的高處，她也沒有感到恐懼，而且視野內的風景美得令人屏息，她覺得自己可以坐在這裡欣賞一整晚也不是問題。前方擴展開來的地形與之前有異，多了許多崎嶇起伏的丘陵，以及用同樣的白色岩石建成、如同涼亭般的小小建築。珊瑚數量變少了些，但遠處游過的魚群和飄浮的氣泡依舊展現出活力，清澈的藍色海水令人心曠神怡。她實在太喜歡這個地方了，她認為學校在建造夢域時也應該參考一下。
雖然受景色深深吸引，但她這次沒有眺望太久，很快便轉頭尋找詠晴。
一開始，她遍尋不著，但這裡是詠晴的夢域，她不可能不在才對。後來她抬起頭，發現詠晴正筆直地朝上飄浮，視線也望著上方，她的姿勢並不像在游泳，而是像無重力狀態的太空人一般，看起來相當愜意。
她追著詠晴過去。雖然可以順暢呼吸，但對她來說，這裡終究是海底，所以她必須撥動手腳才能移動。
「好久不見，我又來打擾了。」
她在距離還有三公尺左右的時候打招呼。詠晴回頭看了她一眼，表情沒有變化，完全看不出她的想法。但她相信，詠晴至少應該沒有排斥她的意思。
「妳在做什麼？」她問，並跟著詠晴的視線往上看。上方可以明顯看見透入海水的陽光形成的漸層，海面看起來像是既靠近、但又無法輕易觸及。
「想說不知道海面上會長什麼樣子，所以去看看。」
「我也可以跟著妳嗎？」
「嗯，可以啊。」
接著她們在長長的沉默中不斷往上游。她發現詠晴似乎完全沒有開啟話題的意思，她想，那就由她來吧，難得兩人有相處的機會，她要好好把握。
「妳的夢域一直都是這個景色嗎？」
「前陣子有變過，但那些有點累，所以又變回來了。」
「咦？什麼意思？妳能自由控制夢域的模樣嗎？」
「沒有啦，就是一種感覺吧。」詠晴頓了一下。「覺得不好的夢域就把它推走，好的夢域就會出現了。」
她完全無法理解詠晴說的感覺，只覺得很佩服她。詠晴的夢域能力應該很強大吧？為什麼在學校課程時那麼低調呢？
她們不斷前進，但與海面之間的距離似乎不會再變得更短了。
「好像沒有在上升的感覺。」
「可能是因為我沒有想到海面上會有什麼，所以就到不了吧。」
她低頭看向下方，發現她們原本所在的地形都已經離得相當遙遠，變成細小的色塊，但這之間龐大的水體依舊全都澄澈透明。詠晴的夢域真的很不可思議。
然後詠晴突然說了聲：「好啦，放棄。」
接著她全身攤開，呈現大字型，以如同仰漂一般的姿勢慢慢下沉。那樣做看起來很舒服，於是她也效仿，讓水流自然地帶動自己，視野內只剩下海平面上輕輕躍動的陽光。雖然在夢域中不會有溫度感受，她卻有種既涼爽又溫暖的舒暢感。
「明天就要開學了呢。」她再度主動開口。
「嗯。」
「早上第一節就是物理課，感覺會很辛苦。」
「我應該會睡覺。」
「妳會上課睡覺啊。」
「也不是真的睡啦，雖然趴著，但還是會聽一下。」
「好厲害，我趴著的話應該會睡著。」
「聽到物理老師的冷笑話就會被冷醒了吧。」
她笑了笑。這樣在海水包覆中悠閒沉浮的感覺很棒，她第一次發現身處夢域是這麼舒服的事情。當她想著下一個話題時，發現自己周圍出現幾絲明亮的藍色線條，像是以光芒織成的絲帶，在水中暈開、環繞，最後溶解消失。
「那是什麼？」她轉了轉頭，尋找是否還有殘留的光芒。「妳有看見嗎？」
「妳在學校不是也變過嗎？」
原來詠晴也有看見夢域課時的那一幕，看來她和詠晴確實是擦身而過，如果當時能和詠晴交流夢域相關的心得就好了，她感到可惜。
「可是我剛剛什麼都沒做。」
「是喔。可能因為是夢域吧，偶爾就是會冒出一些東西。」
在她的印象中，她自己的夢域並不會突然出現一些奇怪但美麗的東西。她再次對詠晴的夢域，以及詠晴本人感到不可思議。
不過，畢竟也得不到答案，就和她究竟是怎麼進入詠晴的夢域一樣，或許會是一輩子的謎題。於是她放棄思考，繼續享受飄浮的感覺。
後來，她就這樣一路飄到，鬧鐘把她硬是拉出夢域為止。
３
我開學後的生活就和暑期輔導時長得差不多，只是上課時間更長了，課業活動也更忙了而已。
在英文日常小考前五分鐘，才臨時抱佛腳背單字。
在數學課時偷讀後面看起來比較有趣的單元，被老師抓到根本沒在做習題。
在歷史課本上加註小說原創的虛構設定，結果和本來的內容產生矛盾。
在家政課上炒飯大失敗，又黏又苦難吃得要死。
在夢域課依舊沒能做出什麼事，當成休息時間能混則混。
而體育課則即將要開始游泳。不過在這之前，還在暑假的期間，我就已經提前開始游了。
前一陣子，我的夢域又變回出現很多次的那片海底。無論是幾乎每天都創造夢域，還是一而再、再而三地進入同樣的夢域，以及把這些事全都記得一清二楚，我的經歷都相當偏離普通人的範疇吧。
不過，和大家都不一樣的也不只我一個人。
開學前一天晚上，千華又出現在我的夢域裡，還相當積極地找我說話。和她單獨相處我多少有點尷尬……應該說是相當尷尬，因為我認為自己和她就是完全不一樣的人，如果是在一個大團體中，根本不會有交流機會的那種不一樣。她會找我說話，就只是因為進入的剛好是我的夢域罷了。
既然這樣，為什麼偏偏是我的夢域？應該有非常多更適合她的選擇才對啊。但有了那次經驗，自從開學之後，她就每隔三五天又會再出現一次。每次見面，她都會以「又見面了」或「打擾了」作為打招呼，讓我懷疑她是不是又沒有留下記憶了，畢竟我的夢域一成不變，根本沒什麼事情好做，沒有一來再來的必要，況且我們兩人的頻率一點也不合，對話中常常會出現尷尬的沉默。
比如有一次，她對我說：「妳好像都很早到學校。」
「我怕遲到。」
「妳住得很遠嗎？」
「滿遠的，騎腳踏車十五分鐘左右。」
結果她聽了，露出一臉困擾的表情，數次欲言又止，像是不知道該如何吐槽我。我又不是在刻意搞怪，這樣對我來說就真的很遠啊。
如果是在學校就算了，鐘聲或是其他同學的呼喚常常是解救尷尬氣氛的良方，但在我的夢域裡，根本沒有超級英雄會來救人，我還得自己想辦法救自己。
我想起她說過自己的住址，於是接話問：「那妳是怎麼上學？」
「我是坐公車。」
「哦，真成熟。」
「咦，自己騎腳踏車才成熟吧？」
為什麼？腳踏車不是從小就在騎了嗎，和成熟一點關係也沒有。這是客套話嗎？
她無法理解我，我無法理解她。結果沉默再臨，沒人救得了我們。
如果她是在中午吃飯時間來找我聊天，我還比較不介意，至少在沉默的時候可以專心咀嚼食物。但她在學校時不會特意來找我，因為她屬於班上最活潑的那一群，而且我擅自認定她是團體的中心，想要找她吃飯聊天的人太多了，別說交流了，我們甚至連眼神都不太會對上。
反而是在我視為最私密空間的夢域裡，她就會出現。我也不是那麼排斥和她聊天，畢竟我不討厭她，而且她是個很好的人，從各種方面來說都是——所以我更覺得自己和她不會成為朋友。
而且，在這段我一直都是用來放鬆的時光之中，突然有外人闖入，讓我必須進行社交，不免會令我感到疲憊。
不過，有時我們在夢域中的對話，也會影響到現實世界的發展。在體育課開始游泳的前一天，我們剛好聊到游泳相關的話題。
「妳很喜歡海吧？」她問，雖然已經來過幾次，她依舊雀躍地打量著這片海底景色。
「要說的話，我是山派的。」
「咦，為什麼？」
「山很舒服啊，很涼爽，又能腳踏實地。海邊太熱了，水又很危險。」
「妳不會游泳嗎？」她顯得很意外，大概是因為我的夢域長這樣子的緣故吧。
「小時候是學過，但只有學失敗然後留下陰影，變得更怕水而已。」
「原來妳很怕水。」她望了望周圍。「既然怕水的話……待在這裡妳不會害怕嗎？」
「喔，因為我沒把這些當水。我在這裡都用飛的。」
她先是愣了一下，然後笑了。那不是嘲笑的意思，但看起來也不像是社交微笑，她大概覺得我很奇怪吧。
不過，讓談話對象露出笑容，至少比讓氣氛陷入尷尬還要好太多了。我趁著這個情勢接續話題。「妳應該很擅長游泳吧？」
「嗯，我也是小時候就學過，稍微擅長一點。也學過仰式和蝶式。」
居然連聽說很難的蝶式也會，絕對不只稍微擅長的程度。在和她的幾次來往之中，我已經學到了，她說話就是喜歡淡化、模糊化、籠統化，這點還真的是有點麻煩。
在這之後，隔天的體育課就迎來今年第一次下水的時刻。對我來說，還是打網球好一點，真正的水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一點也不像夢域一樣悠閒輕鬆，動起來超累超喘，手腳總是無法協調，動不動就起霧的泳鏡、消毒水味和黏在身上的泳衣也全都很討厭。在真實世界的游泳池游泳讓我確定自己果然是山派。
我認真練習永遠學不會的捷式，總算撐到了下課前的自由時間。所謂自由，就是想做什麼都可以，所以我打算直接上岸。
但當我在泳池中以相當緩慢的速度靠近爬梯時，有個人迅速出現在我身旁。是千華。
「詠晴，要不要一起來仰漂？」
她和我搭話的語氣與平常在夢域中沒什麼不同，讓我嚇了一跳，因為我們在學校基本上沒怎麼交流過。想到旁邊還有其他同學在，我就沒辦法和單獨相處時一樣順暢地回應……為什麼？關於夢域課的事情也是，獨自一人、與人獨處、與多人共處，各自都有差別？人心真是複雜，就算是我自己的也一樣。
忽略這點不說，千華穿的是一件式泳裝，稍微挖背的設計，色調介於紅與粉之間，上面繪有花卉圖樣，不知為何就讓我覺得很有她的感覺；而我穿的則是大面積布料的純黑色兩件式泳裝，下半身是四角泳褲，也很有我的感覺。我們怎麼看都是待在一起很突兀的組合。
「我不會。」我直接這麼回答，語氣或許太冷淡了些。
「妳在夢域裡不是有漂過嗎？」她問完又自己回答：「啊，對了，那是在飛才對。」
在現實世界聊到夢域的事還真奇怪，不過這代表她是有留下記憶的，不知道她記得的是哪幾次，又或者全部都記得？
「仰漂很舒服哦，和在夢域裡一樣。」她勸誘著。
我怎麼想都不覺得會和在夢域裡一樣。不過，仰漂的時候口鼻不必接觸到水，應該會比較輕鬆，是可以試試看沒錯。
「呃，要怎麼開始？」
「我幫妳。要到那邊去嗎？」
大概是因為我沒有拒絕，也沒有展現出排斥，所以千華直接拉著我的手腕帶我前進。一路上同學朝我們投來的視線，我全都擅自解讀成是納悶千華怎麼會和我走在一起的疑惑，沒辦法，因為我自己也很疑惑。
我們來到一塊空出來的水域。大概是看我們這個組合太奇怪，所以沒有任何人來打擾我們。
「先吸飽氣，然後當成要躺在水面上的感覺，慢慢的就可以了。身體要挺出來，可以先稍微蹲下……」
她邊講解邊示範，重複了好多次，完全省去我提問的功夫，這時候的她很像一名很有耐心的老師。又在渾身閃閃發光了。
其實我也沒有像自己和她說過的那麼怕水，那是小時候的事，現在的我好歹會游很慢的蛙式了。但她似乎很擔心我，在我打算實行看看的時候跑到我身邊，一手扶在我的背後。
突然被人碰觸的感覺有點怪，原來泳衣意外地並沒有很厚嗎？我感受她小小的手掌堅定地撐住我，這確實給了我一種安心感。於是我在她的引導下逐步嘗試，最後在第三次躺下的時候成功漂了起來。
「哦哦——」
「如何？」
她燦爛的笑臉出現在上方。即使游泳池設有遮陽棚，我的雙眼似乎也因其他光芒的閃動而刺痛。
「不錯啊。」
我說出連自己也不知道真心佔了幾分的話，閉上雙眼不再看她。
４
生活有些固定的事，例如學校的課表，以及每隔幾天她就會進入詠晴的夢域。
生活也有些會不斷改變的事，例如上課的內容，以及在詠晴的夢域中和她的交流。
她們大多數時間都坐在懸崖上休息，或是在附近放鬆全身、任意飄浮。因為是單獨相處，所以她能明顯觀察到兩人交流間的小細節，而她發現一件令人沮喪的事：詠晴幾乎對任何話題都興致缺缺。
她曾試著聊班上同學發生的趣事，但詠晴像是別班的人似的，常常在聽見同學名字時一臉茫然，或是露出不感興趣的模樣。於是她改聊時下流行，舉凡戲劇、音樂、偶像、穿搭、美食，各種領域都嘗試過了，但詠晴的回答幾乎不出「沒看過」、「沒聽過」、「不了解」。她感覺自己常常在說了一大段話之後，只得到詠晴一個「嗯」或「喔」的回覆。
就算說詠晴這個人很難聊也不為過吧。但她並沒有因此而感到氣餒，依舊以與詠晴拉近距離為目標努力，畢竟整體來說，她和詠晴的交流過程還是開心的，這個夢域這麼舒適，而且詠晴也不是真的冷漠到對任何事物都沒有興趣的人。
例如某次，她剛好想起當晚朋友分享給自己的文章，於是隨口以此作為話題。
「對了，我今天玩了一個心理測驗，我覺得還滿準的。」
她和詠晴正並肩坐在懸崖上。她以為詠晴對這類話題也不會感興趣，所以說話時沒有看著她。沒想到詠晴卻立刻說：「好啊，來測測看。」
雖然語氣聽不出和平時有所差別，但這樣的回應以詠晴來說算是相當熱烈。她驚喜地轉向詠晴，精神隨之一振，開始回想文章的內容。
「這是一段小故事，在故事中會出現題目，需要選擇一個選項才能繼續進行下去。」
「嗯。」
「一開始是……你來到一座森林，和一隻小動物成為了夥伴，這隻動物會是什麼？」
「那就刀嘴海雀好了。」詠晴回答得很快。
她不小心笑了出來。「妳真的知道那是什麼動物嗎？」
「不知道。但心理測驗不就是要依直覺回答嗎？」
「確實是這樣沒錯。」
刀嘴海雀是她以前和詠晴聊天時出現的話題，沒想到詠晴還記得，這讓她莫名地感到開心……她把分神的意識拉回來，繼續回想心理測驗的內容。
「刀嘴海雀是一種鳥，選項裡有鳥沒錯，所以沒有問題。接下來……」
「那妳選什麼動物？」詠晴插話問，以她來說是很少見的舉動。
「我選兔子。」
「為什麼？」
「嗯……因為兔子很可愛？而且感覺牠會很寂寞，所以就想帶著牠一起走。」
「哦。」詠晴點點頭。「感覺很像妳。」
為什麼都還沒進入解答篇，詠晴就已經在分析了？她深感詠晴真是不按牌理出牌，但同時也覺得挺有趣的。
「你們在森林裡迷路了，妳做的第一件事情會是……」
「睡覺。」
她忍不住笑意。「沒有這個選項啦。」
「好吧。有哪些選項？」
「我記得有蒐集樹枝生火、尋找食物、原地大聲呼救，以及不在意，繼續走。」
「那就最後一個。」
「妳不會害怕嗎？」
「因為前面幾個都很麻煩。」
原來詠晴是怕麻煩的性格嗎？她想了想，覺得的確非常像是詠晴。難道她不喜歡和人交流也只是因為覺得麻煩而已嗎？
「妳選什麼？」詠晴依舊反問。
「我選尋找食物。」
「要找什麼樣的食物？」
「嗯，樹果那一類的吧。」
「如果遇到埋伏的肉食動物，妳就會和小白兔一起被吃了。」
居然沒有忘記她身邊的兔子，她覺得詠晴的想法真是既奇特又細膩。
「沒關係，因為下一題是：走著走著，妳在森林中找到了一座小木屋。」
「那選原地大聲呼救的人怎麼辦，小木屋自己長腳跑過來了嗎？」
她再次忍不住笑出聲。「這種小細節就不要計較了。妳進入小木屋，最先映入眼簾的三樣東西會是什麼？」
這次詠晴稍微想了一下。「床、火爐、獵槍。」
「獵槍？」她提高了語調。
「總要有點保護自己的手段吧。」
這個選擇和前兩項物品的氛圍差異太過巨大，她似乎認識了詠晴全新的一面。
「我的回答是火爐、餐點和法師帽。」
「妳好像一直都很餓。」
她以手掩嘴，笑得全身抖動。「才沒有……嗯，又或許這也是我潛意識的其中一部分也說不定。那要開始解析囉。」
但此時有個難題，解析是最重要的部分，然而她不可能把每個小細節都記得一清二楚。她努力回想與朋友之間的對話，從對話中拼湊出各個答案。
「第一題選兔子的人，性格善良、喜愛和平；選鳥的人是自由奔放、不喜歡受到束縛。另外還有狐狸的選項，是外冷內熱、夥伴意識強烈；貓則是獨樹一幟、獨特且有自信。」
詠晴點點頭。「有說中。」
「然後第二題是……」她對腦中的記憶翻箱倒櫃。「選擇生火的人好像是計畫完善、擁有長遠眼光的類型；尋找食物是腳踏實地、按部就班的人；呼救是善於團隊合作；最後一項則是……」
在她回想的時候，詠晴擅自接話說：「毫無計畫，船到橋頭自然直的人。」
「好像……差不多就是這樣？」
「嗯嗯，很準很準。」
詠晴是這樣的人嗎？她對詠晴的認識還沒有深到足以確認這點，於是她暫且擱置。
「而最後一題的答案，是現在的自己內心最缺乏、或是最渴望的東西。」
這次換詠晴噗哧一聲笑了出來，她的笑容很短暫，但已經是個珍貴得值得收藏的景色。
「怎麼了嗎？」
「所以妳果然很餓嘛。」
「不是嘛，我只是覺得小木屋的桌上擺滿餐點的景象會很溫馨啊。」她邊說邊忍不住跟著露出笑容。
「光是擺一份還不夠，居然還要擺滿喔。」
「小木屋的桌子沒有很大啦。」
「該不會連兔子也是儲備糧食吧？」
「我才不會吃牠！」
這天，兩人之間多了些不曾有過的歡聲笑語，連飄浮的氣泡似乎都感染了她們的快樂而左右搖擺起來。
這樣的時光，對她來說真是快樂得像是在發著光。假如她的世界就只剩下這個夢域和詠晴，那似乎也還離世界末日相當遙遠。
「如果我們一直聊下去，夢域是不是就永遠不會結束呢？」她不禁輕聲感嘆。
詠晴的臉色立刻暗了下來，露出一臉為難的表情。「……聊天也是會累耶。」
她當然不是真的想永遠聊下去的意思，但詠晴帶著點無奈的反駁相當認真，她也能理解，她已經知道詠晴大概就是這樣的人，她不想讓對方感覺到自己像是在逼迫她。
於是她急急地說：「說的也是。那今天就先到這裡吧？」
說完她才意識到不對，這裡是夢域，以往在夢域中結束交流的方式，都是讓意識自然而然中斷，像這樣刻意道別的話，她反而不知道該怎麼離開才好。
不過詠晴很快地回答：「妳要下線了啊，要記得存檔哦。」
她笑了。「沒問題，最近應該都有存檔成功！」
詠晴有趣的回覆讓她方才的擔憂一掃而空。接著詠晴維持坐姿，原地閉上雙眼，她也效仿，讓意識慢慢沉入這片舒適的海水之中。
那天醒來之後，她對於夢域中的任何細節都記得清清楚楚，但她並沒有睡眠不足的感覺，而是感到神清氣爽，大腦和身體都沒有半點疲倦。
仔細想來，詠晴的夢域簡直就是治癒人心的溫泉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