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今天是暑期輔導第一天。踏入學校的時候,我覺得自己已經變成一隻融化的史萊姆。
我穿過中廊,看見擠在布告欄前方的一群人,個個都穿著不同學校的國中制服。雖然現在才意識到這件事有點太後知後覺了點,但是,對耶,她們是一年級新生,我現在是二年級生了,是學姐,好奇怪的感覺。
二年級的教室都在二樓,等到了三年級就又要再多爬一層樓梯了,好累。我還記得自己的新班級,所以沒有跟著跑到布告欄前面人擠人,逕自沿著熟悉的走廊往樓梯間走去。
上樓之後,我找到掛著二年四班牌子的陌生教室,雖然學校每間班級教室都長得一模一樣,但沒有去過的地方總是會有一種陌生的味道。教室裡已經有一些人在,我選了最靠近後門的角落位置坐下,默默觀察情形。有些人站在門外走廊與應該是被分到其他班的朋友攀談,有些人則在教室裡與熟人相認,也有些人已經展開全新的社交活動,正在互相做著自我介紹。
我也要效仿嗎?真是提不起勁。我想不太起來高一剛開學時我是怎麼度過的,反正肯定是雯珊主動來找我說話。我和雯珊沒有運氣好到繼續同班,上學期的最後,她笑著與我分別,說了一句「有機會的話再去找妳」,聽起來就是這個機會永遠不會到來的意思。但我也不是很在意,我需要的不是維繫和她的友情,而只是在班上有個小小的容身之處。
這時,我發現一個見過的臉龐。她身高一百六十公分左右,留著時尚的短捲髮,戴著細框眼鏡,正熱烈地與兩個我沒見過的人交談著,說起話來有種強勢的感覺。
她是一年級時和我同班的人,我還記得她叫凌臻,但我根本不覺得自己有和她說過話,除了雯珊以外的人大概都會是這種情況,所以即使多少會和幾個見過的人繼續同班也沒有意義,她們實質上對我來說也算是陌生人。
遠遠地,凌臻猛然爆出一陣笑聲,相當張狂有辨識性,令我回想起某段記憶——夢域課打躲避球的時候,第一個帶頭笑出聲的人好像就是她耶。
發現到這件事讓我像是突然被潑了一桶冰水般全身無力。雖說本來就沒有主動展開社交的意思,但我現在的心情變得更排斥了,過去的陰影似乎會藉機籠罩心頭。好想離開這個教室。
「請問這裡有人坐嗎?」
我耳邊有個聲音。我抬頭,是個綁馬尾、瀏海中分、戴著黑框眼鏡的女生,身高算高,有一百六十五公分左右吧,和我一樣是穿制服褲。她的表情靦腆,說話語氣也很有禮貌,讓我不至於產生負面情緒。
「沒有。」
「好,謝謝。」
不至於要道謝吧。我看著她拉開椅子,在我旁邊坐下,動作有種從容瀟灑的感覺,但她把椅子拉得有點歪,掛好的書包也不小心掉下去兩次。如果是我被人親眼目睹這些舉動,大概會無地自容,但她的表情絲毫沒有改變。
「我叫林予暄。」她突然就自我介紹,同時還在調整椅子的角度。
「……我叫梁詠晴。」
說出自己的名字真的讓我很彆扭,我努力把話講得清楚。
「我以前是五班的,好像都沒有認識的人和我同班。妳呢?」
「我也沒有。」
雖然其實有,但反正也跟沒有一樣。對她來說也是如此吧,並不是曾經同班過一年,就可以稱為認識了。
她邊點點頭邊打開書包。「唉,真寂寞。」說完,她以看起來怡然自得、一點也不寂寞的表情,翻開一本書開始閱讀,我覺得她根本就對獨自看書這件事感到興致勃勃。我稍微探頭,發現那本書的標題叫做《資料結構與數據分析》,這裡是文組班級耶,她有沒有選錯組啊。好奇怪的人。
之後,同學們陸續進入教室,也有幾個比較積極的人來找我們兩個搭話。我除了自己的名字之外根本什麼也講不出來,對於她們的話題全都回得僵硬又冷淡,沒辦法,我並沒有和陌生人順暢聊天的技能。
而隔壁的予暄倒是全都會禮貌認真地回應,還會和她們稍微聊起來,但通常都沒講幾句就陷入尷尬氣氛,畢竟剛認識的人之間就是這樣。但這種時候,予暄就會一臉不介意地低頭繼續看自己的書,讓其他人自己尷尬地離開。好厲害的人。
不知不覺中,教室的聲音已經變得非常熱鬧,全班三十九人或許全都到齊了。我掃視整個場面,一如既往地當一個只是默默看著的旁觀者,這時,我在一大群熱烈交談的人中間發現一個熟悉的面孔。
嬌小的身材,整齊的耳下短髮,小巧的臉蛋,柔和的笑容——就是她,上個學期末我曾經見過一面的那個人。或者說見過好多次,在夢域裡。
從我在夢域和她對話那次之後,我有好一段時間避免進入夢域,後來再進入時,我的夢域場景也終於改變,有時是靜謐的深山樹林,有時是奇幻的中世城堡,而她沒有再出現過,我的休閒夢域時光總算回復。在重新見到她之前,我似乎已經忘記了她這個人的事。
而現在,她正受人群包圍,但從表情看來她一點也不感到困擾,反而是相當自在地一一回覆每個人的話題,一副如魚得水的模樣,臉上常常綻放笑容,和她對話的人們也是。那一整群人的氣氛相當歡樂快活。
啊,我突然懂了。因為之前都是單獨相處,所以我沒有發現,但一旦見過對方在人群中的模樣,就能明白對方是哪種類型的人。她是那種活潑外向、朋友超級多、受所有人都歡迎的類型吧,也就是我最不擅長相處的類型。難怪我在夢域裡和她交流的時候會那麼疲憊,而且我們之間一直有種揮之不去的尷尬感。既然是這樣,我沒辦法和她順利相處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當我領悟到真相的同時,她的視線正好不經意投往我的方向,然後與我四目相交。
我好像看見她的雙眼亮了起來。她對身旁的人很快地說了些什麼,接著就三步併作兩步地獨自朝我走來。
「好巧喔!我們居然同班。」她的笑容有點過於燦爛,讓我渾身緊繃。「我叫周千華。」
「嗯,我叫梁詠晴。」
「我還記得哦!」
「嗯……?喔。」
我一時搞不懂她在說什麼,但隨即想起是指夢域的事。不是所有人都會留下夢域中的記憶,就算是人工夢域也不例外,不過我剛好是幾乎都會記得的那種人,所以有時候會忘記這件事。
因為我和她說過,她曾經進入我的夢域好幾次,所以她才會特地告訴我她還記得上次的對話吧。但忘記了會怎麼樣嗎?我們根本沒有得出結論,也沒談論什麼重要的話題,記不記得都無所謂吧。
想必是我表現得太冷淡,她一時不知道該如何接話,就這樣僵在原地。空氣似乎凍結了,好難受,我的胃開始痛了。
幸好班導在這個時候出現了,可喜可賀。大家各自回到座位上,當然也包括她。我暗自鬆了一口氣。
雖說是女校,但我們的男老師也不少,新的班導就是個綁著小馬尾的中年男性,他的態度和藹,話中又會帶點適當的幽默,一些比較外向的同學很快就和老師互相吐槽說笑起來,這個班級未來的氣氛大概會變得很熱鬧吧。
接著就是公布課表、分發教科書、幹部選舉、分配掃地工作,例行事項一件件完成。沒有朋友的好處之一,就是不會被推上去當幹部,所以幹部選舉的時候我完全就是個看戲的觀眾。令我意外的是,在資訊股長的選舉僵持不下時,隔壁的予暄從書中抬起頭,舉手自願擔任。資訊股長需要負責到遙遠的總務處與更遙遠的圖書館拿資料,所以才沒什麼人願意做。嗯,想想她那本書的標題,好像也不必意外。
而剛才跑來找我說話的千華,也在大家的討論聲中被推舉出來,半自願地接下總務股長的職位。這樣幹部裡就至少有兩張我認得的臉了,算是很不錯的結果吧。
接下來,校園生活最大的難題之一就是分組活動了。
2
最頻繁需要分組的課程,除了家政課之外,就是體育課了吧。
家政課的部分,老師直接以座號分配好組別了,開學之後也不會變動,所以非常輕鬆。我這組的人更是全都一樣不會煮菜,所以氣氛非常溫馨和平,只是有點手忙腳亂就是了。
反觀體育課,因為根據項目的不同會需要不同的分組方式,而且也沒有固定組別的必要,所以老師總是會讓大家自由尋找夥伴。這樣的做法確實也比較好,但是這種不安定感實在是好麻煩,太麻煩了。
體育課的課程內容是網球。短髮的女老師表示,本來從暑假就會開始游泳,但因為游泳池的整修進度延宕,所以先把學期後半的網球課提前。我以前從沒打過網球,像這樣站在球場上,近距離看著球拍和黃色網球也是挺新奇的。
夏天白日的太陽相當炙熱又刺眼,還好網球場旁邊種滿了樹,所有人全都站在樹蔭下,聽似乎一點也不畏懼陽光的老師講解。當老師的內容中出現「等一下分成兩人一組」這個關鍵字句時,人群立刻一陣騷動,可以聽出有許多人焦急地低聲尋找起夥伴來。我回想起一年級剛開學的時候也是這樣,不過只要過了一段時間,大家習慣一起行動的夥伴就會固定下來,也就不會再如此急躁了。
可是這個班級有個很大的問題,就是人數是單數。分成兩人一組,不就代表必定會有一個必須成為第三者、或是被抓去跟老師對練的倒楣鬼嗎?雖然要我跟老師一組也不是不行,那樣練習的效果還會比較好,只是壓力也會比較大。但如果和組成夥伴的同學之間氣氛太過尷尬,那又會是另一種截然不同的痛苦地獄。我的胃又要痛起來了。
等到老師講解完畢,宣布解散之後,我立刻遠離人群中心,退到網球場的角落去。
根據經驗,在這種時候該做的,不是匆忙慌亂地混在人群中,那樣沒有任何人會注意到自己。應該要做的是遠離人群,讓自己變得顯眼,這樣需要夥伴的人自然就會看到自己、邀請自己了。
雖然真正最正確的做法應該是主動去向別人搭話啦。但我就是做不到。做不到,或是不想做。
此時,我發現予暄和我一樣默默離開人群中心,我們的眼神自然而然地對上了。
「我可以跟妳一組嗎?」
「好啊。」
雖然我沒有表現出來,但內心簡直是點頭如搗蒜。太好了,這下我就不會成為落單的人,也不必和完全沒說過話的同學展開尷尬的第一次交流。真是感謝予暄,雖然她有點怪,但感謝她。
分完組,老師先讓我們進行一些球感練習,例如空手丟接球。予暄手長腳長的,但做起動作來和我一樣不太靈敏,我們都偶爾會漏接,偶爾會丟歪,偶爾又能兩人同時成功。既然兩人的程度差不多,也就不會對於對方出錯感到不耐煩,整體來說是個平衡性很好的組合。
於是,我就這樣順遂地度過了體育課的時光。
——好吧,也不是那麼順遂。在球拍原地拍球的練習過後,接著就是雙人互擊練習。網球這種東西對於新手來說,似乎是個不小心就會當成棒球打的運動,可以看見場中不少應該要朝前飛行的球都筆直地往天空飛去,有些甚至越過好幾公尺高的護欄落在場外。嗯,其中一顆就是我打的。
「啊,我去撿一下。」
予暄這麼說著就要往場外跑。等等,好心過頭了吧,球明明就是我打的。我雖然很怕麻煩,但好歹還有點良心。
「我撿就好。」我伸手阻止她,搶先一步跑出去。
我頂著大太陽,穿越好幾組正在練習的同學,躲避飛來飛去的網球,好不容易從入口走出場外,接著還要再繞回我的球飛出去的方向附近。可惡,真的好麻煩。
還好沒有花太多時間,我就順利在泥土地上找到球。但走近一看,球不是一顆而是兩顆。我把兩顆球都撿起來,抬頭時正好看見千華像是在尋找什麼似地往這邊走。
我對她亮出手中的兩顆球。「這是妳的嗎?」
「謝謝。」她對我微笑,雙頰上還殘留著因運動產生的紅暈。以笑臉示人對她來說好像是非常簡單的事情。她接過我左手中的那顆球,突然又冒出一句:「網球好難喔!」
這個狀況完全在我預料之外,所以我只能勉強擠出一聲「嗯」。太強了,這種隨時隨地都能和陌生人聊天的行為,我做不來。雖然我們也不是那麼陌生啦。
我跟在她身後回到場內,視線不禁繼續追著她跑,不知道她那組打得如何?我邊以緩慢的步伐前進,邊看著她回到夥伴身邊,擺好姿勢,擊出網球——
網球劃出優美的弧線,精準落在她夥伴的拍面正中央,接著卻在她夥伴的大手一揮之下,撞在距離兩組遠的同學背上。我眼睜睜看著同樣的事情重複發生三次。
什麼網球好難,妳根本就打得超好的啊!剛才那顆噴飛的球絕對是妳的夥伴打的吧!
算了,場面話嘛,我也懂的。假如對著明顯是因為打歪了球才出去撿的人,誠實地說「我覺得網球很簡單」之類的話,那才更惹人厭。我想起她在我夢域中展現過的標準泳姿,她應該也很會游泳吧,搞不好是那種天生擅長各種運動的類型。這個人究竟要多厲害,又究竟要集合多少我不擅長相處的要素啊。
體育課結束之後,我的整條右手臂都在痠痛。運動果然令人討厭,我還寧願在夢域課的時候運動——不對,那樣也很討厭。都不需要動才是最好的。
不過至少,需要分組的課程順利度過了。對我來說,予暄大概會成為新的雯珊吧,一個能夠一起行動、但不會深入彼此內心的朋友,我也只要有一個這樣的朋友就夠了。
3
新的班級迎來暑期輔導第一次的夢域課。
不知道為什麼,這次上課有一整個學妹班級在後面旁觀,我不記得自己以前有旁觀過學姐的夢域課。為了她們,老師從頭說明我們早就聽過的夢域課程緣起和理念,簡單來說,夢域能力就和英文能力、數學能力、運動能力或是電腦能力一樣,未來在職場都很有可能派上用場,所以才要趁著還在學校的時間,幫助學生尋找興趣、發揮潛能。
而老師接著也解釋了我的疑惑,關於為何不直接讓學妹們親自使用機器,而是先讓她們旁觀的理由。
「每個人的能力都是不同的,有些人對英文比較有天分,有些人對數學比較有天分;有的人學得快,有的人學得慢。每個人的步調都不同,所以不必勉強自己,老師也絕對不會勉強妳們。夢域中的一切都是由大腦控制的,如果勉強自己,大腦很有可能會受到損傷,所以千萬要記住這點。」
雖然聽起來很可怕,但我想應該沒有學妹因為老師說的話而嚇到。在我們這一代,大部分的人從出生以來就一路累積了不少進入夢域的經驗,我們都知道,在夢域中出事因而造成肉體損傷的機率,比被雷打到還要低,說不定還比中樂透更低。
老師的解釋結束後,教室終於安靜了,早就坐在夢域機器裡的我也能繼續試著入睡。其實老師會開始對學妹說明,八成是因為以為所有人都已經睡著了,畢竟不久前上課鐘聲已經敲響了。
自從躲避球那次之後,我就對夢域課感到越來越煩躁,一次比一次還要難以入睡。不知道再這樣下去,我能不能從醫院領到一個什麼證明,從此再也不用上夢域課,好像聽說過曾經有這種案例。雖然那些人是因為連進入自己的夢域都有問題,我則單純只是因為厭惡上課罷了。
總算進入夢域之後,我發現自己站在一條光線明亮的走廊上,走廊兩側分別有許多教室。但我還沒多看一眼,就被像是在走廊上等我的同學叫過去。我跟著她來到一間空教室裡集合,除了我以外的人大概全都在這,大家正七嘴八舌地閒聊著。
在慣例的點名與確認意識的程序過後,老師對全班宣布這堂課是自由活動時間,所有教室都可以自行探索,但一定要「做些什麼事」。
真是模糊的指示。睡覺也算是做些什麼吧?但總覺得老師肯定不會接受,而且人都已經在夢域裡了,應該也沒辦法再睡著一次。
但摸不著頭緒的好像只有我一個人。老師一宣布解散,有一半的人就直接衝出教室,剩下的人則是在尋找一起行動的夥伴,討論接下來的行程。她們大概是在剛進來夢域的時候,就把整個場景都逛過一遍了吧。
這樣對我來說正好,總是要先把所有的教室都看過一遍,才能決定要做些什麼事情嘛,對吧。我踏著悠閒的步伐離開空教室,打算慢慢逛,慢慢地把時間消磨殆盡。
我沿著走廊前進,按照順序一間一間察看。有些像是美術教室,擺滿畫布與繪畫用具,可惜我會畫的東西就只有火柴人而已;有些陳列著陶藝與石雕作品,突然就要人捏陶或雕塑也未免太困難了吧;有些像化學教室一樣陳設著實驗桌,玻璃櫥櫃裡也擺滿了瓶瓶罐罐,就算這裡是夢域也很危險的感覺,不過我們班搞不好也不會有人想來;還有些是寬敞的室內運動空間,地板鋪設著軟墊,角落則擺放著竹刀、練習用刺劍等武器,有幾個人已經在裡面玩起來了,還真是有活力。
結果我沒看到任何有興趣的房間,完全在預料之中。走廊上也有一些和我一樣正在走馬看花的人,但她們都是成群結隊,在我看來,比起找不到有興趣的事物,她們更有可能是不知道該由誰配合誰才躊躇不決,團體行動就是這點累人。
這時,我發現一間圖書室。不如就在這裡看書度過吧?既然有設定圖書室,代表看書肯定也在老師能夠接受的「做些什麼事」的範疇之中。我進入圖書室,這裡彷彿能隔絕外面的聲音,空氣相當寂靜。我先隨意地穿越一排排書架,掃過上頭五花八門的書籍,結果在某條走道之中發現了予暄的身影。
好像一點也不意外。意外的是她抬頭看到我之後,主動向我打招呼。
「嗨。」她說。
「嗨。」我回答。
總覺得有點尷尬。但予暄總是表現得雲淡風輕,她繼續開口。
「有好多教室喔,感覺都很有趣。」
「那妳怎麼在這裡?」我不禁問。我不覺得看書會是客觀上最有趣的活動。
「東西太多了,有點不知道要怎麼開始。」
「就混進人群裡,自然而然就會開始了吧。」
我可真敢講,明明自己也沒有這麼做的意思。但她似乎受到我的話所鼓舞,表情亮了起來。
「好,那我去試試看。妳要一起來嗎?」
什麼……?唔……嗯……為什麼要突然邀我啦。要去嗎?如果只有我一個人待在這裡看書的話,確實會顯得很奇怪,但我也不想為了迎合大眾而做自己不喜歡的事。真麻煩,這堂課好像比單純運動還要更麻煩。
我邊思索邊轉動視線,突然發現一件很奇怪的事情。書架上的書明明大小、厚度和書皮顏色都各有不同,但一整排——不對,一整櫃的書卻全都是同樣的書名。
……該不會這些全都是假書吧!老師也太過分了吧!既然要創建場景就認真一點,把學校圖書館的資料全部輸入進來啊!
「好,走吧。」
我轉向予暄,爽快地答應她。既然沒有選擇,心情也輕鬆了不少。我不喜歡主動做不喜歡的事,但出於無可奈何的隨波逐流,會讓我因為只能接受,反而容易安下心來。
於是我們開始尋找有大批人群聚集的教室。只要混入擁擠的人群之中,老師也很難看出每個人究竟誰在認真、誰在摸魚吧,雖然從真實世界的螢幕就能看得一清二楚,但外面的老師也不可能為了這點小事就干涉內部。
走過幾間教室之後,我們聽見某個地方的氣氛特別熱烈——但那裡卻是一開始集合的空教室。怎麼回事?那些人從頭到尾都沒有離開嗎?就算是這樣,她們的情緒也太高漲了點。
在親眼看見教室裡面的情形之後,我的疑惑立刻全數消去。
有人正在這間教室裡施展魔法。我只能形容那些是魔法,各種五顏六色的光芒,如絲線或彩帶般在空中躍動,即使在日光燈下依舊顯得絢爛美麗。那名魔法師揮舞著雙手,像是在指揮樂團一般,使光芒迸發、閃動、交疊、飛散,動作自然放鬆,看起來相當得心應手。魔法師的真實身分是千華。
至今為止的夢域課,我頂多看過同學改變物體的移動速度或軌跡、憑空變出幾個小玩意兒,或是稍微改變物品的大小而已,從未見過如此浮誇的表演。圍繞在旁的同學們個個都帶著驚喜的表情,邊鼓掌邊讚嘆,或是激動地交談著。就連予暄都靠在門邊,饒有興致地看著,完全沒有注意到我默默轉身離開。
真是夠了,這個人到底還要多耀眼啊。每次看到這種優秀的人被大家包圍著讚賞的景象,我總會有股煩悶感,不是針對優秀的人本身,我自己也會很欣賞他們,但是當所有人的目光都看著同一個方向時,我總會覺得,自己似乎和這個世界格格不入……
因為心不在焉地低頭快步前進,我在走廊上和老師撞個正著。
「哦,同學,還沒找到想做的事嗎?」
這名男老師和我一年級時是同一個,依舊熱情得令人煩躁。
「正要去。」我敷衍地回答完之後就匆匆逃離。
結果,最後我還是逃回了圖書室,畢竟這裡感覺不會有其他人來,又可以躲在書架後面不讓人看見。我隨意翻了幾本書,發現這些確實都是內容一片空白的假書之後,就靠著書架坐在地上,盯著窗外的藍天開始發呆。
結果我在這個班級中有找到自己的容身之處嗎?
不如我也來試著創造些什麼好了。但我完全沒有那種能力,我在夢域課中從未做到過什麼和現實世界不一樣的事……或許上次丟躲避球那件事可以算吧,現實的我一定能再丟得更遠一點。
厲害的人真是厲害啊。我想著這種沒有實質意義的內容。或許我只要努力一點,也可以變得和厲害的人一樣厲害,但人畢竟無法看到其他人有多麼努力,所以會害怕,害怕自己比誰都努力,卻誰也追不上,結果到頭來,一句「沒有天分」或「不夠努力」都能讓一切化為烏有。
為了避免失望,一開始就不要擁有期望就行了。所以,我不對自己抱有期望。
我起身走到窗前,發現外頭除了藍天之外,底下就只有一片亮白色的虛無,大概是老師沒有設定的緣故吧。不知道外面會不會是無重力狀態?如果從這裡往外跳會怎麼樣?會飄起來還是無限地墜落?
我當然沒有那個膽子跳,而且首先,我還得找到工具把窗戶砸破。如果我是在自己的夢域裡,倒是早就飛出去了吧。我在自己的夢域能飛,為什麼在這裡就做不到?是因為有其他人在嗎?為什麼有其他人在,就做不到獨自一人時能做到的事?因為會畏懼外界眼光嗎?但飛又怎麼了?這應該是件很厲害的事才對啊。
我不覺得自己是不想被人看到我在飛,而是只要在這裡就飛不起來。這是為什麼?是因為外面有老師——今天還有一整個班的學妹——在觀看的緣故嗎?是因為這樣,我每次進入人工夢域,才會感到綁手綁腳、軀體沉重、胸悶喘不過氣來、極欲逃離這裡嗎?
——嗯,也沒有這麼嚴重啦。但學校的夢域確實讓我感到不自在,至少,對我來說這裡終究是一個課堂教室,和能夠完全放鬆的我自己的夢域完全不同。
很好,我好像更了解自己了,我了解到就算我在夢域中有什麼能力,也沒辦法在人工夢域中發揮出來,所以未來在職場也派不上用場。真希望這個結論可以讓我獲得未來每堂夢域課的豁免權。
結果直到下課之前,我都躲在圖書室發呆,而且居然沒有被任何人發現。
明明什麼事也沒有做,離開夢域之後我還是累得想睡覺,雖然剛才為止都算是在睡覺就是了。在下一節的英文課上,因為女老師細柔的聲音實在太催眠,加上教室冷氣舒服的溫度,讓我忍不住朝桌面趴下,閉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