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nd towards the gate rolling her bestial train,
Forthwith the huge portcullis high up drew,
Which but her self not all the
Stygian powers
Could once have moved; then in the key-hole turns
Thʼintricate wards, and every bolt and bar
Of messy iron or solid rock with ease
Unfastens: on a sudden open fly
With impetuous recoil and jarring sound
Thʼ infernal doors, and on their hinges grate
Harsh thunder, that lowest bottom shook
Of Erebus.
Paradise Lost Book II.
那巨大的門閘被拔起,向上高升,
那門非常堅固,除了她,
縱使集合全部幽冥地之力,也不易移動;
鑰匙插入鎖孔,
旋開那複雜的簧條,
又拔起那鐵石鍛造的門鍊,
她毫不費力把它拆下。
突然之間,門閘嘩然開啟,
由於用力過猛,反彈一下,
門札的鉸鏈發出雷霆呼嘯的聲音,
震動整個幽冥地府。
《失樂園》。卷二
時而湛藍的天空中,一層一層厚厚的卷積雲本來是黑色的,卻又慢慢地轉變成深青色,不過這樣藍色的基調,又有紫色的光悶在裡面,有時黃到白熱的閃電,將那怵目的紫在那短短幾秒之間勾勒出來,也照亮了似乎離天空不遠的一座高塔。
這藏青色的寶塔式建築有一百零一層,據說是根據龍國的傳統美學所建造的。令人驚異的是,我們不再擁有天空、飛機、直升機,甚至只是短暫劃過天際的飛彈,都會因為金屬與電子零件給放射物侵蝕而直接墜落下來,這座高塔卻穩穩地矗立在那莫測的雲端之間,與在天空盤旋的灰兀鷲一樣神奇。
以這高塔為中心,向外延伸約五十公里,越過那些經過特別處理、骨幹經過強化的樓房、工廠、發電機、以及外罩可以過濾陽光並抵擋酸雨的作物溫室,是一圈大約二十公尺高的鐵絲網牆,黑黝黝的一點細縫都沒有的綿密之網,上面通了極強的高壓電。在這鐵絲網牆外的建築物就相對破落許多,每片傾圮的水泥牆,除了因為強烈的風化現象鋼筋外露,牆上攀爬了深綠色的藤蔓,強風吹來像是一片片垂直的綠色之海在浮動。
這牆外除了建築物的水泥、鋼筋與藤蔓交錯的迷宮之外,還有龍族在到處爬行。他們所竄行的地面是彈坑與被溶解的柏油組成的,上面點綴著龍族的骸骨。在這綠色迷宮裡,人類若成為龍族的食物,在這一望無際的廢墟裡,就成為呼嘯的風,嘯吟著死亡;若龍族因長期沒有找到食物餓死,它們那爬蟲與人形結合起來的詭異骨架,就融入這片景色,成為這片墳場的一部份,為綠色的危樓點增添灰白色的點綴。
在這裡,有一個女孩子,還沒有完全被這片死亡給吞噬,她在奔跑著,她穿著白色上衣,藍色牛仔褲,有些破損,但也還算新換下來的服飾,跟她腳上的白色布鞋一樣,雖然經過縫補卻也還算是耐用。
這女孩子戴著手銬,雙手受制,要以這不協調的動作跑步逃離龍族的追捕並不容易,所以她也就被逼到一堵破碎的牆垣邊,她的雙手被手銬弄得鮮血淋漓,她面前有四隻龍族,三隻攀爬在較遠的石堆上,一隻正在慢慢向她靠近,這些怪物衣不蔽體,背部的肌肉幾乎與身上的鱗片與犄角融為一體,好像全身的血肉在無常世事的淬煉之下,已經堅不可摧。她面前這隻龍族血口大張,雙眼通紅,女孩在那血色之眼中,好像也看到急欲求生的自己。
她抬起頭,看到天空,雖然紫爆的雲層在打著閃電,這仍然是晴朗的天氣,閃現在雲層中的太陽被遮成了半月的形狀,好像一抹巨大的冷笑。在上方蒸騰的雲氣之中,三四隻灰兀鷲盤旋飛行,它們今天啄食龍族屍體的如意算盤可能落空,飽食的龍可能躲開這些巨大灰翼的襲擊,不過這時這些拍動的巨翼,映在女孩的眼裡,女孩想著這些鳥究竟飛了多高,想著在那高度是否可以再見到自己的爸媽。
在這個時候,天與鷲的景色當中,她看到一個沒有翼的黑點,因為急速落下而逐漸放大,一秒不到的時間,她看清楚那是一個人,他面對著女孩,重重落在她面前這隻龍族的背部,那雙厚厚的黑色軍靴踩碎了犄角與脊椎骨,骨頭碎裂之聲清晰可聞,這男人手上彎如弦月的刀具,自龍的天靈蓋插入,刀尖自這怪物的上顎突出,斬斷了幾顆獠牙,其中一顆還噴向女孩的臉,在她清秀的臉龐上留下了一點血痕。
這男人站起來,一腳踩著已經碎裂的龍族後腦,把那彎刀拔出來,甩開了上面的血,面對著女孩,舉刀過頂,一刀從上而下削開她的手銬鏈條,然後把刀插在後腰的皮製刀鞘上。
這男人阿兵哥頭,也許二十幾或三十歲,身材不高大但十分精壯。他穿著墨綠色的戰術褲,上身著迷彩短衣,黑色軍靴濺上了血。他的右肩背著一把步槍,橫肩挎穿著一條深棕色帶有花紋的手槍套,左邊槍套裡插著一把沙漠色的手槍,槍套右邊則是裝了兩個手槍彈夾。在他處理完女孩的手銬當下,不遠處一隻龍族衝上來準備攻擊,他轉身拔出手槍半身面對威脅直接開火,他脖子上面掛著的一個山豬彎牙墜飾晃動著,手槍套往後劇烈移動兩次,槍膛中噴出兩個金黃色的彈殼,那隻龍族眉心上方兩個快要一公分的彈孔,後腦一個碗大的窟窿噴出腦漿、血液與犄角的混合物。男人閃過這隻龍,讓它面部朝下落在腳邊,右手倒握步槍手把,讓槍肩帶鬆脫離開肩膀,倒轉槍身,把槍托底緊肩窩,左手托槍,直接槍口往下,對著其他快速爬行過來的兩隻龍族三發點放,兩隻蜥蜴般的變體人類終止靈活的運動狀態,癱趴在地上。
這一堆聲響引來了其他的龍族,約十來隻,或站或趴,停留在藤蔓盤爬的迷宮牆上,或是匍匐在牆角邊,一雙雙紅色的眼睛盯著這兩個人。天上盤旋的灰兀鷲變多了,似乎隨時可以俯衝繫來飽餐剛剛倒下去的龍。男人保持射擊姿勢,頭也不回地說,「跟在我後面。」接著他就以這樣的狀態持續射擊,並且腳步謹慎地往前走。女孩亦步亦趨地跟在後面,一些龍族癱趴在地面,一些則是直接從牆上掉下來,大概都沒有侵入到他們周遭範圍的五步之內。
突然之間,離他們右前方不遠處出現了一個砲擊,一座類似公寓的綠色大樓缺了一個牆角,搖搖欲墜,風壓帶來了砂石,女孩下意識以手臂遮著自己的臉,她的耳朵開始嚴重耳鳴,龍族的嚎叫聲,槍聲,風聲都好像是在水裡聽到的聲音,朦朧不可測。接著同一個位置又一個砲擊,女孩眼前的男人轉過來,顧不得她因為耳朵劇痛以及暈眩腿軟的狀況,將她一把扛在左肩上,另一隻手繼續拿著步槍放在腰間威嚇射擊,然後躍入砲擊的塵牆中,接下來鋪天蓋地灰黃難辨的土石壓倒了女孩的意識,沈悶的聲音逐漸遠去。
女孩恢復意識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一個微亮的地方,她的身下墊了簡單的被褥,鞋襪都被脫了下來,手腕上的傷上了藥,包上了紗布,腳上的水泡也已經被刺破,敷上了藥水,就連她臉上被龍族獠牙劃到的血痕,也上了一些消毒的藥膏。她起身,轉頭往旁邊看去,在她右手邊不到五公尺的地方,那個男人正盤腿坐在地上,把他的步槍拆開來整理,他的槍套裡面仍然戴著手槍,刀仍然插在後腰的刀鞘裡,似乎隨時都在警戒著。跟剛剛救起女孩的時候稍有不同的地方,就是他胸前戰鬥衣的釦子解開了兩顆,山豬牙墜飾迴盪在結實的鎖骨與肌肉上。在他的面前,也就是他與女孩兩人的中間,有一盞緊急照明燈,女孩記得,以前在防空洞生活的時候,為了省電,她們與國民兵也是使用類似這樣的裝置。那盞燈微弱的黃光照到的,除了這個男人之外,還有放在燈旁的一個小鍋子,鍋上煮著東西,女孩聞得出來那個香味是雞肉,頓時感到飢腸轆轆。他們所處的這個空間,好像給這燈光披了一層薄紗,不遠處還有拉下來的鐵捲門,也許這是一個平房的車庫,不過讓女孩最在意的,除了雞肉以外,就是那男人身後的東西,那是一台墨綠色的裝甲車,能見度不高的狀況下,她只看到了這台車的側面,墨綠色塗裝的鐵皮有很多地方給燒焦了,履帶的結構大致上完整,那男人就坐在這履帶旁整理著他的步槍。
「妳醒來了,喝點東西吧。我看你有點脫水。」他以眼神示意放在床邊的軍用水壺,女孩確實很口渴,拿起那水壺,打開瓶蓋就灌了起來。他繼續說,「晚一點我們吃點東西,現在還在下雨,後面暫時沒有追兵。」
她聽到外面下雨的聲音,不時伴隨著轟隆隆的雷聲,以前,女孩的爸媽都會告誡孩子們,下雨天絕對不能出去,酸雨很可怕。
「你是誰?」她問。
「我的名字叫做辛璞野,我的朋友都叫我阿璞,妳呢?妳叫什麼名字?」
女孩對這男人還有些戒心,今天發生過太多事情,她現在在這昏黃的燈光之下看到這男人所穿的軍服,就覺得很害怕,沒有幾天之前,穿同樣制服的人給她上了手銬,一路給帶到這個有一百零一層通天塔的地方。阿璞看出了女孩的顧慮,接著說,「帶你來這裡的這群人,想要抓到你,不過他們看到我是格殺勿論,妳昏倒前看到的那些砲擊,就是對著我打的。我們現在該做的事情,就是逃離這個地方跟這群人。在那之前,妳也只能信任我。」
「珊如,林珊如。」她說。
「好吧,珊如,我們該吃飯了。」
這時,讓珊如更驚訝的事情發生了,裝甲車上,從駕駛座早已開啟的頂門,突然冒出了棕色的大眼睛跟一雙淺淺的深棕色耳朵,那是一隻貓,虎斑色的貓。他爬出甲車,甩甩身子,跳了下來,走到阿璞身邊,一邊怯生生地看著珊如,一邊慢慢把身子靠在阿璞的腿邊坐下,阿璞笑著摸摸他的頭,搔搔他的耳後,「給你們介紹一下,這隻貓叫做戴福,他吃飯一定會準時出現,戴福啊,這位是珊如。」
這個時間,連日下來被俘虜、差點被龍族吃掉、又差點被火砲打死的這一天,珊如突然看到一隻貓,那水晶一般的棕色眼瞳望著自己,她有些悸動。戴福抬頭看看阿璞,然後站起來,繞過照明燈與鍋子,輕手輕腳地走到珊如的床邊,輕輕蹭著這個半躺的新朋友。珊如伸手摸牠的頭,感受到牠的體溫與心跳,毛皮有些粗糙,大致上還算柔軟,女孩自己也不知是怎麼回事,突然眼淚掉了下來,滴在貓的皮毛上,戴福抬頭舔舔她的手,微刺的貓舌讓珊如哭出聲音,雖然下意識壓低自己的聲音,可是她就是停不下來,眼淚一直掉。阿璞看著這一人一貓,沒說什麼,放下自己正在整理的步槍,起身去料理那鍋東西。雨聲與雷聲還是迴響在鐵捲門外,門內則是女孩子的啜泣聲與一兩聲輕聲的貓語。
「戴福聽不到喔。」阿璞說。「耳聾的貓。」
過了一些時候,珊如的心情較為平靜,兩人就開始吃著那鍋果然是雞肉的料理,雖然沒有什麼調味,好久沒吃肉的珊如顯得有點狼吞虎嚥,阿璞慢慢吃著,戴福則是伏在履帶旁的一個小鐵碗上吃著他的那一份。
「可能是砲擊或是其他武器弄聾掉的。我在一個廢棄的龍穴找到牠。還好龍族不吃貓。妳還要嗎?」他看到珊如吃光了碗裡的東西,阿璞接過她手上的鐵碗,盛好肉湯遞給仍然飢餓的女孩。「小心燙啊。」
「謝謝你,也謝謝你救了我。」珊如接過食物。
「看來妳感覺好些了。」
珊如看著這個男人,阿璞知道她有很多問題想問,就接著說,「我想我們有很多的事情要聊,不過今天沒有時間,」門外雨聲與雷聲不斷,「今天晚上的這場雨給我們爭取了一點時間,龍族跟北方軍暫時不會出現,可是我們時間不多,等等我要教你熟悉這台裝甲車,」他指指後面這墨綠色的龐然大物,「妳的出現給我一個機會,你要學會開這台裝甲車,我們出了這個門,外面情況會很糟糕,所以我要負責車上的武器,去除擋路的障礙,你負責開車載大家逃離這裡。」
珊如有些驚訝,旁邊的戴福已經吃飽了飯,正在舔自己的毛,「我要開裝甲車?」
「我會教妳,其實不會太難。重點是我們要把握時間。」
女孩點點頭,她想到母親在走前的那段時間,防空洞裡情況很差,她必須臨時代替媽媽去醫務所值班的狀況。硬著頭皮上陣是這個年代出生的孩子必備的技能。
「在這個地方,我們被軍隊通緝,龍族又隨時等著吃掉我們,不管怎樣,總得先離開這裡,逃出去之後,有幾個可能的地方也許還會有一點物資,不過那是逃出去之後的事。」阿璞說,「我需要妳吃飽然後調整自己的狀況,專注在我給妳的工作,妳做得到嗎?」
外面仍然在下著雷雨,戴福已經梳理好自己的身體,跳上裝甲車趴下來窩成一團,半瞇著眼睛準備睡覺。
珊如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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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開地獄之門,放行撒旦前往伊甸園的,是撒旦的女兒。還沒成為惡魔的光明天使路西法,在天庭會議中,聽到上帝宣布所有天使都要聽命於基督,路西法的身體突然長出了另外一個美麗的形體,路西法愛上了這個形體,並與她產下了亂倫的結晶。在路西法驚天動地的叛變之後,這個惡魔分身與撒旦一起墮入了地獄,被強加以掌管地獄大門的工作,她那亂倫產下的孩子,是可怕的怪物,兇惡的地獄之犬。在囚禁於地獄邊緣的日子裡,牠們玷污自己的母親,又讓母親產下更多可怕的怪物。
珊如與阿璞後來在島上一路闖盪,說過許多《失樂園》的故事,現在在圖書館裡,戴福踡縮在珊如的腿上,珊如找到了這本陳舊的史詩,重新閱讀這段地獄之門開啟的詩句,回想起她逃離地獄的經過,或者說,他們不停地在逃離地獄,打開一個又一個沈重的閘門,人性的惡意與善意不斷交雜增長,美麗與醜陋共生,那份繁複就是開啟閘門的鑰匙。而珊如永遠不會忘記這閘門第一次開啟的聲音。
一個雨夜過去,珊如與阿璞藏身的車庫捲門向上開啟,因為鏽蝕的關係,捲門發出極大的聲響,珊如坐在砲覕翅的駕駛位置,手裡抓著兩隻操縱桿,腳上踩著油門,她的頭上戴著北方軍特製的戰鬥頭盔,阿璞就機槍位置,沒有戴盔,他說這樣比較方便行動。至於戴福,他非常熟悉甲車啟動的狀況,一下子就鑽進車裡一個隱密的藏身處。阿璞的機槍對準門外,強大的噪音已經引來幾隻爬行的龍族,它們四散在門外破敗的街道上,有些蹲伏在牆垣上,手抓著帶刺的藤蔓,光腳與手上流出鮮血也不在意,這些龍的眼神緊抓著車庫內的兩人,好像好多紅色的星星在對著他們閃耀。阿璞拇指扣動五零機槍,那綿延不絕的槍聲震動了因酸雨一夜腐蝕萬物而蒸騰的空氣。龍族的軀體如同紙張被強力撕成碎片,穿越這些四散帶血的碎紙片,躲過機槍子彈的人龍,仍然奮力向前撲過來,阿璞轉動機槍座,對準這些攻擊者各個擊破,持續不斷射擊之後,還是有一兩隻漏網之魚已經斷了肢體,鮮血狂噴,仍然動作迅速地要跳上甲車,太近的距離不適合機槍,阿璞拔出手槍開火,子彈跟著槍聲依序穿過龍的眉心。
看到障礙清除,阿璞對著珊如喊,「好,第一步!」
珊如啟動甲車,感覺到腳底下的甲板開始震動,將檔位向前推進,並且踩下油門。
「油門不要踩太急,不然車子會爆衝。」前一晚,阿璞在甲車的駕駛座教珊如駕駛的方式,女孩子有點訝異這龐然大物居然大部分都是以兩隻操縱桿控制的,行進當中,拉起左邊操縱桿,左邊的主動輪停下來,裝甲車就會向左轉,拉起右邊的操縱桿則是同樣道理,也因此兩隻操縱桿一起拉,造成兩個主動輪停下來,就是煞車。然後油門再加上檔位的配合就造成加速、減速以及後退的效果。她坐在這陰暗的座艙裡,阿璞在後方看她練習,姍如的座艙上方,潛望鏡的位置,阿福(她那時候就決定這樣叫牠了)張著大眼睛在看著他們兩個。
珊如把車子稍微左彎,對準門口左邊一條上半部已經傾倒而下半部依然矗立的電線桿停下。阿璞從機槍座鑽下去,跑到車後方四二迫砲的位置,開始調整砲位與射角。接著他回頭對她大喊,「我要用砲了!」
「除了五零機槍之外,我還必須使用迫擊砲。這裡是北方軍裝甲部隊的出動方向,你開車出去以後,把車頭對準外面的電線桿,由我來使用砲彈,破壞這條動線,癱瘓他們的裝甲機動能力,我們才有機會可以逃出去。」他指著自己筆記本上的一張簡易地圖,上面有一條紅線,旁邊幾個點上註明了幾個數字代表方向與射角。他覺得珊如已經比較熟悉操作甲車的方式以後,就離開了駕駛座,站在甲車後方的迫砲區,一門迫擊砲矗立在一個圓盤上,砲身是墨綠色的,間雜著幾個銀色、黑色與金色的組件,最顯眼的是那個金色的瞄準具。阿璞跟珊如說明的時候,兩人手上都有一杯咖啡,小女孩在防空洞的時候,咖啡豆不是最重要的作物,大人們好不容易拿到咖啡豆,總是喝得非常珍惜,小孩子自然就更不可能喝到。她喝下那第一口苦苦的咖啡(「抱歉我不喜歡加糖,所以沒有從營區帶糖出來。」阿璞說。),就開始懷疑以前身邊的大人們到底為什麼這麼希罕這個味道。
珊如摀住耳朵,回頭看到阿璞把碩大的砲彈放進砲口,並順勢蹲下來穩定身體,也摀住了自己耳朵,火砲發射。
那是珊如人生當中第一次聽到樁頭迫擊砲的聲音,也許爸爸與媽媽、章老師、李隊長他們都把他們這些孩子保護得太好,在每次防衛防空洞時,總是把他們送到營區的深處看不到戰鬥的地方,章老師陪他們玩,她用那些玩具演出了一幕又一幕精彩的童話劇,遠遠的沈悶炮聲成為公主與王子結婚時,城堡為了慶祝而發射的禮砲。今天火砲近在咫尺發射,珊如懷疑,當初末日來的時候,核子彈降落下來,是不是也是這樣的聲音?
第一砲。身體跟著甲車一起震動。「艾艾珊珊,小玉不用怕,妳們看,公主跟王子這時候就手牽手走出了城堡喔。。。」
第二砲。珊如似乎比較習慣這個衝擊,「不要怕喔,那個聲音是婚禮的禮砲。」
第三砲。「砰砰砰,從此王子與公主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珊如知道該準備下一步的計畫了。
接著阿璞對珊如大叫,「好!第二步!」女孩子不敢懈怠,立刻起身抓住操縱桿,踩下油門。甲車轉了一個小彎,前往要前進的路上疾衝而去,在轉彎的同時,阿璞也把機槍座整個倒轉,讓槍口對著車後方繼續做掩護的動作。甲車的履帶碾過好幾個龍族的屍體,堅硬物體脆裂的聲音,有點像是壓過碎玻璃的感覺,一陣顛簸卻也沒影響到行進的速度,一道又一道翠綠的迷宮牆之間,有一條路大致保持完整,履帶藉由碾壓的方式飛翔在這條道路上,雖然與天上灰兀鷲的自由飛翔相形見拙,仍然以粗糙的嗓音在伸張自己的意志。
這時旁邊的廢墟上面爬出更多的龍族,他們看到甲車,極力嘶吼叫囂,接著,在這條阿璞稱為「四線道」的道路上,有兩輛吉普車與兩輛摩托車在後方逼近。
「讓我想想看怎麼解釋『四線道』,」阿璞說,他的手上一杯重新倒好的咖啡,珊如的手上也一杯。「我們以前沒這麼多龍族跟核彈的鳥事的時候,道路都還算好用,上面會跑很多汽車機車,如果可以同時間並排四台汽車在上面跑的就是『四線道』。不過反正現在也甭想往昔那一去不返的交通規則了,你只要知道那條路很寬,大致上還可以用就好。」阿璞沒拿咖啡的左手指著他筆記本上地圖的一條線,他們席地而坐,柔和的白色燈光裡,外面仍然雨聲淙淙,他的筆記本攤在地上,旁邊就是煮咖啡用的酒精燈,還有乖乖趴著的戴福,他又是一副愛睡覺的樣子,阿璞不時摸一下那虎斑紋皮毛的貓頭,「我們在發射三發砲彈之後,破壞掉的道路只能夠阻止裝甲車與坦克,沒有辦法阻止他們的巡邏隊。」阿璞喝了一口咖啡,珊如也喝著咖啡,經過一口又一口的苦味,珊如居然覺得這香味讓那個苦產生一種餘韻,她有點了解爸爸曾在喝咖啡的時候露出來的那種陶醉感。「所以在這第二步驟,一路趕到第二個用砲地點的時候,我們用機槍不只要迎擊龍族,還要排除這些北方軍的巡邏隊。」
珊如開始轉換高速檔,把油門踩得更深一點。甲車速度又更快,可是這樣的速度比不上吉普車與摩托車,巡邏隊慢慢逼近,車上的人也開始準備使用武器。吉普車的後方安置有排用機槍,機槍手已經將子彈上膛,並將槍口轉向甲車這邊,摩托車的騎手專心騎車,腳上不時踩檔換檔,他後方的士兵也卸下肩上的短衝鋒槍對準我們這個方向。
在這高速追逐的情況當中,身旁披著植被的破敗建築物一棟接著一棟急閃而過,變成一個個模糊的綠幕,龍族並沒有完全被甩掉,雖然生物的奔跑比不上車輛的移動,但是那些變種的龍人似乎不知疲倦,在我們這些車群的後方追趕,任何車輛慢下來,可能就會被利爪與獠牙襲擊。一台吉普車開火了,不過似乎還沒抓準距離與準頭,子彈打在旁邊的破牆上,在藤蔓的間隙之間打起了陣陣的碎水泥塵。
「互相交火的時候,第一件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不要一直回頭看。」阿璞說,那是他們的第三杯咖啡,那時天色似乎已經有點微亮。 「好,那第二呢?」
一顆子彈打到甲車左側,在離駕駛座不遠的地方,擦出了火花,珊如尖叫出聲。「第二,」珊如使用不到一秒的時間,左手暫時放開操縱桿,用手背擦掉自己的眼淚,「相信自己不會被槍打中。」阿璞的聲音沒有被埋沒在這槍聲與強力傾嘎的引擎聲中。珊如更用力踩下油門,聽到的卻是自己的呼吼。
「我要活下去!」
阿璞在機槍座上已經開始反擊,他的五零機槍打中了一台摩托車,也許是打到前輪,機車前叉發出火花,後輪整個翹起,車上兩個人跳飛起來,撞上了旁邊建築物的樑柱,好像兩個玩具娃娃被強力凹折,頭歪腳歪跌落在地面。
一台吉普車與甲車交火,排用機槍接連噴出硝煙,槍機噴出彈殼,一排子彈打中了甲車側面,阿璞與珊如兩人一時也沒辦法擔心是否裝甲已被打穿,接下來對方可能會慢慢調整彈道瞄準較脆弱的履帶,阿璞手上的五零機槍吃進彈鍊,好幾發五零口徑的子彈停留在這吉普車駕駛手的臉與胸膛,車輛像個小火柴盒一樣翻覆,橫在另外一台吉普車的前方,這台仍能機動的車子不得已減速閃躲,被後方的龍族追上,在那車上的機槍手還沒來得及把機槍轉向後方的時候,好幾隻飢餓的龍就已經覆蓋上去。
有一台機車衝破阿璞的火網防線,來到甲車的右後方,阿璞頭也沒回,直接大喊,「向右!減速!」珊如拉起右方操縱桿,打下慢速檔,後面來不及減速的摩托車撞上我們車的右後方,銳利的裝甲側角與摩托車的頭燈擦出了一點火花,車上的兩人向裝甲車的方向跌撞上來,這只引起車身的一點小震動,阿璞抽出手槍對車上兩個士兵連開八槍,彈殼四散,機車、人、以及他們使用的武器也四散在這寬廣的「四線道」上。
暫時處理完追兵,裝甲車繼續往目標移動。
「經過迫砲攻擊之後,巡邏隊集結起來不容易,我們處理完一波的巡邏隊之後,要確保斷掉後面追兵的路線,所以第三步,在這個地方,」他指著筆記本上那條紅線特別標注的一個節點,「道路的結構比較脆弱,我們繼續往前衝到這個用砲點,」他再指著這條紅線的尾端,以比例尺算起來應該有三公里,「再用三顆榴彈把道路摧毀掉。」
我們來到預定的用砲地點,阿璞喊,「第三步,停!」珊如放開油門,循序將操縱桿往後拉。車子停下來的時候有些反作用力,「停車的時候不要急拉操縱桿,讓車漸漸習慣新的慣性。」女孩子想到他這句話時,其實是想到咖啡的味道。
他跳下機槍座,站在四二砲的旁邊,檢查過瞄準具之後,以雙腳推動砲底座,並轉動腳架調整用砲仰角,接著他回頭喊,「我要用砲了!」珊如按照約定,蹲在駕駛座旁摀著自己的耳朵,他俐落地拿起三顆砲彈,依序發射,驚天的炮聲再度響起。
第一砲。爸爸的眼睛低垂,看著媽媽的屍體。
第二砲。「從現在開始,我們要移動到島北,誰他媽的敢給我亂來,我他媽整個隊就給妳們來個先姦後殺!幹!上銬!」
第三砲。地獄之門開啟,遠方傳來某個大型土石建物坍塌的聲音。
珊如看到阿璞的動作與表情,灰濛濛的煙消雲霧之中,他咬牙的方式似笑非笑,像一頭緊咬獵物的狼,露出了尖銳的犬齒,他的眼神掃過砲身,延伸到我們視線無法企及的遠方,冷眼看待傾毀的末日,那神情狠過所有的手槍、步槍、機槍以及迫擊砲。
「好了,我們上路吧!」他站起來對珊如說。他在笑,像個孩子剛完成了一場遊戲。
逃脫之路變得比較平順,他們似乎是進入了廢棄城市的外圍郊區,四周眼界比較寬廣,仍被植物攀爬覆蓋的小農舍,荒廢的農田裡散著人或動物的骨骸,散亂在路上的汽車零件與碎土石,都浮光掠影往後飛去,阿璞在機槍座上仍然保持向後警戒狀態,他沒有回頭,大聲說,「妳做得很好!」
珊如的眼前突然一片模糊,她對著狂嘯的風用力嘶吼,聲音悠長,沒有確切的字句與音節。
他笑著說,「對,妳活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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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慈母一般的章老師,是個虔誠的基督教徒,在防空洞裡的那段日子,大人們在家園的內外奔忙時,包括珊如在內,約有幾十個孩子,坐在明亮的教室裡(李營長的命令:主要的電源都要分配給孩子用的設施),最愛聽她講故事。有一次她跟孩子們說起約拿與鯨魚的故事,上帝要先知約拿替祂警告尼尼微的人,約拿不想去,搭船跑去另外一個地方,在海上,上帝派大鯨魚吞掉約拿,終於開始敬畏上帝的約拿在鯨魚的肚子裡面祈禱了三天,上帝後來命令鯨魚把約拿吐出來,找到天命的先知就動身去執行他的職務了。
在章老師說到鯨魚張開大嘴巴把約拿吞下去的時候,有幾個小朋友瞪大了眼睛,露出害怕的樣子。
「被吃掉了不是就被消化掉了嗎?」阿新說,他們前一天才上過金老師的健康教育。
「上帝不會讓鯨魚真的把約拿消化掉的。鯨魚很大,就像我們的防空洞這麼大,」章老師胖胖的手張開來,「人在裡面很安全,可以吃飯睡覺,還可以像約拿這樣做禱告,還有想想自己想要做什麼事情。」
「所以大鯨魚吃掉約拿是要保護約拿嗎?」珊如忘了這是誰提出來的問題,不過她很想念這句話裡的童音。
章老師笑起來讓人覺得教室很溫暖,「對啊,就像我們今天必須躲在這防空洞裡面,洞口的門有時候要關起來,讓我們不要跑出去被龍族吃掉,不要被雨淋生病,就好像約拿暫時被鯨魚吞掉,讓他可以不用受到太多不好的影響,以後自由了,可以更堅定地過自己的生活喔。」
珊如與朋友們一路被押解到島北的路上,有幾個孩子疲乏到極限,手上上了手銬、日漸消瘦的章老師當眾質疑帶隊官的做事方式,就這樣在小孩的面前被帶隊官以手槍處決,她始終都沒有一絲害怕的神情,讓這些孩子看到一個不需要被鯨魚的保護就已經頂天立地的靈魂。
而珊如在被鯨魚吐出來之後仍然困惑,因為那個帶隊官穿著跟阿璞一樣的軍綠戰術褲與軍靴。
阿璞與珊如在逃離島北城之後,開著甲車來到一個斷裂的高架橋下,這座橋堅固的橋墩撐過了轟炸,從荒蕪的地面向上延伸形成一個形狀奇怪的結構體,延伸出去的斷落橋面,粗糙的鋼筋對著天空與食屍鷲呲牙裂嘴,剛好成為我們停車後可以避雨的屏障。他們把車停好,阿璞順便教女孩子怎樣使用液壓裝置放下著陸板。
「不要放得太快,」他說,「讓板子慢慢降落下來,對車對人都比較安全。」
停好的車在這個空地上給了他們另外一個屏障,阿璞把車上的砲管與機槍拆卸下來,排列在車的其中一側。
「妳要不要去把身體擦一擦?砲座旁邊有幾桶清水。上面的架子有一些肥皂跟盥洗用具。再上面的架子有一些女生穿的軍服,不是很好看,不過很耐用。」他一邊說一邊拆解自己的步槍。
珊如聽他的話,拿著一桶清水、一條毛巾、一塊肥皂跟一套軍服走到甲車的另一側,脫下自己的衣褲與鞋襪,沾了一些清水擦拭自己身體上的污泥,清水滑過她身上已經結痂的傷口,讓她感到有些刺痛。儘管有些東西總覺得洗不掉,淙淙的水聲與清涼的感覺還是讓珊如的心漸漸平息下來。
女生洗好之後,下身穿上跟阿璞身上一樣的墨綠色戰術褲,上身穿著墨綠色的無肩襯衣,走到甲車的另一邊,阿璞還在清理那些武器,地上整整齊齊地排列了零件,而他正在以一塊沾了油的布擦拭槍機,手上全是油漬與火藥渣。他回頭看到姍如,露出一個懷念的微笑,好像看到一個熟悉的人。珊如由他的眼神注意到自己衣服上的名牌:卡蘭·明臻。
他站起來,「妳洗好啦?那該我去把自己清理一下了。妳去甲車上看看,熟悉一下我放東西的方式,說不定妳會想到更好的整理方法。」說著他就自己拿著水桶跟臉盆到甲車的另外一側去了。
珊如踏上著陸板,進到甲車裡面去,戴福這時睡眼惺忪地從上面的架子跳下來,用柔軟的毛蹭她的腳,「嘿,阿福。」她輕聲說,摸摸牠的頭,這時她清楚地聽到車外阿璞用水的聲音。這兩天沒命地逃,總算到現在才真的好好檢視這台車裡有什麼東西。車後方以砲座為中心,兩邊各有三個鐵製的層架,火砲右邊架上分門別類放了日用品(衣物,牙刷、毛巾,鐵製的鍋碗瓢盆)與放在一個一個深綠漆色管子裡面的砲彈,左邊架子上面放置了食物,有罐頭、麵粉、以及一個厚厚藍色塑膠外殼的箱子,我相信這個箱子有冰食物的功能,在這些食物上面的架子是一個小小的書架,架子上幾本快要翻爛的書,還有一些筆記本,還有一個小小的文具櫃,裡面放著一些活頁紙,還有幾支鉛筆與簽字筆。這兩邊的架子下方放著好幾個軍用的油箱與水箱,密實地排列在一起。她慢慢檢視這些物品,阿璞本來就把這些東西都擺放得很整齊,甚至這一趟顛簸的旅程下來,東西大致上也沒有亂掉,所以她一時也想不到應該還有什麼更好的整理方式,只能儘量熟悉這些東西的位置(在搜索甲車內的時候,珊如聽到阿璞用水的聲音,他在哼歌,阿福一骨碌跑去車外找他,「嘿,戴福,你的新名字是阿福喔!」(隔著甲車裝甲板聽到阿璞說這句話,她會心一笑。),夜色昏暗,女生感覺這個鐵製的空間,好像很狹隘,卻又想到章老師所講的鯨魚,這是個奇怪的感覺,一個地方讓人安心下來,再怎麼小也會變得寬闊。她坐在砲底盤上,天上一朵污濁的紫色雲層飄開,血色的月光加上一點紫爆的閃光穿過甲車上面的艙門照進來,砲座上面四二砲已經移除,珊如盤腿坐在上面,讓這奇怪的夜色灑在身上,她靜靜想著最近發生的事。
「大概都比較熟悉了嗎?」阿璞的聲音讓女孩回神,她轉頭看到他身上的迷彩戰鬥服已經換下,穿著白色的襯衣,只是槍袋還是紮實地穿在身上,沙漠色的手槍與彈夾看來似乎隨時備戰,他下身還是穿著迷彩戰術褲,光腳上穿著一雙藍白色拖鞋,他一隻手上拿著水箱,另一隻手拿著臉盆跟毛巾,阿福跟在他的腳邊,坐下來搔搔耳朵,然後張大嘴巴打起了哈欠,「車上本來有一些通訊設備,後來都給移除了,因為現在根本沒通訊這回事。所以讓車內有更多的空間可以放東西。不過我要帶妳看個東西,最近忙著打忙著逃,沒時間跟妳多介紹一些其他裝置。」他放下臉盆與水桶,走進來,珊如跟著站起來,一起走到駕駛位置後方的狹窄空間,那裡有一台黑色的機器裝置,上面有個白色鏡面的半圓形刻度,那紅色的指針指著零,「妳看這個測雨器現在數值是零,表示今天濕氣顯示晚上應該不會下雨,如果這指針指到超過這個紅色警戒,」他指著刻度上一段紅色的指示,「我們就要找個地方躲雨,雨對人不好,對車也不好。」珊如點點頭,他微笑著說,「好吧,我們來吃飯吧。」
奇怪的夜色之下,他們把上次那一鍋雞肉拿出來繼續吃,甲車旁邊武器仍然排列在地上,火砲前兩步的地方,阿福的頭埋在他的鐵碗裡吃得津津有味。接著兩人生了一個小火來熱雞肉,吃著吃著,火光眏著阿璞的臉,他的眼神晃到遠方被雲霧遮到幾乎看不見的那個寶塔大樓,「妳知道嗎?在以前,這個島上很多人都想往島北跑,還有一首歌說『聽人講啥物好空的攏在那』,而我們這幾天卻是拼了命要從那邊跑出來。」珊如聽到他說出這句島語歌詞,覺得很親切,防空洞裡好些大人很喜歡聽老歌唱老歌。
她問:「你對大戰之前的事情很清楚嗎?」
阿璞嘴裡吃著雞肉,歪頭想想,「大戰發生的時候,我剛念完書,大概是二十三四歲吧。對岸發射『天澤』導彈的時候,我就又給軍隊徵召了,本來應該要打對岸的龍國軍隊,誰知道,後來真正要打的居然是龍族。」
「『又』?」
「我從小在孤兒院長大,十八歲就先簽下去當兵了。我們這個島老是在面對對岸龍國的威脅,需要很多兵源。後來拿了政府補助去念大學跟研究所,想拿個學位在大學工作。妳知道那是什麼嗎?」
珊如點點頭,「以前住在一個防空洞裡面,上課的老師很多都有唸研究所,我們很喜歡聽他們講唸書時候的事情。」
「是啊,」阿璞有些感慨地說,「情況越亂,能夠安心念書就越難得。我本來當兵就是在開裝甲車,所以打仗的時候也就繼續待在裝甲部隊,不過後來,天上這樣飛彈來飛彈去,我們這些陸軍還沒來得及與龍國部隊打,就已經先要面對人類變種吃人、通訊斷絕、還有轟炸之後存活的狀況。我的那支部隊主官很有才幹,他整合了其他部隊的人跟武器,還掃蕩了民間擁有武器的團體,整合了所有的資源,在島北那座高塔的下面,」他指指遠處的那個在雲裡飄忽的詭異塔型建築物,「建立起一個大概二十萬人的聚落,有大概一萬人的部隊管理,我們自稱『北方軍』,這個講法一言難盡,除了是位於島北之外,跟成軍時的政治爭鬥也有關係。不管怎麼說,這個地方所有的能源,尤其是油料,都是收集來的,總有用完的時候,陸軍的調查隊在外面跑,一方面要清除龍族,收集龍族資訊與更多資源,另外一方面就是要去尋找油源,所以前幾個月,找到的最新油源就在貓貍。所以,就碰上了你們的防空洞的駐軍。」我看著他,總算比較了解最近的遭遇,他繼續說,「防守你們地區的是一支國民兵部隊,你們的主官李柏淳營長把你們管理得很好,本來跟我們軍隊取得聯繫的時候,雙方也都商量好可以合作對付龍族,也可以分享資源,這個協商,後來變成一個我們侵略貓貍的任務,那時候情況變得很糟糕,我的整個隊伍被陷害,根本分身乏術。還好我找到妳,也許妳能跟我說說到底發生什麼事。」
珊如被他這樣一問,一時之間也不知道要從哪講起,這時雞肉差不多都吃完了,「等我一下,」阿璞說,他站起身,阿福走過來在他腳邊蹭了一下,然後坐下來伸長後腿給自己舔毛洗澡。阿璞走進甲車裡面拿了一個以厚布包裹嚴實的東西出來,他拆開那層鵝黃色的厚布,裡面是一瓶酒,「這叫做威士忌。」他說,我知道這種酒,李營長來我們區域拜訪的時候,爸爸會從他床下(那是他珍藏各種大戰前回憶的地方)拿出類似這樣晶瑩剔透的方形瓶子,很珍惜地倒出兩杯淺淺的金黃色液體,與李營長開心地喝著一邊討論營區的食物庫存。「要喝嗎?」阿璞的聲音把珊如帶回來甲車旁,「試試看吧。妳應該夠大了。」與酒瓶包在一起的還有兩個小小的鐵杯子,他盤坐著,把酒倒在這兩個小杯子裡,把其中一杯遞給珊如。女生接了下來,充滿疑問地看著杯裡的那麼一點點金黃色液體。「一開始不要喝太多啊,稍微過一下嘴唇感覺一下那味道。」他說。
珊如照他的話去做,舌頭與嘴唇上傳來令人難以忍受的苦辣味道,還有一股奇怪的香醇味入侵她的鼻腔,差點被嗆出眼淚,抱怨說,「為什麼大人都喜歡喝苦的東西?」
阿璞笑得很開心,「這真是一個好問題,尤其是在這個時候。」他拿起自己的那一杯,舉杯跟女孩子致意,然後爽直地喝了一口。「日子夠苦了還要喝下一杯苦酒。」他喝完之後還露出很滿足的表情,在珊如眼裡就跟爸爸還有李營長一樣。
洗完澡的阿福這時候走過來珊如的腿邊,趴臥下來,下巴枕在她的膝蓋上,他柔柔的虎斑色皮毛在月色下亮黑亮黑的,女生繼續嘗試喝著這杯酒。
「妳記得為什麼會住在防空洞嗎?」阿璞問。
珊如感覺到那苦辣的酒裡面一股熱烘烘的感覺在喉頭擴散,一瞬之間似乎放開了心裡面某個糾結的東西,「在我很小的時候,我記得我還在幼稚園裡面聽老師教我們注音符號,突然教室外面出現了警報聲,好幾個老師進來教室裡面很緊張地交頭接耳,注音符號沒上完,我們的爸爸媽媽就來了,我還記得,好多的大人跟小朋友中間,我看到爸爸的臉時,那個沒有辦法去分辨到底是害怕還是放心的感覺。爸爸那時候穿著正式的西裝,他趕快過來牽著我的手,把我安頓在車上,我們就開車去找媽媽。我媽那時候在醫院當護士,我們的車開到醫院門口,媽媽身上還穿著護士長的衣服,匆匆忙忙地進到車裡,坐到爸爸旁邊的副駕駛座上,爸爸啟動車子,她一直回頭看我,跟我說『珊珊乖喔,沒事喔。』」她突然想到自己跟阿璞介紹的名字,想到他還不知道自己的小名,就看著阿璞笑起來,「其實我爸媽一直都叫我珊珊,我後來的朋友也這樣叫我。」
阿璞笑著點點頭,繼續品嚐他的那杯酒。
珊如繼續說,「我們在家裡面收拾一些必要的東西,就有阿兵哥出現在我們家巷子口,要帶隊到我們避難的地方。那就是一個防空洞,很大的一個地下洞穴。那些國民兵幫我們分配好每一家人的區域,就開始做守衛的工作,氣氛很緊繃。果然當天,外面就出現好多轟炸的聲音,好像很遠,又好像很近的煙火聲音。」她有點懷念地說,看著遠方的高塔,「我好像記得煙火的聲音,我爸媽在戰爭之前就有帶我去看過煙火,應該是過年吧。不過那時候在防空洞裡面,我們聽到那聲音,跟看煙火的心情就差很多了。陰暗的緊急照明中,我媽媽抱著我,我看到她的手不停地在抖,她一直說『沒事喔,珊珊,把拔馬麻都在這裡喔。』我伸手去摸她的手指,她好像就沒有抖那麼厲害。我爸在旁邊攬著我媽,一句話都沒有講。」
阿璞傾聽著,他的臉似乎也很放鬆,卻仍很清醒。
「我那時候第一次見到李營長,他後來一直都是親身巡視所有的區域跟單位。他走過來我們家這邊,問我爸說,『小朋友還好嗎?』我爸很緊張,一時之間也講不出話,李營長對我笑,看到他臉上的皺紋跟笑容,我都開始覺得好像沒發生什麼事。接著幾天,情況好像比較穩定,外面轟炸的聲音沒那麼頻繁,我們比較習慣這樣的避難,就慢慢開始分類工作,互相照應。像我媽就是在醫護所幫忙照顧生病的人,我爸本來就是個銀行主管,他也幫忙盤點防空洞裡面的物資。有一些人比較有小孩緣,或者本來也就在當老師的,也把我們這些小朋友集中起來,跟我們做遊戲,講故事,讓大人們去忙應該忙的事情。洞中很難分出白天跟黑夜,李營長規定大家工作的時數,工作之後就要回去陪自己的家人。」
「也許再過了一兩個月,李營長開始派士兵出去探查,他們帶了很多東西回來,有一次還幫我帶了一個玩具熊。我好開心。」
「這樣的探查變成一個例行工作,不過那時也有很多人回來的時候受傷,甚至沒有回來。長得大一點,跟著媽媽去醫務所見習的時候,我才真的看到那些受傷的人,那好可怕,不是我們在玩的時候的碰傷,或者爸爸在修傢俱的時候的割傷。不過軍隊好像都有一定數量的人。在媽媽說我長高的時候,我有個同學也去學著怎樣用槍,說以後要加入軍隊。」
「有人在防空洞的入口附近開始種東西,養豬養雞鴨,我們除了在外面搜索回來的東西以外,也慢慢有新鮮的肉跟菜可以吃。」
「那個防空洞本來就有一些基本的水電設施吧,還有地下水,有一些很能幹的大人也把那些東西修好了,給各家各戶接上水跟電。不過大家都會用得很省,用太多的會在委員會裡面被警告。」
說到這裡,阿璞突然想到一些事情,「那妳知道妳們那邊關於油坑的事情嗎?」
我說,「有一點印象,有一次放學回家來,李營長跟我爸在家裡喝酒,有提到我們基地旁邊的油坑可以開採了,好像軍隊裡面的一些技術人員,跟一些本來經營加油站的人已經知道要怎麼做。那之後不久,我們用電的限制好像也有放寬了。大家都很開心。」
阿璞點點頭,再給我的酒杯裡面倒一點點酒,我才驚訝地發現自己的酒杯已經空了。
「日子就這樣過下去,爸爸媽媽的頭髮變白,我也長高了,慢慢瞭解什麼叫做『龍族』,不過在碰到你之前,我幾乎沒見過這樣的東西。除了幫忙採菜以外,我幾乎沒有出去過,有些男孩子常在講說,總有一天要出去外面打吃人的東西,但是我一直都很喜歡待在家裡跟媽媽在一起,待在學校聽老師們講故事,外面的世界對我來說,應該說對我們家來說,一點都不重要。我媽在家裡面擺了一個供桌,上面放了一個觀世音菩薩的小雕像,我還記得逃難的時候爸爸叫她別帶這個,她完全不聽。」她笑了起來,「供桌上還有我們的祖先牌位,媽媽在晚上都會帶著我一起跟她對這雕像跟牌位拜拜,她說要好好謝謝神明跟祖先讓我們家還在一起。」
「本來情況都很好,可是卻發生了傳染病。大戰前流行的肺炎病菌又跑進來,媽媽在醫務所裡面的工作變多了,很少回家,」珊如本來以為我跟阿璞說起這段往事的時候,會激動地哭起來,可是,總覺得這幾天,對抗龍族與北方軍,每一個獠牙閃爍與火光爆發的時刻,她都看到了父母的臉,似乎眼淚已經流光了,反而能冷靜下來敘述這件事情,「有一天,就這麼突然,醫務所派人來通知我們,我們進到一個狹窄的隔離區,媽媽就躺在病床上,臉上罩著一條白布,爸爸走過去,站在她身邊,一動也不動,我在他的身後,什麼也沒說。我們不知道站在那裡站了多久,只知道跟我們很熟的護士阿姨,還有學校的章老師,連李營長都來了,進來關心我們,努力勸我爸爸說:『你還有個孩子要照顧。』」
「在那之後的一個月,每天晚上,換成爸爸帶著我膜拜觀世音菩薩與祖先,我們父女兩個幾乎很少說話,但我知道他在祈禱虔誠,希望媽媽走了之後能去更好的地方。」
「一個月過後,我熟悉的那個觀世音的臉龐,是在爸爸被處決的那天,跟著祖先的牌位,被步槍打碎。一群軍人,和我們的部隊穿不一樣的制服,突破了防空洞口的守衛,佔領整個地區。我們所有的女人跟小孩,在防空洞外被圍成一圈,看著一群男人依序被處決,任何觀看的人只要發出哀嚎或是哭泣的聲音,一個戴著眼鏡的指揮官,跟你穿一樣的戰鬥服,就會拔出手槍朝這個女人或是小孩的頭開槍,我的臉濺上了一個孩子的血,在李營長上刑場的時候,我沒有出聲,爸爸上刑場的時候,我也沒有,爸爸臨走前給我一個欣慰的眼神,我想他以我為傲。我還以為自己那時候已經失去哭泣與喊叫的能力。」她想到自己在裝甲車上的怒吼,這時她的酒杯又空了,阿璞拿起酒瓶示意問還要不要,小女孩慘然一笑,搖搖頭。
男人沈默,喝著自己的酒。阿福趴在珊如身邊,呼吸均勻,但眼睛仍然晶亮,炯炯有神。
女孩子左手拿著空酒杯,右手擦拭眼角。
茫茫苦海,鯨魚已死,她暫時停泊在這人、這甲車、還有這隻貓的陪伴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