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 travel this profound; direct my course;
Directed, no mean recompense it brings
To your behood, if I that region lost,
All usurpation thence expelled, reduce
To here regional darkness and your sway
(Which is my present journey) and once more
Erect the standard there of ancient Night;
Yours be the advantage all, mine the revenge.”
Thus Satan; and him thus the anarch old
With flatering speech and visage incomposed answered,
“I know thee, stranger, who thou art,
That mighty leading angel, who of fate Made head against heaven’s kingdom though overthrown.”
Paradise Lost. Book II.
我到了你們那塊被人竊取的土地上,
我會奪取下來,驅走他們,
恢復它本來的樣貌,仍舊是原始的幽界
並將治權交還給你們 重豎起夜的旗幟
這就是我前去的使命,
這件事對你們是有利而無害
對我來說,是想藉此報仇雪恨
撒旦這樣說完後 那無政府狀態之國的暴君面露不安之色
顫抖著聲音回答說:
客人啊,我知道你是誰 你就是天使中的大天使,有威能的首領。 《失樂園》〈卷二〉
一個山谷,兩邊的山上,樹林茂密,鬱鬱蔥蔥,天上食屍鳥張開烏黑的大翅盤旋在紫雲之下,但到了某一個坡度,一直到山底,有一塊谷地的樹木幾乎都被炸藥燒毀,或是被榴彈的破片削得七零八落,地面上屍橫遍野,血肉模糊,紅色的肉片與粉紅色筋膜黏附在長了犄角的骨骸上,這骨頭有被火藥炸到焦黑的,也有被榴彈破片斬斷的。躺在地上,保留比較完整屍體的,有身負戰士掠食責任的雄性龍族,橫陳在一個洞穴之外,看得出來可能是在遇襲的時候,衝出洞口查看敵情,試著保護自己的巢穴,在洞穴當中,母龍族與小龍族的屍體幾乎完整無缺,應該是被燃燒彈的濃煙嗆死的。母龍抱著小龍,長長的毛髮分開,露出豐滿的胸部,遇襲時應該正在哺乳。
現場還有一台可載三人的雙人座機車,與一台一般的偵查排機車。有四個穿著綠色迷彩服的軍人,手持步槍在現場探勘。一個留著兩撇鬍子,有著招風耳的中年男人,在屍堆裡面揀起一件破碎的迷彩服,他回頭對一個老者大叫,
「雷公!」
一個光頭的魁武老者走過來,接過那件破衣,看清楚上面繡好的黃色針線名字:
許晉良。
他重重呼了一口氣,看著小鬍子男人說:「這臭小子,還真的沒騙我們。」
島國的河域大約分為北方的「淡水」與中南部的「濁水」,據說全島最長的「濁水」含沙量是「淡水」的十倍,阿璞說,北軍科學所研究過「淡水」中的礦物質成分,發現河水中的砂石似乎沈積了一種龍族非常排斥的自然藻物,導致「淡水」流域附近較少龍族群聚,這也是島北城成為末日庇護所的主要原因之一。如果真是這樣,島國中南部的「濁水」流域是否更能抑制龍族的擴大?這點不得而知。畢竟「天澤」之後,中南部能夠發展科學研究的聚落少之又少。不過在這片離「濁水」主流域不遠的山林,這個地方,是島國中龜城附近,屬於「濁水」的沁川流域,龍族的聚落確實少見,青蔥的樹林與繁茂的草地上,偶爾有幾隻龍族竄行,草地上也有一些餓死的龍族骸骨,頭骨上犄角都已經冒出青芽,這時一台機車輾過這頭骨,給車上的兩人帶來一陣無所謂的顛簸與幾乎聽不到的碎裂聲。
在大戰之前,有一種島上國產的輕型打擋車,叫做「荒野之狼」,一開始出產的排氣量只有125CC,曾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後在島國風行一時,這款車省油又出力極強的表現,讓它不僅成為載貨的最佳選擇(這種車後座改裝過後裝上三個瓦斯桶在大街小巷穿行,幾乎成了島國街道屬於市井小民的象徵),也成為島國軍隊偵查排或者摩步旅的主要車種。後來這款車又出現了500CC的重機款式,雖然並沒有成為部隊的偵查戰鬥摩托車,在這天空撕裂後的十年,居然以綠色迷彩塗裝的形式在這荒野之間現身,這車的旁邊還出現了二戰時代黑啤酒國那種寶馬雙人摩托車用的挎斗,與車體以精密的焊工連結起來。負責騎車的人是一個光頭大漢,年近耳順,灰色的眼睛,雖然極盡滄桑卻仍帶著一股震攝眾人的魄力,他一身筆挺的迷彩軍裝,掛著兩顆梅花的中校軍階,軍靴擦得油亮。坐在副駕挎斗上的男人年紀較輕,約四十來歲,頭盔上面圈著一包香菸,他的臉型瘦長,一對招風耳,鼻子下面兩撇刻意留的小鬍子,經過特別的整理,黑色與白色的鬍鬚倒也調和得很順眼。他也是一身迷彩戰鬥服,臂膀上的臂章掛著兩個飛鏢型的中士階級。他手操控著加裝在挎斗上的二四九型班用機槍,警戒的神色帶有極大的不滿。
「清順啊,你是要在那邊不爽多久?」騎車的老者發話,聲音深沉。他左手隨時按壓離合器換檔,無名指上金色的結婚戒指在太陽下閃爍。
「哼。」被稱為清順的小鬍子中年人從鼻子噴了一口氣。
「那麼不高興就不要出來啊,我又沒有一定要你跟。」
「我不跟著你誰知道你會出什麼事?你馬幫幫忙,年紀都這麼大了,村裡小伙子這麼多,幹嘛一定要自己出來偵查?」
老者沒有出聲,灰色的眼睛望著前方貧脊的土地。
「晉良的事情大家都很難過,不過那就是命,我們這裡好幾年沒看到龍族的聚落,他就是碰上了。他要出巡的時候就知道自己甘冒的風險,你是有什麼必要什麼責任都要自己攬?」清順越講越大聲,好像是在跟摩托車的引擎聲對槓。
「年輕人訓練不足,本來就是我們的問題。」
「誒不是,我說雷公,年輕人從小就在村子裡長大,他們的實戰經驗本來就很少,村裡的東西不多,我們也只能盡量教。出來就是看他們的天份跟造化了。像你這樣不敢派年輕人出來,難道七老八十了還要自己出來跟這些蜥蜴對幹嗎?」
被稱呼為「雷公」的老者對清順的揶揄也沒有生氣,笑笑著說,「你這人也好笑,自己說要權力下放,我今天要出來的時候,文俊跟子豪都搶著要坐你現在這個位子,他們機槍訓練成績也很好啊,阿你怎麼不放手?不就大氣的學長?」
「靠,這兩碼子事!」鬍子男的鬍子好像快要豎起來了,「你要出來巡我要是不跟,你是要阿姊醒來的時候一手把我蕊死嗎?全連的人就我一個了解你騎車的習慣,那兩個臭小子懂什麼?林北這一挺兩四勾在這個位子上不知道幹翻幾隻蜥蜴,換成他們誰知道能撐多久?打固定靶跟直接打那些妖魔鬼怪的感覺差很多啦!一個猶豫一個動作不對就生死瞬間了,那兩個火候不到啦!」
疾風中,雷公哈哈大笑,「不是說要看他們的天份跟造化?到底是誰一天到晚把責任往身上攬啊?」
鬍子男一時語拙,想了一下,正要還嘴,突然之間他的招風耳動了一下,眼神往另外一個方向看去,並把眼前的機槍拉上槍機。雷公看到他的動作,白色濃眉下的灰色眼瞳露出殺氣,把車龍頭一個轉向往鬍子男所看的方向駛去,頃刻間他們停下機車,看到遠方的景象,似乎也是見怪不怪。一個約莫三十來歲的男子,衣衫破爛,雙腳上的鞋子也都已經裂了個開口笑,雙腿與雙腳血汗淋漓,他奔逃,後面兩隻龍族追上來,張開血盆大口,口水隨著強風飛散,雷公伸手擋在鬍子男前面,示意他先不要使用機槍。他那戴著結婚戒指的大手抽起掛在車前的六五型步槍,將步槍架在自己厚實的肩窩上,上膛,瞄準,強風與龍族在遠方的吼叫,似乎在這時間都停止下來,三發點放,兩次,兩隻龍族身上(講準確些應該是背部與後腦)各自多了三個彈孔,奔跑的男子驚魂甫定,坐在地上看著離自己不到兩百公尺的兩隻死龍。雷公驅車來到這個男子面前,坐在挎斗上的鬍子男轉動機槍面對他並發話,「誒,肖年誒,你對哪來的?」坐在地上的男人不住發抖,嘴巴發出不成話的碎裂音節。「靠邀,該不會是個啞巴吧?」鬍子男自頭盔上的菸包裡拿出一支煙,叼在嘴裡,自右邊褲袋拿出火柴,劃開一支,點紅煙頭,雷公討厭煙味,但知道這是鬍子男每次殺掉龍族,確認他們暫時沒有安全顧慮的一種信號。
「你先銬他起來,帶回去我們慢慢再看情況。」
「反正電廠現在也缺人手。」清順說。「啊,幹!這傢伙失禁了!」
坐倒在地上的年輕人,仍在不住發抖,嘴裏發出囈語,破爛的卡其褲兩腿之間一股液體深化了那卡其色。
「你銬他的時候手腳輕一點,別傷了他。」雷公嘆了一口氣,算這年輕人好命,可是,他想著,這卡其色的衣褲在這山野之中,很容易吸引眼力高過人類兩三倍的龍族,這人是如何能撐到這個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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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類似工廠的建築物裡,燈光明亮,正中央有一根好幾十個人合抱的金屬柱子,柱子上有一些電子數位面板的東西在閃動。
這根柱子在轉動著。
圓周大約十五公尺的柱子下方周圍安置了十二根結實的棍子,每一根棍子上有四五個人在推動,巨大的柱子就這樣轉動起來,底下推動的人用足了力氣,柱子的外圍好幾個穿著整潔軍服的警衛在巡邏,手上拿著警棍。
一個警衛吆喝著,「好好工作才有飯吃!」
另外一個警衛吆喝著,「加油一點,等一下就有人輪班了。」
此時,建築物外不遠處一聲巨響,地面一陣震動,所有人都驚呆了,推動柱子的工人也停止了工作。
燈光閃爍了一下,一個警衛恢復了理智,大聲吼,「繼續工作!」然後他轉頭對夥伴說,「找個人去看發生什麼事。」
其中一個工人從柱子旁邊起身,那就是雷公在兩天前與鬍子男從龍族利牙之下救回來的啞巴男人。警衛見狀抽起棍子就往這工人身上揮過去,啞巴一個轉身,以左手接住了對方握著警棍的手,右手向上掌擊警衛的下巴,被擊打的一方一時之間頭昏眼花,工人在他倒下的時候順勢拿下警棍。其他警衛衝上來,掄起警棍就打,這個啞巴有時以警棍擋架,有時只是閃身讓對方打空,有時甚至是很精準地把棍子敲在對方手腕上,讓警衛吃痛放掉了武器。或者直接打在膝蓋,手肘,或是脛骨上,非常準確的痛點。就這樣,所有的警衛好像覺得自己在跟一條拿著棍子的水流打架。沒到一分鐘的時間,這些人都被解除了武裝,一個個倒在地上呻吟。
這時,幾個持槍的士兵衝進來,大喝,「不許動!」
四周皆是東倒西歪的警衛,被步槍兵團團圍住的阿璞,丟下警棍,舉起雙手,「我要見你們連長。」
阿璞雙手上銬,被帶出有巨大柱子的工廠,身邊隨行四五個警戒的步槍兵。
室外是個空曠的地方,遠處有巨大的城牆圍繞,牆上有通電的鐵絲網。牆內的城鎮雖然並非完全井然有序,卻也頗具規模。有一處被規劃為住宿區,大戰以前應該是軍隊與軍眷的宿舍。整齊劃一的灰色水泥建築,加上一點類似寺廟的屋簷設計。在建築物之間有一道一道的風雨走廊聯繫起來,可以讓穿梭在建築物之間的居民避雨。
「不過真要下起雨來,」阿璞想,「這些居民還是要躲進房子裡吧。」他剛到這裡探查的時候,就是想到這件事。
因為還沒下雨,許多人都還在外面走動,有些人家甚至還養了貓狗,門口還有小孩子在逗著狗玩。
在這個城鎮裡,懸在居民頭上的,不只是風雨走廊的遮蔽,還有一條一條的通聯線,以及粗大的電纜線。這些線路縱橫交錯,幾乎整個地方的建物都有聯繫到,讓這裡的內部通聯狀況與日常使用的電力都能保持一定水準,只有在下雨的時候才會出現干擾。
接著,這一對人走過一個更大的工廠,這工廠存放的是這整個城鎮最主要的發電機,四周有五六個類似剛剛阿璞工作過的大柱子廠房。這些人力蓄電區給中央發電機供應能源,距離這中央電廠不遠的地方,則是一個規模不小的醫務所。不久前,阿璞在這裡待了一整天給醫檢師檢查。
他們接下來走到一片田地旁,田地上蓋了屋頂,可以擋雨,可是不擋陽光。田內的作物,像是稻米,青菜,豆子,也許不算繁盛,供給這裡人吃也還不算匱乏。一個農人坐在田邊,像是剛剛忙完一個階段,正給自己倒一杯茶喝。
所以這裡應該也有種茶葉。
阿璞看到那個曬得黝黑,正在喝茶的中年農人,他笑了一笑。
阿璞被帶進連長室,這個房間擺設簡單,一張主官專用的辦公桌整整齊齊,放了必要的文具與文件,還有代表這個島嶼的紅藍色國旗。旁邊還有一個簡單的書架,架上放滿了部隊裝備的說明與教案,書架旁邊比較吸引阿璞注意的,是一個酒櫃,櫃子裡面擺了好幾支昂貴的洋酒。
依然軍裝筆挺的雷公正在跟清順討論狀況,他們身邊站著兩個雷公的近身護衛二人組,下士邱文俊與金子豪,也就是那天他們「救下」阿璞時所提到的自願跟隨雷公出巡的兩個年輕人。雷公看到步槍隊帶著前兩天他們所救下來的年輕人進來,覺得很訝異,然而他說話的聲音依舊很有威嚴。「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文俊、子豪與清順三人這時也把手放在腰間的槍袋上。
帶阿璞進來的士兵說,這個剛進來的工人打倒了警衛,還在爆炸聲之後要求見連長。
剛被帶進來的阿璞神色自若,「營長好,抱歉,在開始說明之前,可以給我一支筆跟一張紙嗎?」
雷公與清順嚇了一跳,這個人被銬回來的途中一句話都沒說過,而且神情恍惚,在醫檢所的人也都以為他是個精神有問題的啞巴,沒想到這人這時講話語氣清晰。而在場的人都有些遲疑,阿璞接著說,「我的手都上銬了,不可能做什麼事啦!」營長對清順及其他人眼神示意,並要步槍兵放下一點警戒,他把他辦公桌上的一張白紙與簽字筆推到阿璞面前,阿璞俯下身來,用上銬的手開始寫字畫圖。大約五分鐘的時間,畫好之後他把圖推給團長。
雷公看到這張圖,臉色非常凝重。
這張地圖很準確地標示出這個地方的集合場,餐廳,宿舍,電力所,穀倉以及醫院。就連圖示的大小都很符合比例尺。
「剛剛那個聲音是迫擊砲,連長應該聽得出來,不過我看這裡要以砲擊來辨認砲陣地的人應該是沒有。就算有,你們也沒有足夠的油料去追擊。我不喜歡殺人,不想毀掉這個地方,可是再過三個小時,下面幾砲就會打在你們主要的電力所,你們的防禦工事做得很好,城牆蓋得很棒,不過對抗空襲,或是連續來個好幾發的四二榴彈或是燃燒彈,幾乎就是不堪一擊。畢竟大家現在比較會防酸雨,防龍族,卻忘記怎樣防空襲了。到時候,你們所有的電力都會被摧毀,電廠的工人要怎麼推都沒用了,最重要的,醫院裡面的設備會停擺,就算有儲備電力,你們重建電力所的速度也來不及救那裡的病人。」
然後阿璞的眼神第一次對上營長的眼神。
「更重要的是救不到還在加護病房裡的那個女人,也就是您的太太,雷曾文翠女士。」
雷公的臉整個垮了下來,原先的機警氣勢消失殆盡,肩膀垂了下來,這讓阿璞產生了一些同情。清順這時一個火氣上來,抽起腰間的九釐米貝雷塔九二型手槍指向阿璞的眉間。「幹你娘!我宰了你這畜生!」阿璞順著眼前的槍口直視清順,一言不發。
「清順!」雷公一聲悶雷般的命令,「槍收起來!」
約莫兩三秒的時間,清順知道雷公的意思,斃了眼前這假欸吿,自己仍然躺在醫務所的姊姊可能真的命在旦夕。他垂下手,關上手槍保險。「你到底想做什麼?」
阿璞再度俯身,擅自從連長的辦公桌上拿了第二張紙寫了起來,寫完推給連長。
「這是食物與彈藥的清單,」阿璞說,「我只要你們庫藏的十分之一,全部準備好以後,給我一輛車跟一點油料,我只要發現有人跟蹤,我就不在指定時間到達砲陣地,那我的砲班就會開火打掉你們的電力所。我後來要是發現你們補給有偷工減料,那也是一樣後果。」
營長的大手摸摸自己的臉,揉揉疲憊的眼睛,沉思了一會,他把紙張交給清順,以沈重的語氣說,「去準備。」
清順有些遲疑,雖然阿璞已經上了銬,他總覺得阿璞還會對雷公做出什麼不利的事。雷公看了他一眼,清順知道自己身為傳令必須親自去聯繫這些事情,他跟旁邊的護衛隊說,「你們給我看著點,這婊仔要是輕舉妄動就斃了他!」然後就氣沖沖走了出去。
清順下去之後,雷公看著阿璞,跟旁邊的警戒兵說,「解開他的手銬,給他拿張椅子來。」
阿璞微微一笑,對這營長的氣度不無敬佩,在被解開手銬之後,轉轉自己的手腕,坐了下來。
「請問你的大名?」團長說。
「辛璞野。辛辣的辛,璞玉的璞,狂野的野。」
「我想你已經知道我的名字了。」
「是的,雷敬新營長。我知道這裡的弟兄都叫你雷公。很抱歉是在這樣的狀況下見面,自從被你們抓到這裡,我就被帶去醫務所體檢,然後被帶去變電所做事。」
「然後就得到了醫院的情報。」
「是的,關於夫人的事,我覺得很抱歉。」
雷公營長這時居然感覺阿璞是在真心道歉,雖然他也覺得這人是真心拿自己最愛的人做要脅。
「你從哪裡來的?」雷公繼續問。
「島北。」
「那個地方。。。現在的北方軍還在嗎?」
「是的,北方軍大概一個旅的兵力在管理十幾萬人,雖然很多人,不過有幾個龍族的聚落還沒清除。所以整個部隊大概都投入了對龍族的戰鬥。」
「所以你是從那邊來的。」
「我跟我的砲班應該說是從那邊叛逃出來的。我的手下紀律很差。」阿璞撒謊。
「貪杯?」雷公笑笑。
「他們喝得可兇了。」阿璞真的想到了自己的焚翼部隊,這句話倒是講得很真誠。
「那你也喝?」雷公直盯著阿璞的眼睛,阿璞算是默認了。雷公站起來,走到旁邊的酒櫃,拿出一瓶十年的麥卡倫威士忌,並從抽屜裡拿出兩個亮晶晶的角杯。「這也算是替我老婆求情吧。」他把一個角杯放在阿璞的面前,給兩個人都到了約五分之一杯的酒,倒酒的聲音圓潤清脆。
「謝謝連長。」阿璞也不客氣地拿起角杯,對雷公致意,「先乾為敬。」
雷公有點訝異,他以為阿璞會等自己先喝酒,確認酒裡沒有下毒,才會喝下第一口酒。沒想到眼前這個年輕人就這樣乾杯了。
「你不等我先喝嗎?」雷公問。
「這樣的好酒,疑神疑鬼就不好喝了。」
「哈哈哈哈!」雷公笑了起來,宏亮的聲音驚動了連長室。他一口乾盡手上的那杯酒。「你這小子有意思。」然後他繼續給兩個人倒了一樣份量的酒。「打開天窗說亮話,請你喝酒也是要跟你打探一下,北方軍仍然是呂上將在帶的嗎?」
「是的,主要的兵力是步兵跟裝甲部隊。雖然一直都有在實驗低空直升機的載運與攻擊任務,不過成功的機率很小,直升機升空碰上紫色氣層就直接故障了。」阿璞看看自己手上的酒杯,他在對雷公暗示北方軍還沒有能力展開空襲。「雖然說整個北方部隊要機動在短時間內不太可能,我還是得說,連長最好還是準備一下,要是呂上將的部隊到達這裡,必須要怎樣應變。他們最近的一個任務是併吞貓貍防空洞,佔領了那邊的油坑,近期內可能資源還不算短缺,不過向外擴張是遲早的事。」
雷公神色凝重,繼續給倆人的杯子裡斟酒。「你的建議呢?」
「這邊僅僅只有一個營的兵力,說真的,能夠管理得這麼好,今天不是我喝你的酒要拍你的馬屁,我覺得你的職級不應該只是營長。可是寡不敵眾,北方軍除了人多之外,我們在戰前所存留下來的陸軍武器可能是島上最多的,我們從島上黑道勢力搜刮來的火力應該也是最強的。硬碰硬並不聰明。」
「大家叫我營長也叫慣了。戰爭前,我的連駐守在這個村莊旁邊,說是駐軍倒不如說是大家一起耕作。我們的弟兄跟村裡的人都像家人一樣。戰爭爆發以後,這狀況也沒變多少。不過我們也只是個守備單位,武器彈藥燃料什麼的都比不上攻擊旅。而且肺炎的感染情況還是很嚴重,我光是守住這塊地方,處理疫情,擋住外面那些蜥蜴,就已經用盡力氣。還好村裡還有幾個很罩得住的理工人才幫我想出發電的辦法。。。」雷公嘆了一口氣,「如果接下來碰到更強的武力,我要做的也就是讓大家繼續存活下來。」雷公喝了一口酒,隨手再拿起阿璞幾分鐘內畫下來的營區全景圖。「你的圖畫得很精確,連比例也很完整。你的地圖訓練做得很好。」
阿璞笑笑,也沒說什麼,其實他的地圖訓練沒做多少。他對周遭環境的掌握應該算是一種天賦,他看到地景的當下,內心就浮現出了數字,至於他的畫圖本領,那是珊如教他的。「這算是我的吃飯傢伙吧。」
「你這樣一路打劫過來?」
「這裡是我們碰上的第一個單位。其他地方出現的都是龍族。」
「而你們在移動的方式下還能抵抗那些吃人的東西?」雷公語帶欽佩。
「我的人在北軍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專門搜尋龍族部落。我們了解他們的習性。」
「而且你居然在完全無武裝的情況下,招惹兩隻龍族來演那齣戲。」
「見笑了。」
雷公看這眼前這人,覺得這年輕人總有一種遊戲人間的性格,即使是這樣如煉獄般的人間。阿璞耍的不只是龍族,要不是他接下來演一個失禁的戲碼,雷公的警覺性可能還會高一點。「既然你都在喝我的酒,不妨多透露一下外面的狀況吧。」
阿璞一口飲盡自己的杯中物,「你有情報官嗎?我需要這裡的地形圖。」
「文俊。」雷公示意旁邊的年輕人。文俊從靠近門口的櫃子裡拿出地圖交給雷公。雷公把這張圖攤開在桌上,圖上除了等高線與各色的地形標示之外,也有雷公自己標示的重要地點,通常都是他跟清順與龍族交手的地方,也有找到存活人類的區域。
「這圖有點過時了,不過應該夠應付。」阿璞說,他拿起剛剛使用的簽字筆,在離雷公駐地約二十公里外的地點做上註記,那是雷公還沒有去探索過的領域。「以你們的集合場作為砲陣地,有樁頭四二砲或是輕型八一砲嗎?兩門就夠了。如果是四二砲,就用這組方位與射角,」阿璞在這個點旁邊寫上兩個數字,並且註明「四二砲榴彈」,「如果是八一砲,範圍較小,我建議使用燃燒彈。」他再寫上兩個數字,並在旁邊註明「八一砲燃燒彈」。阿璞寫完把杯子推到雷公面前,「媽的照三餐轟這個地方,替你的弟兄報仇。轟個三天,再去那邊搜搜看,如果可以的話放一些地雷,那是龍族最容易聚起來的地方,至於原因,也許跟河水有關。」
雷公看著阿璞,聽到外面有一些騷動,拿起酒杯替他倒酒。「很可惜我們不能多聊聊。」
這時清順回來了,「老大,東西都準備好了。」
這時雷公把桌上那瓶還沒喝完的麥卡倫推向阿璞。「帶在路上喝吧。」
剛進門的清順這時一臉「現在什麼狀況?」,畢竟他看到雷公給這個人一瓶很珍貴的酒,而這人十分鐘前還在威脅自己姊姊的性命。雷公旁邊的文俊對清順做一個安撫的手勢。
阿璞站起來,敬禮。「謝謝營長。」
雷公也站起來回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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遭到破壞的天橋之下,珊如百無聊賴地坐在甲車旁,著陸板已經降下來,車後方幾公尺處插著紅白顏色相間、瞄準用的標桿。這都是阿璞在進入前方幾公里外的軍事基地之前設置好的。這次,在他預定的時間用砲打中軍營外的一個地點,對這個營區來說,音響效果很大,卻沒有造成任何傷亡。他要出發前換了一身破爛的卡其裝,還喝了很多清水(「我們清水有限誒!」珊如那時候不解地抱怨)。這時,遠方傳來車聲,一台吉普車遠遠地駛來,她笑了開懷,往前跑去。
十天,不多不少。
「你成功了!你成功了!」她像小孩子一樣又笑又跳。
他也很開心地下車,「我們趕快把車上的東西放上甲車吧!」珊如點點頭,抑制自己想要給他一個擁抱的衝動。
「那我們要趕快烙跑嗎?」她問。
「也不用太趕啦。」
在把吉普車上的補給品放上甲車的同時,阿璞跟她說了大概事情的經過。
「可是,」女孩子瞪大眼睛,「你在教我用砲的時候,你說只剩一顆砲彈,要小心用,哪裡來什麼好幾發燃燒彈榴彈?」
阿璞累壞了,眼睛看著天空,抓抓臉頰,「還好他很愛老婆。」然後他就去吉普車上拿最後的那個補給品,那瓶麥卡倫威士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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島北,北方軍,「焚翼之亂」發生前四年。
焚翼調查隊任務名稱:「病床」
焚翼部隊在一處原為醫院的建築物外,白色象徵醫療的高大建築物,漆色雖然有些斑駁,但仍然結構強固。醫院開放式的門口,有些玻璃門入口的玻璃已經碎裂,門口前的停車廣場上停著一台焚翼部隊的覕翅蟻裝甲運兵車,裡面的班兵都已經下車去幫忙撤離難民,這台車由明臻指揮,甲車旁還停著一台軍用補給卡車,卡車後方的置貨區已經排放著幾個臨時病床,床上躺著呻吟的病患,而明臻的隊員還在從醫院裡面抬出病懨懨的難民。
另外一台焚翼部隊的甲車疾駛而至,停在卡車旁,阿樸從甲車上跳下來,他與魏砲手底下的單位已經控制住這個營區其他地方被龍族襲擊的狀態,並且把還活著的人送上卡車,現在就剩下這個臨時醫護所。
他跳下來,第一個搭上話的是應雪,這時她正右肩揹著槍,左肩搭著一個生病的老者,正要把這老者放上卡車。
阿樸:「情況怎樣?明臻呢?」
應雪:「她聽到醫院裡面某個病房有其他病人的聲音,就衝進去了!」
阿樸回頭對自己的甲車吼:「你們負責掩護他們的救援,我要進去!現場交給阿雪指揮!」所有甲車上的戰鬥人員點頭,摸一下鋼盔示意遵命。
阿樸進入醫院,他聽到一個女性嘶吼的聲音,他往聲音來源的樓上衝去,凌亂的走廊上,散亂的衣物,破碎的針筒與導管類的醫療器材,阿樸的戰鬥靴疾步踏過這些東西,來到這哭聲的病房外,這時,除了這女人的聲音,他也聽到一些野獸的吼聲,他知道不妙。進入病房,他看到明臻握著一個女人的手,這穿著產婦衣服的女人躺在病床上,頭髮凌亂,腹部異常隆起,兩腿張開,全副武裝的明臻雖然不知所措,卻還是握著這個女人的手,以免強沉穩下來的聲音跟女人說:「不要怕!我會陪妳!」
明臻看到阿樸進來,表情有些如釋重負。阿樸立刻知道發生什麼事,跟明臻說:「不要移動她,陪著她。」說完拔出自己腰後的武士佩刀。「跟她說,一切都沒事。」
明臻看著阿樸,身經百戰的她也快要掉出眼淚,點點頭,回頭繼續安撫孕婦。
一隻伏地龍從破碎的窗子衝進來,即使被碎玻璃劃得鮮血淋漓,這怪物也不在意,阿樸持刀擋在它與明臻還有孕婦之間,並以武士刀直接刺向龍族的喉嚨,這怪物連吼叫的機會都沒有。整個病房裡仍然都是孕婦痛苦的呻吟聲。接著,在孕婦呻吟停止的時候,清亮的嬰兒哭聲響起。
明臻看著女人兩腿之間滑下的一名女嬰,那是一個全身通紅,跳動的另外一個生命,她的跳動,現場阿樸與明臻都清晰地感到,那是與他們的心跳同拍的生命。明臻留下了熱淚,握在她手裡的孕婦的手,軟弱地滑了下來。
明臻快要說不出話來:「她。。。。她。。。。」
阿樸抽出軍刀割斷嬰兒與母體的聯繫,以隨身的簡易醫療用具將嬰兒的傷口做好處理,接著用力抓住明臻的肩膀,對明臻說,「振作點,我們該走了!」
明臻哭著抓起隔壁床的床單,把嬰兒包在裡面,兩人在衝出病房時,還回頭看了這位偉大母親一眼。
這是他們必須救出的最後一個難民病患。阿樸與抱著嬰兒的明臻一起衝到樓下時,他注意到醫院建體不遠處,已經有一群伏地龍在迅速往這裡移動。兩人上了甲車,跟卡車一起急速離去。
沒多久,阿樸與魏砲會合,他要求魏砲,使用四門四二迫擊砲射擊醫院建築,一波砲彈完全摧毀建物之後,在一波使用高爆閃光彈。在閃光照亮的天空下,覬覦那位母親屍體的龍族與母親的屍體一起化為灰燼,站在甲車上,阿樸立正,對著醫院方向敬禮。
魏砲不明所以,而明臻只是抱著嬰兒,不停哭泣。
沁川流域,中龜城城郊,「焚翼之亂」後快滿一年。
一條工業道路旁的田野,一大片土地因為酸雨與高強度的日曬荒蕪多日。黑棕色的土壤除了幾根白色的骨頭(也不曉得是動物的或是龍族的,應該不可能是人類的,因為所有人類的骨骸與血肉一樣都是龍族的生存糧食),有幾根綠綠的雜草與像是稻苗作物的東西努力要鑽出頭來。
珊如把甲車開進田野旁一個透天厝的空地上,這片空地有遮雨屋頂,也許是之前拿來處理農作物的場地。空地外有幾株老樹,快要枯死的大樹幹上,也有幾根小枝努力要冒出綠色的新芽。
停好車,阿璞從機槍座上矮身進入甲車,拉下開關,放下著陸板,可能是因為機關拉得太急,著陸板敲在地上發出了一點聲響。
女孩子那時正在車裡整理一點東西,轉頭對他叫道,「你小心一點,阿甲會痛誒!」
「阿甲?」他一時無語。
「對啊,阿甲載我們這樣到處跑,我們也要好好對待他啊!」
「喔喔。。。」他繼續愣愣瞪大眼睛。「抱歉。。。」從軍這麼久,他有聽過空軍給飛機取名字,給甲車取名字倒是頭一遭。不過「阿甲」這名字。。。他笑了。
他們把車子處理好之後,就在這戶人家的房子裡面搜尋看看有沒有任何可以用的東西,不過不出所料,幾乎沒有什麼食物跟油料,也沒有乾淨的水源,頂多就找到幾件適合女孩子的衣褲,阿璞說這家人大概有唸高中或是大學的女兒。
接著我們整理自己車上的東西。雷公給的東西很慷慨,有他們基地自己做的肉乾,還有幾袋玉米跟白米。除了食物之外,阿璞還拿到了幾個步槍子彈的彈夾,四條五零機槍的彈鍊,還有六顆四二迫砲用的榴彈,阿璞檢查了一下,發現其中一顆的底火跟引信已經潮濕鏽蝕,就把它拆了,把裡面的火藥倒出來,放在車上一個專門收集火藥的小櫃子裡。
當然還有油料與淨水,車內空間不太夠,他們把油箱跟水箱綁在甲車後方與側邊,甲車的側邊本來是掛放地裝迫砲的底座與土鋤,阿璞覺得這兩樣東西太佔位置,在來的路上就把它們丟了。「丟掉這些東西真的沒問題嗎?」珊如那時有問他。
「我們要是真的碰到襲擊,根本沒時間架地裝砲。要把砲管搬下甲車,在地上架好底座,早被打死了。」他說,「或者被吃掉了。」
東西整理好以後,他們檢修一下武器,這次只有用一枚砲彈。接著也檢查了履帶,似乎都還正常。然後開伙弄飯。雞肉早吃完了。這次吃白米飯配玉米跟肉乾,也分了一些給阿福吃,牠蹲在兩人旁邊,趴在自己的鐵碗上吃的津津有味。收拾好碗筷,兩人開始小酌,品嚐雷公給的那支麥卡倫。
雖然有民房可以住,也許有比較舒服的床跟沙發,兩人還是覺得睡在甲車旁比較安心。
「阿璞,我有點不懂。。。」珊如拿著手裡那一小碗酒,聞著那濃郁的酒香。
「嗯?」阿璞拿著酒杯,眼神盯著陰暗的地方。下雨了,豆大的雨滴落下來,打在新生的樹葉上,因為酸性太強的關係,甚至樹葉被打到的地方還冒出了一縷白色的細煙。
「你那時候還沒進去雷公的營地,只是在外面用望遠鏡看他們,你怎麼會知道,雷公的老婆躺在醫院裡?」
「我不知道啊。」阿璞一邊回答,一邊喝酒,一邊還在仔細觀察一片被酸雨摧殘的葉子。
「那你就這樣混進去人家的基地?還要我在十天後用砲?」
「這個。。。讓我想想怎麼解釋。。。」阿璞說,「那時候,在外面用望遠鏡看他們營區,我第一個印象就是這個營地組織得很好,也許經營的時間跟北方軍差不多吧。再來就是一個感覺。我看到了有人在一個田地裡耕作,一個老人家,他做累了,就走去田地旁邊,有一個小茶几跟板凳,他坐下來倒茶,有時候一邊喝茶還一邊抽煙斗。每天固定的時間,他的孩子,或是孫子,都會給他帶飯。」
珊如這時應該是一臉困惑。阿璞看到她的表情,笑了。他舉杯致意。「其實我想說的是,這與其說是一種策略,不如說是一個直覺。現在這個景況,一群人聚集起來,剛開始是為了求生,為了合作,可是要一群人長久這樣聚合在一起,需要的可能不只是求生的慾望而已。有一種看不到的,卻很實際的力量,聯繫起作田的老人,他的茶几跟他的小孩。」
他繼續說,「我混進去以後,在醫院裡看到這股力量的其中一個重要來源。」他這時臉上出現了一個複雜而沉重的神色。「那就是一個人聚集起來去帶來生命跟送走生命的地方,是這股力量交錯作用最強的一個場域。」
這時阿璞看到珊如的表情又更加迷惘,他一定是覺得很有趣,他的聲音裡也添了一些酒意。「在醫院接受檢查時,我注意到雷公定時會去隔離病房探望他太太,而且跟她一起聽一首歌,聽說那是雷女士在生病倒下之前最喜歡的一首歌。我在大戰之前也聽過,在醫院裡面躡手躡腳偷聽到這個音樂,我就覺得滿親切的。」他這時哼了起來:
風吹落葉過破窗 咱厝牆角長青苔 你的鞋踏出門外後 我天天佇窗邊等待
珊如聽他哼著這首歌,越來越覺得熟悉,雖然這不是她熟悉的島語,卻也是媽媽生前喜歡的一首歌。她曾經唱給我聽過。所以她不覺地也跟著阿璞哼起來:
等你返來 我欲開門 手牽你那熟悉的手紋 煮你愛吃的那道湯 咱一句一句講心事
咱厝隔壁換幾戶 村口柑仔店嘛收起 阮的青春放你背後 你打拼我守厝邊
她這時發現自己臉頰上滑下一滴淚,淚珠掉進酒杯裡。喝了一口酒。在營火旁邊跟媽媽一起唱歌,似乎像是昨天的事,因為自己倔強地不肯遺忘。又好像是好久以前的事,因為這些日子以來,碰到阿璞之後,又發生了這麼多事情。
阿璞繼續說:「沒有這種力量支撐,這種每天不間斷在同一個時間探望妻子的力量,雷公不可能撐起這個地方,就像在這個地方每天都有一個小孩心繫著田裡工作的老人。我在進去之前並不知道這件事情,不過我知道一定有這樣的一股力量。當然了,」阿璞歪頭,「面對那種不知怎樣會從天上掉下來的、蠻橫的火砲,面對一個無法對外通聯的環境,或者面對像我這樣狡詐的人,這也變成了那個地方最大的弱點。」
珊如看著阿璞,聽著他的聲音,與這殘酷的雨聲融合在一起,她已無從評斷,無從分別,就像她已經無從對這接連而來的生離死別表達任何意見,所以只能學著欣賞這雨聲,並靜靜地在黑暗中啜飲酒的苦味。
同樣的一場雨也落在雷公的基地裡,落在那變電場,裡面的工人跟警衛才剛換了班,落在那擋得了雨卻難以抵擋迫砲攻擊的主要電力廠,落在那片老人耕作的田地上方,這時老人跟小孩都在家裡吃過晚飯,準備休息。這場雨也覆蓋了雷公營區的醫務所,上士曾清順坐在特別隔離病房外打盹,他明天開始要幫雷公組織一個迫砲班(金子豪下士自願當砲長),雷公本來要他早點回去寢室休息,但他還是想跟著雷公來看看姊姊。特別隔離的病房放出了音樂,那是在大戰之前,一個島國聞名四方的女藝人所演唱的甜美歌聲:
你的鞋踏出門外後 我天天佇窗邊等待
雷曾文翠女士病床旁邊儀器顯示,她的生命跡象還算穩定,她安詳地躺在病床上,靠著呼吸器維持平穩的吐息。她的床邊坐著雷公。這位與她結縭將近四十載的鋼鐵男子,仔細地端詳妻子臉上日益加深的皺紋。這臉龐是他在營區裡所能看到最美的風景。他也看到妻子的脖子上戴著一個十字架項鍊。雷女士一直都是很虔誠的基督教徒,雷公自己很後悔,沒有在她生病之前多陪她上教堂。
他與妻子說話的聲音雖然低沈,卻和音樂一樣輕柔:「妳常說,上帝總是用神秘難解的方式在照顧世人,今天,我不知道祂究竟是派來一個天使還是魔鬼,我只知道。。。」輕柔而有些哽咽,「我不想祂把妳從我身邊帶走。」
這時,雷女士娟秀而滄桑的眼角,滑下了一顆剔透的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