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外的天色,從濛濛霧白漸漸透出陽光。
亞伯與漢弓各率兩名小將隨行共護。整支小隊不到十人,卻皆為訓練有素之人。為避免打草驚蛇,未著軍甲,只佩短刃與行袍。
山路初段和緩,天氣陰涼濕潤,山林草木鬱鬱。行至午後,正德以村中藥商提供的手繪簡圖為引,率隊走入岔徑。沿途曾見斷崖與獸蹤,亞伯常於隊後掃視,提防有人尾隨。「照這方位,再行一段,應有村落。」正德低語。
果然,過一道轉折的杉林,他們抵達一處低谷小村。這裡煙火氣十足,雞犬相聞,兒童蹲在草邊玩石頭。村民見外來者,多躲入屋內,警惕觀望。
漢弓與一名少年兵自覺放低武備,抱拳為禮:「奉將軍令,尋藥而來,非有惡意。」
一名背竹簍的老藥農終於開口:「是找這味嗎?」他一手撥開簍中半捆藥材,藥香撲鼻。
正德一看,眼中一亮:「是它。還想再尋這幾味,聽說你們這山區有?」
老藥農捋鬚道:「你們運氣好,昨夜剛下過雨,霧重,北邊崖上那幾株藥草該出土了。只是那地兒不宜久留。還有一味你說的白絨蘚,在山腳陰處才有,極難找。」
「兩邊都得去。」正德望向隊伍,「得分頭行事。」
「我與漢弓往北崖。」亞伯立即開口,語氣簡明。
「我去山腳林地。」管罄開口,語調如常,「我與汪束一同前往。」
「好,那我與你同行。」正德點頭,隨即展開地圖,在村口牆上插下記號:「採藥後於此處會合,莫遲超過黃昏。」
眾人應聲分道。
崖邊風高,晨霧翻湧。
漢弓領著亞伯與兩名士兵往北崖行進,崖邊覆著濕苔與枯枝,不時需以繩索攀援。亞伯手腳利落,沉默寡言,專注於藥草樣貌與成長地形。
「將軍交辦的,是這一味嗎?」他蹲在石間,拔出一株根莖黃白的草本,捧至漢弓眼前。
漢弓仔細觀察,點頭:「沒錯。將軍曾說,這藥草是北方罕有之物,一旦煎製得法,能迅速止血消腫,用於戰場急救。」
他們分頭採集,霧氣愈重,山風獵獵。一名少年兵提起頭說:「大人,似有鳥鳴聲奇怪……」
亞伯皺眉一聽,只覺音律短促,似非山中常見鳥種。
「別多言,專心做事。」漢弓只是掃了一眼遠山,未作深究。
山腳林地,林蔭疊翠,雜草繁生。管罄領著正德、睿庭與汪束穿梭其中,地勢潮濕難行,偶爾需以柴刀清路。
正德一邊辨識地苔,一邊觀察林間濕度與苔紋:「這白絨蘚只能長在前日有雨、背陽之地……」
汪束扛著小鋤,有些氣喘:「怎麼這種地方會有東西長啊?」
「愈隱密,藥性愈強。」管罄淡聲回應,手中卻不知何時取出了那片奇形的葉片,藏於掌中,在走過一處開闊谷口時,借著咳嗽聲,悄然吹出一段節奏古怪的葉聲傳。
聲音傳出後,他面色如常,轉而低聲問:「那藥商說的,是這一味?」
「不是。這是我自己要找的藥草。」管罄瞥了他一眼,「對我重要。對……我舊國也重要。」
汪束一愣:「你老家不是……?」
「我出生在那國邊境,這味藥草,是當地戰士傷後調命之物。」管罄沒再多說,專注地尋找著。
終於,在一處覆滿落葉的石縫中,白絨蘚的細絨閃出銀光,正德急忙採摘。
「我們找齊了,回去吧。」
山林已入晚秋,路旁雜草枯黃,風吹過樹葉沙沙作響。睿庭背著藥囊,快步隨行在正德身後。四人行走在斜坡小道間,腳步沉穩。
「軍醫,這附近有虎跡。」睿庭低聲提醒,指向不遠的爛泥地。
「看來昨日下過雨,腳印新,還有殘骨。」正德低頭觀察,眉心一緊,「我們得快些走完這段。」
「上次你也是這樣說,結果我們兩人困在山腰整整一夜。」睿庭嘴角微翹,語氣像在調侃,但眼神始終警惕。
正德沒回嘴,只抬眼看她一眼,淡道:「我說過的,不必硬撐,若有閃失,先保自身要緊。」
「知道了……你總是這麼說。」睿庭別過臉,小聲嘟囔著:「可是我也不想讓你有事。」
正德停下腳步,似是聽見,又像沒聽見。山林一時靜默,只有風聲拂葉。
夕陽將下,霧光透進山口,眾人終於在谷間小村會合。
亞伯先歸,將滿囊藥材置於正德腳邊。「都依將軍所列。」
漢弓亦回報:「部分數量略少,需補。」
汪束臉上帶泥但精神飽滿:「找到啦!那味白絨蘚,真長得像雲!」
管罄站於一側,臉上無異色,那白絨蘚,正是他們在找的月鐵草。此時,只有他知道——他的信號已發出,敵方該已知他們的所在。至於會何時行動,他無從得知。
但他知道——風暴,將至。
暮色沉沉,村口炊煙微起。
採藥小隊回返後,臨時安置在村邊一處舊廟中。正德煮水煎藥,檢視各類藥材品質,睿庭在一旁協助,亞伯與漢弓則輪流巡邏。少年兵們在角落生火,低聲閒談。
管罄坐在神龕旁,眼神凝在一盞搖曳不定的油燈上。他掌中攏著那片奇葉,指節微動,不知是冷還是心中不安。
汪束端著一碗熱湯湊過來,小聲道:「剛剛那蟲嘶聲,好像又響了……你聽見嗎?」
管罄收起奇葉,淡淡道:「這山裡蟲類多,夜裡鳴得勤,也不稀奇。」
「可……跟白天那聲有點像……」汪束又道,「會不會有人跟上來了?」
管罄掃他一眼,神情依舊平靜:「若有人來,我們有漢弓與亞伯。他們不會讓敵人靠近太近。」
汪束聞言稍安,但還是縮在廟牆下,眼神頻頻望向外頭的夜色。
那晚,山風格外刺骨。
亞伯於子時換班時回來,身上沾了些露水。他望了管罄一眼,低聲問:「你今日,何時吹的那聲葉聲傳?」
管罄手指一頓,並未回頭:「你聽得出來?」
亞伯冷冷道:「我當年與南晉游兵交手數十次,那聲音是你們的暗號。我不點破,是因為我想知道,你會引來誰。」
他頓了頓,補上一句:「而不是,為誰賣命。」
管罄緩緩起身,面色無波:「我此行,未誤事,藥草亦盡數齊全。若將軍問起,我自然會交代。我做的事,與你無關。」
亞伯看他許久,忽而一笑,語氣低沉:「你不怕,我現在就將你斃了?」
「怕。」管罄坦白承認,「但你不會。你若真對我動手,今晚這山林,誰也活不了。」
亞伯未再言語,只冷眼看著他回到火堆邊坐下。
夜愈深,風聲像有人低語,林中枯枝偶有碎響。士兵們輪番守夜,壓低聲音談話,誰也未曾注意,遠方有幾點火光,正緩緩移動。
管罄側耳靜聽,指尖輕輕敲著膝蓋,神情冷靜。他早已算定,今夜不會開戰——那些人不會在他尚未確認訊號安全前便貿然出手。他們要的,不過是南晉君主想要的那可煉就長生不老之藥,對他們而言並無實質損失。待事成之後,他的愛人便能獲得釋放,那時,這場漫長的戰局也終將落下鐵幕。
忽地,一聲如蟲嘶般短促的異響自南方響起——不屬本地生物。
管罄眉心一跳,輕聲呢喃:「他們來了……比我預想的,快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