銅鏡
你夢見一面鏡子。
銅鑄圓鏡,邊角微翹,宛如前朝墜落人間的一輪冷月。鏡面冰冷,映出你眉間的一點朱砂,與桌上燃盡的詩稿。火舌輕拂紙角,字跡焦黑未乾,尚未入耳,已作飛灰。
你指尖輕觸那一行未竟的殘詩:「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
那句詩刺入眼底,你竟失笑低眉,笑中幾分淒楚。
好一個李郎。好一個無價寶。
夢醒時,髮梢仍沾著焦味,那個名叫「詩」魔咒依舊箍著你,連同「情」、「名」、「恨」一起鎖進心頭,連呼吸都帶著墨香與血腥。
人說你是才女,是妖女,是殺婢女,是亡命女。可只有你知道,這些名字,從來無一屬於你。你只是想好好愛一個人,寫幾首能讓人記得的詩,然後,被當成一個完整的人活過一次。
可這世界不允許。
所以你燒了詩,也燒盡了最後一點忍耐。
然後,她死了,你也死在了那個名字裡。
咸宜觀的秋風像是從前朝吹來的。一枚落葉打在你掌心,如舊日詩卷掀開殘章。你盤坐在破舊迴廊上,衣袂如煙,手中那首詩尚未乾透,墨痕拖曳似血。
你望著滿院枯荷,想起幾十封詩札、幾百個夢裏呼喚過的名字──飛卿,子安,國香,還有那個被你親手毆斃的婢女綠翹。溫璋未留情面,將你以私刑論罪,處以極刑。世人皆說你妒毒,說你無德。可你只想問:
「若我不是女子,若我不是魚玄機,這詩與血,又算誰的?」
你曾是魚幼薇,會昌四年生於鄠杜。五歲遷往下邽,執筆早慧。十歲時與名士溫庭筠相識,那年春盡花殘,你寫下《賣殘牡丹》,他答以《春盡與友人入裴氏林探漁竿》。鄠杜郊外的楊柳見證過兩顆年幼心靈如何彼此試探,詩句是你們的私語,字裡是對才華的驕傲,也是命運的伏筆。
你愛過,也寫過,你誤以為兩者能共存。
可你終究錯看了人心,也錯用了詩心。
斷弦琴
大中十二年春,他新科狀元,你十四歲,袖角還沾著溫庭筠撮合時遺落的柳絮。
崇真觀的石階上刻滿了未完的誓言,李郎拈起你袖角的一瞬,眼底藏著月光,卻也藏著別人家燈火。
你以為那便是愛,是願隨你踏詩中劍雨、共煮煙霞的真情。
你為他嫁為妾,將自己獻給那場毫無勝算的豪賭,縱然他早有正妻,縱然你明知這一程會輸。
可你是魚幼薇,是詩的女兒,你相信才情可以改命。你寫詩寄他,夜夜夢回長安的紅牆翠瓦,只為等他袖中一紙溫言。可李郎沉默如石,溫飛卿卻常來。
他懂你。每番唱和皆如鏡裡浮光,知你字句裡的心事。他不是你夢裡的情郎,卻在你哭泣時,為你舉起燈。你一度想,是不是應該愛他?
是不是命運其實給了你第二條河? 但飛卿太懂,也太冷。他愛的是你的詩,而非你的骨血。你們彼此唱和,卻始終無法進入對方的夢中。 於是你東遊,試圖甩掉那些詩句、名字與情緒的鬼魂。
你坐船經過江陵、武昌、鄂州,字寫在水氣裡,心埋進夜雨中。你寄詩給他,寫「寄子安」,寫「寄飛卿」,寫「國香」,卻再也收不到一個字的真情。
你憔悴,削髮入觀,想將魚幼薇焚成香灰,連同記憶一併供奉。
可詩還是從指縫流出來,像血止不住地滴。連神佛都無法醫你這種病。 你再見李郎時,是在你二十三歲那年。
他來長安,你寫詩迎他,低到塵埃裡去,可他走時,還是帶走了別人,留下你與一紙無用的溫柔。 你怨,你妒,你不肯承認自己輸了。
你出手太重了。 綠翹死時,血沾滿你衣袖,你的手在顫,心卻像被掏空。你知道這下什麼都結束了。
非懼死,乃懼自此無人為證,說你曾在這塵世間走過一遭。詩可以毀,愛可以散,名字可以抹去,只有血,是你能留下的最後證據。
絕筆
你沒有為自己辯解。
狱中最後那夜,窗外細雪未融,像你十四歲那年嫁進李郎門下時天邊的月。你握筆如握一柄劍,寫下那首《獄中作》,一字一血痕,皆是割骨聲息。
「明月照幽隙,清風開短襟。」
獄卒催你停筆,你偏不肯。筆鋒在紙上斷裂的瞬間,你想起了那面夢裡的銅鏡。
原來,那不是夢,那是命。
有人說,你是詩女、是妖女、是殺人者。可你知道,你只是個走錯路的孩子,一生都在尋找能懂你一首詩的人。
當晨鼓響起,你抬頭望天。雲開一線,風裡浮出你未竟的詩行。
你笑了,無譏無怨,是一種只有真正寫過詩、真正愛過、也真正輸過的人方知的寬解。
你雖亡於史冊,卻永生於詩卷之中。
此番落筆,不為寄情,不為酬答,
只願千年之後,讀你之名者,莫記你之罪,但記你曾真真切切地活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