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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做了一個夢。
不是夢域,就只是單純的夢境。這件事或許發生在我主動脫離夢域之後,也可能在之前,又或許這已經是我好幾天前所做的夢了,我無法確定。關於夢的記憶就是這麼曖昧不清。
在這個夢中,開學第一天的高中三年級教室裡,女孩突然向坐在隔壁的男孩搭話,兩人先前幾乎一點交集也沒有,她卻開口就是些毛蟲羽化啦、本能啦之類的奇怪話題,這引起了男孩的好奇心,於是以此為契機,兩人漸漸開始有了交流。
這是我典型的夢境形式之一,就像在看一部戲劇或動畫片一樣,我只是名隱形的旁觀者,不扮演任何角色,這樣就沒有人會注意我,我也不必在意他人。對我來說,這是非常輕鬆又有趣的夢境形式。
我喜歡做夢,我喜歡能讓我放鬆的夢域和夢境。
或許也可以說得簡單一點:我喜歡睡覺。
不知道已經重複第幾次的鬧鐘鈴聲把我拉回現實。我勉強撐起身關掉手機鬧鐘,並迫使自己張開雙眼,免得像之前某次一樣,在下床時額頭撞到書桌邊緣。但直視現實世界對我來說實在是很困難,一如既往,無論是夢域還是夢境的內容我都記得一清二楚,那些畫面清晰得彷彿我有一半的人還留在那裡面。
事實上,我的確只用一半的心力刷牙洗臉換衣服,另一半則用來整理對於夢中內容的思緒。
關於夢域實在是沒什麼好說的,我無論醒來幾次都會記得,自己的夢域最近闖入了一個陌生人這件事。這樣的情況已經持續很久了,光是思考也不會有什麼改變,所以我主要都在回憶剛才的夢境。
說起來,我自己的高一生涯也快結束了,馬上就要和夢境中的角色們一樣,迎來開學的時間點。不過夢境中的故事絕對不會發生在我身上,首先我讀的是女校,再來我也不會主動去找人搭話,就算我是被搭話的那個,如果有人對我說些什麼毛毛蟲和蝴蝶的話題,我也只會覺得對方很奇怪而已,根本不會產生好奇心吧。
還有,說到高二,就是因為分組而必須重新分班的時刻,這下好不容易建立的交友圈又要消失了。為什麼要有文理分組這種東西?如果要分,為什麼不乾脆在進高中之前就分好?這個教育制度到底是誰發明的?
一年下來,我已經差點就要忘記那種身處陌生人群中的恐懼和焦慮了,但很快地,下個月我又能重新想起來了。而且下個月是七月,明明應該是暑假才對,暑期輔導這種東西又是誰發明的?
我邊在心中抱怨這些邊來到餐廳。媽媽似乎已經出門了,但桌上擺著早餐,是精心擺盤過的三明治,看起來像是五星級餐廳會出現的料理,讓我在心理上有點難以去移動它。我確實也因為天氣炎熱而沒有什麼食慾,不如就當成漂亮的裝飾品繼續留在這裡吧?但要是被媽媽發現我沒有吃早餐,她鐵定會生氣。做料理是她的興趣,多虧了她,我至今吃過的外食數量屈指可數。但她做的確實很好吃啦。
雖然很麻煩,我還是找出食品塑膠袋把三明治裝起來,然後丟進書包,被大人碎唸總是比任何事都更加麻煩。但即使天氣炎熱,還是要逼迫自己早起,逼迫自己前往學校,逼迫自己秉持不浪費食物的原則、接受家人的愛……人生在世真是有許多無奈。我不知道我一大早發什麼神經,因為一個三明治就上升到人生層級的問題,或許是因為連我唯一能感到自由的夢域都不受我控制了的緣故吧。雖然夢域本來就不是由個人意志控制的,而是潛意識掌管的領域就是了。
上學的路途一如既往地危險,我雖然騎在腳踏車上,卻感覺踩動踏板的人好像不是我自己,想繼續睡覺的那一半腦袋正在專心欣賞天空悠遊的雲朵,以及感受打在身上的風。不過,迎面吹來的風其實一點也不涼爽,反而像是能把制服點燃,抵達學校的時候,我已經滿身大汗,夏天就是如此煩人的季節。
進入教室時,連我在內還只有六個人在,學校的不成文規定是早上十點過後各班教室才能開冷氣,所以沒有多少人會願意提早來到這個炎熱地獄發呆。而我為什麼會是那少數的例外,只不過是因為我討厭遲到而已。
我獨自坐在位子上,百無聊賴地啃著三明治,旁觀其他同學互相道早、閒聊的情景。為什麼這些人可以這麼有活力?她們才是真正願意提早來到學校的奇葩例外,但也或許這些人其實是社會主流多數也說不定。看著她們圍在一起談天,偶爾發出幾聲笑聲,讓我產生「真是青春」的感想,好像在場只有我不是高中生一樣。
「早啊,詠晴!」
雯珊也到了,她的招呼對我來說總是太熱情。我在她朝我右方的座位坐下時低低地回了聲「早」,但我想她應該沒有聽見。
她是我的朋友……應該算是吧。在我沒有半個熟人的這個班級裡,她是第一個對我釋出善意、願意和我交流的人,久而久之就變成會固定一起行動的關係,換座位時也會特地選擇坐在一起。
但也就只是這樣而已,見到面會打招呼,下課會聊天,換教室時會一起移動,分組時會找對方當夥伴,就只是這樣的朋友關係。我們並沒有特別熟悉彼此或是特別合得來,也不會談論任何深入的話題,她的熱情想必也只是一種禮貌的淺薄表層,一旦離開這個班級,我們就不會再有任何交集了吧。
我分不清楚自己是不需要朋友,覺得和她合不來,還是單純孤僻難搞。總之這段友誼對我來說就是淡如白開水,我甚至不覺得自己和她已經認識一年了。
她一如往常地隨口說著各種沒有太大意義的話題,例如數學作業很難、補習班門口一堆違停的機車、鄰居家的貓生了小貓等等,我也一如往常地敷衍回應,此時三明治的存在發揮很大的用處,我以專心咀嚼來避開用更長的句子回覆這件事。
早自修前的時間就這樣平靜地度過。在班上同學幾乎到齊,每天的第一次鐘聲也敲響時,她正好說到:「不知道今天的夢域課要做什麼?」
沒有人會知道,所以這句話對我來說也是常會聽見的那種毫無意義的閒聊。不過,她提醒了我今天有夢域課,想起這件事讓我稍微振作了點,雖然我不喜歡課程本身的內容,但這代表又可以睡覺了,好耶。
夢域課每兩週一堂,固定排在下午第一節,通常大家會在午休之前就陸續前往教室。今天雯珊是值日生,要負責抬餐桶,所以我在吃完午餐之後獨自來到夢域教室,這裡和電腦教室一樣,擺滿一排又一排的機械與螢幕,不同的是機械的規模大小,每個人都有一張如高級按摩椅般的巨大躺椅,旁邊配置著各種複雜的操作面板。教室裡還只有我一個人,溫度顯示為二十四度的冷氣讓我的手臂起雞皮疙瘩,都是校舍太過炎熱,讓我忘記要帶外套過來,但我當然懶得回去拿,反正等等就要進入夢域了,所以我決定忽視這點。
老師不在,但我在老師的桌子上看見藥丸,一袋袋整齊地擺放在貼著標籤的盒子裡,這個東西好歹也是藥品,老師是不是太過信賴學生了點?不過這樣對我來說很方便,我配著帶來的水吞下藥丸,同時往自己的座位走去,能夠不與任何人交談就完成一件事,對我來說是最理想的結果。
夢域課需要在夢域裡上課,夢域是夢的一種,要進去之前當然就得先睡著,這個藥丸就是幫助我們入睡用的。雖說科技日新月異,人們對夢域的理解越來越多,到了我們這個時代,很多學校都有開設相關課程教導知識,但我認為,這個藥丸才體現了人類技術有多麼高超。它的味道實在很奇怪,完全不屬於酸、甜、苦、鹹、鮮五味之一,簡直是一種全新的味道,每次吃都讓我直皺眉頭,但也不是難吃到會引起嘔吐反應的程度,這種似乎要折磨人又折磨不完全的感覺才更教人痛苦。發明這個藥丸的人,和發明暑期輔導的人應該可以成為好朋友。
喝下好幾口水把藥丸的味道洗掉之後,我坐進躺椅型的龐大機械中,戴上頭盔、手套等裝置,調整好姿勢,閉上雙眼。
等待的過程中,我可以聽見其他人陸續進入教室的聲音。我很不容易入睡,若非如此,我也不必吞那個難吃的藥丸,畢竟我同樣也很不擅長吞東西。
學校所使用的機器,可以讓淺眠的人也能輕易進入夢域,而且不是一般的夢域,而是這些機器所打造出的「人工夢域」,這種夢域可以事先設定好場景和物件,還可以把所有人都連接到同一個夢域中,甚至可以透過外部的螢幕同步觀察學生在夢域中的一舉一動。
除去必須睡著這點之外,人工夢域幾乎就和過去時代人類所想像的虛擬實境相差無幾。不過,有一件事是無論機器如何設定也無法限制的,就是每個人各自的夢域能力。
在夢域中能做到什麼,取決於個人的天分,以及想像力和什麼認知能力之類的東西。總之,在夢域中是自由的,只要有能力,就什麼都做得到,所以學校才會開設夢域課程,用以幫助學生發掘潛力。
我的意識在不知不覺中下沉。接著,夢域機器引導我浮出水面,當我意識到的時候,我的雙腳已經穩穩地踩在地面上。有些人在這種時候會因為不適應身體姿勢的突然轉換而失去平衡感,不過在一般的情況下很快就會恢復過來了。
我張開眼睛,這裡是一個大晴天下的操場,環形跑道大約四百公尺長,中央設有幾座不同用途的球場。而在跑道之外,就只有一望無際的翠綠草原,沒有半座建築物或是山脈,一看就是人造的場景,一點真實感也沒有。雖然我自己那個可以呼吸的海底夢域也沒有半點真實感啦。
全班同學已經幾乎都到了,正在四處閒晃與閒聊。大部分人都穿著白色上衣與深紅色短褲,也就是學校的運動服,因為夢域課中常常需要動來動去,所以大家逐漸養成了換穿運動服的習慣。也有些人看準了夢域課的主要概念是「自由」,會趁此時帶自己的便服來換,讓老師們也不好說什麼。我是少數穿制服的人之一,因為明明不是體育課卻要把衣服換來換去的,對我來說實在是太麻煩了。反正我穿的是制服褲,不是裙子,所以就算要要倒立還是翻跟斗也無所謂。雖然這兩件事我也不會啦。
我主動走去找老師點名,同時偷瞄了點名板一眼,看來我又是最後一個到的,這種事真是家常便飯了。夢域課的老師是個樂天的運動型青年,他對於例行公事倒是不嫌厭煩,問我今天早餐和午餐分別吃了什麼,來確認我的意識清醒。雖然很有耐心,但總覺得問題的內容有點奇怪,真想回答他「忘了」,但那樣會讓情況更麻煩,所以我認命地回想早上三明治的餡料和中午的菜色。
「現在的學生吃得可真好。」他聽完之後只說了這麼一句。這是要我怎麼回答啦,真是惱人的老師。
總算結束有點冗長的問答之後,老師就集合起大家,宣布今天的課程內容是打躲避球。
雖然看到場景是操場就知道,鐵定又要運動了,但為什麼偏偏是躲避球?就不能選那種可以打混、可以發呆的運動嗎?嗯,這樣的運動應該也不多就是了。
球已經事先在躲避球場上準備好了。這廣大又虛無的世界中,就只有我們四十人在操場中央的小場地玩躲避球,如果放在現實肯定會是一幅怪異的景象。好像一部不在乎世界末日的主角們,只想在人生的最後專心致志地打好一場躲避球的熱血運動漫畫一樣,感覺會變成搞笑風格的作品。
老師認真地擔任裁判,某些同學也認真地開始對打。明明不是體育課,這些人是不是太認真了點?這樣真的可以訓練到什麼夢域能力嗎?我毫無幹勁,以每次不動超過兩步的原則躲避飛來的球,並且不與任何人對上視線。科學家說,在夢域中的訓練對於真實世界的身體也會有影響,但我並沒有要成為運動員或是忍者,不需要練出高超的閃避能力吧。
我不想被球打,但一直閃躲又很累,我想早點出局下場,反正認真打的人也不會把球傳給我要我進攻,所以一旦到了外場就等同於休息時間。
此時,敵隊外場的某人撿到隊友丟歪的球。她是那種瘦弱又害羞內向的類型,被她打到的話應該不會痛吧,於是我故意跑到她的面前。
她看見我,思考了一下才出手。但球一被扔出,居然是以一種不符合物理定律的詭異等速飛來,害我下意識舉起手阻擋,接著不小心把球接起來了。這是怎樣啦。
難道她從沒丟過球嗎?因為不知道球是怎麼飛行的,所以就按照她心中的想像,扭曲了球飛行時的物理法則嗎?如果是這樣,這人還真有夢域能力的天分耶。
場上頓時一陣談論聲,那人的表情顯得很心虛。老師倒是一臉驚喜,以足以穿越整個場地的大嗓門鼓勵道:「沒錯!做得很好!大家,就像她一樣多多發揮想像力,用能力讓球動起來吧。來!試試看!」
由於現在拿著球的人正好是我,所以老師充滿期待的眼神最後定定地停在我身上。
別強人所難。我從來沒在夢域課做到過些什麼,我沒有天分也沒有能力,而且也很麻煩,再說我對拿球砸人也沒有半點興趣。焦躁感如浪般湧上心頭,我努力忽視老師的視線,把球往對場隨意一拋。
但這顆球不知道是不是吸收了我懶散的意志,在離開我手中的那一刻,像是瞬間變身成鉛球一般,筆直地朝地面墜落,接著也沒有反彈起來,就這樣慢吞吞地滾了幾圈,最後靜止不動,停下的位置距離我甚至不超過三公尺。
我們這一隊的某個人先大笑出聲,她的笑聲太過響亮,使其他人輕易受到感染,接二連三地笑了起來,場內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最好是,我覺得悶熱黏膩得都快蒸發了。明明是在夢中,太陽有必要這麼大嗎?我甚至覺得背上真的要流出汗水。大家的笑聲像是耳鳴一樣刺進腦袋,我突然很想逃離這個地方。
我轉向老師,舉起一隻手。
「我要去廁所。」
「廁所?哈哈哈,這裡是夢中耶。」
他不正經的笑聲讓我煩躁。我聽起來像是在說笑話嗎?我當然是要去真實世界的廁所啊。反正我報備過就行了吧,我不等他同意,快步離開場內,接著就閉上雙眼,集中意識。
「喂,同學,妳是要——」
老師的話音如同被黑洞吞噬般迅速消失,我的意識再度沉往漆黑的底部,下沉……下沉……然後,真實世界的五感重新連接上大腦,我在冰涼的躺椅上醒來。
2
雖然到剛才為止還站在明亮的太陽底下,此刻教室的日光燈卻刺得我睜不開雙眼,這證明我確實是從夢域回到了現實。我摘下頭盔,還沒從機器中站起身,負責在現實世界觀看情況的女老師就匆匆跑到我面前。
「同學?妳還好嗎?有哪裡不舒服呢?」
「沒有,我只是想去廁所。」
「有哪裡不舒服一定要說,好嗎?需要幫妳聯絡班導嗎?或是聯絡家長?」
我就說沒有不舒服了啊。我搖頭否定後面兩個問句,無視她緊張的神情,以不太穩的步伐往門口走去。結果女老師護在我身旁,還伸出手像是想攙扶我。
我才沒事,剛睡醒的人都會這樣啦。話說外面的監視螢幕不是能把狀況看得一清二楚嗎,她應該也知道我沒出什麼事吧?
只要是和夢域相關的事,大人們都很愛瞎操心,這大概是因為他們那個年代的人沒有學習過夢域相關知識,對這個領域不熟悉的緣故吧。
我總算成功離開教室。到了走廊之後,世界變得寂靜,視野範圍內沒有任何人,這也是理所當然的。我來到走廊末端的廁所,進入坐式馬桶的隔間,在裡面發呆了好一陣子。
雖然暫時逃出來了,但等一下要怎麼辦?要回夢域裡去嗎?我實在是沒有這個興致,但總覺得老師不會放過我,他們八成會說沒有不舒服就該回去上課,而如果我說有哪裡不舒服,又會像剛才那樣受到過頭的關心吧。
但如果要回去,我也不可能在短時間內又睡著,難道要再吃一次那個藥嗎?太可怕了,還是算了吧。那我要用什麼理由裝病?肚子痛嗎?如果我在這裡待久一點的話,或許就有說服力,但我的額頭和脖子開始冒出汗珠,廁所當然是沒有裝設冷氣的。於是我決定總之先回教室,理由這種東西就慢慢想。但可以慢慢想嗎?老師會給我慢慢想的時間嗎?好麻煩。乾脆在躺椅上裝作睡著的樣子,死不進入夢域好了。好,就這麼辦。
既然已經決定好了,我的腦袋就回復鬆弛狀態,我走出隔間,邊洗手邊放空。此時,馬桶沖水聲喚回我的注意力,我的大腦提醒我,剛才還在裡面的時候,好像確實有聽見其他人進來的聲音。
我本來沒有很在意,但在我即將關掉水龍頭時,不經意抬頭的視野之中,鏡子反射出從隔間走出來的那人的容貌,使我愣在原地。
是這陣子闖入我夢域的人。
雖然我非常不擅長記憶人的面孔,只是偶爾見過的話很快就會忘記,但因為同樣的事已經重複太多次了,每次我都在旁邊偷偷觀察她許久,所以我確定就是這個人沒錯。
見她往洗手台走來,我趕緊擠了一大坨洗手乳,好讓我有理由繼續逗留在原地。當她低頭洗手的時候,我就從側邊偷偷看她,雖然和夢域中是反方向,但完全就是這個側臉。這樣靠近一看,她的身材意外嬌小,大約一百五十出頭,留著整齊的耳下短髮,臉型小小圓圓的,放鬆狀態的表情很柔和。她對著鏡子整理瀏海的時候,舉止間帶著一種優雅的氣質。
我很確定自己不認識她,根據狹隘的第一印象,我不覺得她是會和我成為朋友的那種類型。她到底為什麼會出現在我的夢域裡面啊?要問她嗎?問?不問?
然後她的眼神在鏡子中朝我瞥過來,我瞬間低下頭,移開視線。還是算了,對陌生人搭話不是我的做法,我既沒有這種習慣,也沒有這種能力。我把洗手乳搓出來的泡泡沖乾淨,甩一甩手準備離開。
「妳是一班的嗎?」
結果,沒想到是她在我的腳跟還沒完全轉向之前先開口了。
「呃,對。」我愣愣地回答。她怎麼知道我的班級?難道她認識我?但我不覺得自己有任何會被人單方面認識的要素。
我疑惑的表情可能直接寫在臉上,她主動解釋。
「這一層樓現在只有妳們班和我們班的課。我是三班的。妳們班是在上夢域課吧?」
我想起來了,有些人的人際關係廣闊,各班都有認識的人,可能是國中同學或是補習班朋友,他們透過交友圈就能輕易得知其他班級的情報。因為我自己絕對不是這個類型的人,所以常常會忘記有這種事存在。
「對。」我簡短回答,無法理解問這個問題的動機是什麼。
「還沒開始嗎?還是發生什麼事了?」
她的眼神絲毫不帶任何惡意,似乎只是單純好奇眼前這個不尋常的狀況,所以就算提問得這麼突然,我也沒辦法對她感到不耐煩。
「沒有啦,只是我自己出來上廁所而已。」
「出來?是指從夢域中出來嗎?」
「對啊。」
「原來可以主動從夢域脫離嗎?」
「嗯?原來不行喔?」
難怪老師那麼大驚小怪,原來這是很稀有的事情,或許這也算是夢域能力之一吧?
……所以目前為止發掘出我唯一的能力就是逃出夢域啊,還真像我。
「……妳真厲害。」她微瞠著眼,下了個結論。
我沒有回應。我們的對話在這裡就算是告一個段落,我應該要轉身就走,但畢竟已經說起話來了,我有一秒的躊躇,思索離開之前是否要說點什麼,結果就在這短暫的時間內,她再度開口。
「我們班是在上表演藝術課。」她撥開側髮,露出淡淡苦笑。「雖然很有趣,但有一點累,所以我想在這裡再待一下。」
表演藝術課是一年級才有的課程,就我所知,我們學校就只有聘請一位表演藝術課的老師。她是一個有點年紀的女性,留著大波浪棕色捲髮,總是穿著我看不懂的時尚衣服,走路的腳步像是在跳舞,說起話來如戲劇般抑揚頓挫強烈顯著。總之就是一個很奇怪的老師。
「是不是要模仿一種動物,還要自己做道具?」
「對。」她笑了,五官端正的人笑起來就是好看。「每個人都要選一種,而且不能和其他人重複。」
「如果選不出來,就會被她指派都沒聽過的奇怪動物。」
「在我出來之前,上一個表演完的人是『刀嘴海雀』。」
「聽起來很酷。」
「因為她只模仿外貌,所以老師要她回去查叫聲,下次再表演一次。」
「真是惡夢。」
我們就這樣聊起表演藝術課的特異之處,氣氛絕對不算太熱烈,而且沒持續多久,話題一下子就進展不下去,兩人之間開始飄起尷尬的空氣。
這讓我想起,所以她根本就不認識我吧?那為什麼要和我搭話?純粹想找個人聊天打發時間嗎?有可能。能夠輕易和陌生人展開交談的人真是厲害,雖然我完全無法理解。
她大概是擅長聊天的人,因為她一察覺到尷尬的氣氛,便很快地丟出結束的訊號。
「那我也差不多該回去了。」
她邊對我揮揮手邊提步。這時候,我只要同樣對她揮揮手,目送她離開就好,接著我們就再也不會見面……真的不會嗎?我很有可能會在今晚的夢域又見到她耶。
要問清楚嗎?問吧。既然剛才都聊起來了,我也比較能順勢開口,否則這個謎題一直懸在那裡,下次有機會解決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了。
看她往入口方向轉身,我怕自己錯過機會,急急地開口。
「妳最近一直出現在我的夢裡。」
……嗯?好像哪裡怪怪的。這聽起來有點像是不知道哪個古早世紀的搭訕台詞,而且還是失敗率百分百的那種。
於是我在她反應過來之前趕緊補充:「我是指夢域。」
「夢域?」她的表情很困惑。「妳的意思是,我出現在妳自己的夢域裡面嗎?」
「沒錯。」
她思索了一下,接著搖搖頭。「我不記得了。我們都說了些什麼?」
「呃,我們沒說話。」
「為什麼?」
為什麼?因為不認識,也沒有必要,當然就不會說話。不如說是什麼行動也不採取的她比較奇怪吧。
見我回答不出來,她以鼓勵的語氣說:「妳可以找我說話啊,說不定這樣我就會記得了。」
是嗎?好像有道理。無論是夢境還是夢域,發生的事越豐富、越鮮明,就越有可能記住。但我有想要讓她記住我嗎?我只是想知道自己的夢域為什麼會出現陌生人而已啊。但看來目前也得不出答案,我回應了一聲,算是答應了她,雖然我也不知道自己到時候會不會有那種勇氣。
……等等,雖然她不一定會有夢域中的記憶,但夢域中的她一定會有現在的記憶。既然我們已經交談過了,到時候要開口也就沒那麼困難了吧。好吧,如果今天晚上又發生一樣的事情,我就試著向她搭話看看吧。
我們平淡地道別,沒有問對方的名字,畢竟我們就只是剛好在同樣的時間來到廁所的同校同學罷了。
回到夢域課的教室之後,冷氣幾乎是立刻把我身上的汗吹乾,愛操心的女老師正好親眼見到我打了個寒顫,於是似乎擅自認定我就是身體不舒服,只是不願意承認。她溫柔地勸說我到隔壁的教師休息室休息,我當然樂意地遵從了。
於是課程剩下的時間,我就在不會受人打擾、能夠放鬆心神的小睡中度過。
3
真實的夢域不像學校那種用機器打造出來的人工夢域,是無法自己決定場景的,甚至連能不能創造出夢域本身都難以用意志決定。在沒有創造夢域的夜晚,有可能會進入夢境,但也很有可能兩種夢都沒有,無論哪種情況都相當普遍、相當正常。
不過,我自認自己的情況大概一直以來都不算正常。目前為止,夢域相關的研究都還有許多缺漏之處,未解謎團層出不窮,我遇到的狀況一定也是其中之一。
今晚的夢域依舊是同樣的海底景色。雖說如此,其實每次的地形、珊瑚數量和位置、背景魚群的種類等等都會略有不同,也不是那麼一成不變,像是今天的懸崖高度似乎就比平常低了些。我看見在那之上再度出現熟悉的人影,唯一不同的是,她的服裝不知為何變成了學校制服,白色襯衫配黑色百褶裙,加上赤裸的雙腳。我低頭看了看自己,我的服裝倒是沒有變,依舊是睡前穿的居家服。
根據科學界的主流說法,夢域是潛意識的展現,所以她會改穿制服可能是因為今天在學校和我對話過的緣故……這會是出於她的潛意識還是我的潛意識?而有她在的那座懸崖變低又代表著什麼?難道是我終於有意願和她主動搭話的展現嗎?
不過,她明明已經知道這是我的夢域了,為什麼還是和之前沒兩樣地坐在原地一動也不動?僅限今天,我更希望她主動來找我,這樣我就不必做些自己不擅長的舉動。但沒有辦法,她依舊筆直地眺望遠方,我只能鼓起勇氣,讓身體隨著氣泡飄起,一口氣飛上幾十公尺高的懸崖,降落在她身邊。
她轉頭看我,笑容相當燦爛。
「又見面了。」
既然她這麼說,可見並沒有發生什麼進入夢域之後失去真實世界的記憶這種從未聽過的罕見問題。但她打完招呼就轉回前方,繼續凝視著那些白色岩石、多彩珊瑚、澄澈海水、氣泡與魚群,眼神相當閃亮,像是小孩子看見喜歡的糖果一樣。
我在和她稍微隔了點距離的地方坐下。「妳為什麼每次都只是坐在這裡?」
「我每次都這樣嗎?」她回話的時候把臉轉向我,但看起來對眼前的風景有點依依不捨。「我覺得這個夢域很美,不自覺就看得入迷了,之前大概也都是這個緣故吧,沒有留下記憶真是可惜。」
很美嗎?雖然我自己也很喜歡這裡,但倒不會用美麗來形容,畢竟這個夢域很奇怪,一點也不符合現實邏輯。雖然這是第一次有人稱讚我的夢域,但我不知道該不該開心。
「為什麼妳的夢域會是這樣的景色?」她問,雙腳開始在空中輕輕擺盪。
我又不是心理學家,還得分析自己夢域的成因嗎?還是說一般人都會知道夢域和自己記憶、思緒、情感、喜好的關聯性?我有很多話可以反問她,但因為和她之間沒有建立起熟識的關係,所以我只是敷衍地說:「可能是因為之前看了以海底為背景的動畫吧。」
「啊,角色們是海洋生物的那種嗎?」
「不是,主角們是人類,可以在水裡呼吸的人。」我說到這裡吸了一口氣,又示意身上的衣服。「還可以讓衣服不會弄溼。」
她露出笑容,連連點頭。「這樣真的很方便。這裡的視野也很好,水很清晰,讓人感覺很舒服。」
她這次的形容有說中我的感受,所以換我點點頭。接著沉默再度降臨我們之間。但她似乎很會掌握對話節奏,沒讓我有機會感受到尷尬,她就繼續下一個話題。
「妳平常都在裡面做什麼?」
做什麼?為什麼要做什麼?夢域是在做夢,是在睡覺,睡覺就是在休息,既然是在休息,什麼也不做才是最自然的吧?
我再度感受到內心有許多話,但都沒辦法對形同陌生人的她說的感覺,這讓我覺得胸口到喉嚨一帶有點悶,只能敷衍地回答:「就隨便看看。」
「那我也可以到處看看嗎?」她的語氣有些迫不及待,像是等待說出這句話的時機很久了。「雖然這是妳的夢域,真的很不好意思打擾了。」
「呃,可以啊。」
這種事還要徵求許可,對她來說,進入別人的夢域就像是進入別人家一樣嗎?難怪她總是一動也不動。怎麼說呢,雖然很有禮貌,但有禮貌到這種程度還真是辛苦啊。
得到我的同意之後,她便動作輕盈地起身,到這裡都和一般的行動方式無異,但接著她微微蹲下身,雙手一撥,雙腳一蹬,以標準的泳姿優美地滑入海中。明明是我自己的夢域,我卻有一瞬間想著「原來這裡可以游泳」,畢竟我平常都把這片水體當成可以自由飄浮的空氣。我默默地跟上她,用的當然完全不是她那種可以去比賽的完美姿勢,而是如英雄電影一般手腳朝後下方,像是會噴出火似的前進方式。
她邊以穩定的節奏前進,邊四處轉頭左看右看。我保持在她後上方的位置,畢竟她穿的是制服裙,待在她身後會有點奇怪。雖然現在的狀況對我來說已經夠奇怪了:我正跟著一個陌生人到處亂逛我自己的夢域。
我們靠近平原地帶,經過一叢叢五顏六色的珊瑚;我們飛越一道深海峽谷,看見幾個巨大岩石縫隙中的漆黑洞穴;我們在另一座懸崖附近,被突然出現的小水母嚇了一跳。每到一個新的地方,她的眼神就會重新亮起,好像永遠也不會對這裡感到煩膩。
而即使是在前進途中,她也不忘要讓話題延續。
「有其他人也會進入妳的夢域嗎?」她先轉頭確認我的位置之後才問。
「沒有……我爸媽是有幾次,在我比較小的時候。但他們幾乎都是『殭屍』。」
「是指沒有意識的狀態對吧。」她停頓了一下,應該是在回想。「我也有幾次見過父母的記憶,但我不太確定那些是夢域還是夢境。」
這對一般人來說是常有的事,但我的夢境幾乎都和日常生活無關,甚至和我本人無關,所以我不太容易搞錯。
「妳的夢域應該也只有家人進去過吧?」我問。
「嗯,應該是這樣沒錯。」
「所以——」我硬是說出這個自己根本不相信的推測。「難道我們是鄰居?」
「是嗎?我住在西區的一號公路附近。」
「太遠了吧,我沒住那麼遠。」
果然不是鄰居,而且就算是鄰居也進不了別人的夢域才對,否則住在公寓的人就會一天到晚被入侵夢域了。一般來說,能進入彼此夢域的只有關係親密的同住者,而且機率也很低,據說有些情侶就會拿進不了同一個夢域這種事情來當成對方不愛自己的證明,實在是無理取鬧。
「不過,我的確有聽過一些傳聞。」她在平原某處停了下來,轉身面對我說。「據說有人透過夢域和身在外國的朋友見面了,被他提及的朋友本人也證實他的說法。」
「是喔。」
如果除去說謊的可能性,那就代表這兩個人可以不使用機器、不使用網路、不使用電力,就和彼此視訊——不,這已經是飛奔到彼此身邊的程度,真是厲害。但條件是必須要睡覺,好像也沒有多方便。
而且我和她又不是朋友。
想到這點,讓我意識到我全身的肌肉有多麼緊繃。我已經和一個陌生人單獨相處太久了,第一次在自己的夢域裡這麼不放鬆,這讓我的心情很複雜,總覺得今晚的睡眠品質不會太好。我有點希望自己忘掉今天在夢域中發生的事,還有,我想我也希望她以後不要再出現。
我見她準備開啟下一個話題,趕緊讓話語搶在她之前衝口而出。
「我要先走了。」
說完,我沒等她回答就閉上眼睛,讓自己沉入無邊的黑暗之中。在一陣不自由的飄浮過後,接著是被人從沼澤中猛然拔出似的感覺,渾身像是瞬間遭受衝擊般失去力氣。再睜開眼睛時,我已經回到了我的房間,這是這個世界上僅次於夢域讓我感到舒適的地方,但我現在只覺得滿身疲憊。
窗簾後方已經透出幾絲光線,到達能夠視物的程度,於是我從書桌上摸到手錶,湊到眼前一看,居然已經快要五點了。真實夢域的時間流速就是這麼快,不像人工夢域為了能在外觀測以及其他各種理由,強制設定了時間流速,這麼做的缺點就是在人工夢域中會感覺特別疲倦,無法得到休息的感覺。
但這是第一次,我在自己的夢域中也幾乎沒有休息到。為什麼我連在睡覺的時候都得進行社交?雖然這樣相處起來,我是不討厭她,但是並沒有特別花費待在夢域中的時間和她交流的理由。而且,到頭來我還是不知道答案,不知道我的夢域為什麼會有人出現,又為什麼會是她。
既然沒辦法回答問題,那也只能讓問題消失了。從今天開始,我暫時都不要創造夢域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