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狗

　　那是一個大晴天，很大的晴天，是一個很適合出外覓食的日子。 　　我在路邊的草叢中觀望，確認安全無虞我才慢慢往外走。 　　這股清香的尿騷味，算是我的招牌簽名，聞起來沁人心脾。另外混雜了一些雜種的味道，也許是探路，也許是誤闖。無所謂，沒有打擾我的清淨，不然不是手腳或耳朵的事情而已。 　　回頭望向我的根據地，掃視了一下，每樣東西都有藏好，應該不至於被挖走。老是見紅，我的身上都是洗不掉的鐵鏽味。我的耳洞，也不是因為時尚的理由。 　　漆黑的柏油路正在冒煙，想必溫度一定難以忍受。但為了生存，我還是必須踏出我的步伐。現在這個時間點車少，人也少，愛嚇唬我的死小鬼也還在午睡。 　　我不是新手，腳上的厚繭是我的履歷，所以這對我來說不算什麼。經年累月的經驗累積，也在我身上留下了痕跡，讓我可以稍稍抵禦扭曲的空氣。 　　關於生存的事，能救命的事，我都懂，我有一套。 　　我有種預感，今天應該會很順利。 　　我越過柏油路，避開車輛與人群，聞到一股香味。這味道我很熟悉，昨天也有類似的味道，是那間餐廳中午倒的，通常骨頭上還會附有一些碎肉，算是高級料理。事不宜遲，我決定前往一探究竟。 　　不出許久，我就找到了香味的來源，已經有幾個饕客捷足先登了。我停在十公尺之外，保持我不曾鬆懈的警戒。上次有條瘋狗，從外面來的，突然衝出來就是一頓啃咬。我警告過他，但他太瘋了，我咬破了他的背，後來再也沒看過了。 　　從氣味可以分辨，這幾位應該是新手，毛還有些光亮，而且急不可待去翻動垃圾袋犯了大忌。垃圾袋很危險，因為人類不喜歡翻垃圾袋的傢伙。袋子一破就會滿地垃圾，有的人類看見了會動手。死了還好，要是被捕狗的抓走，那才叫絕望。 　　要碰垃圾袋，就要做好心理準備。遠觀，確認氣味，動作要輕，要快。 　　他們時不時把眼神瞥向我，嘴上的動作加快，害怕我去和他們爭搶，有時還朝我威嚇幾聲。那種像是還沒斷奶的聲音，根本無法帶來任何恐懼。 　　我不會和他們計較，因為他們算不上是威脅。只要不是挖走我藏的骨頭，我都會給一次改進的機會。 　　現在我不打擾他們，一次，算是這區域的新手福利。 　　但新手福利不會持續太久，他們即將嚐到第一次的震撼教育。 　　要生存，就要接受。 　　什麼時候該示弱、什麼時候該發瘋。別太聰明搶風頭，也別太蠢不低頭。 　　「菜鳥們，新手福利時間結束了！」 　　我大吼兩聲，作勢衝撞，比較膽小的幾個轉身就跑，還有一個小伙子留在現場。不錯，挺帶種。我上前把他壓在地上，現實很殘酷，我必須這麼做。 　　「要不是肚子餓，我才不會輸給你！」 　　小伙子不錯，有骨氣，但如果想要生存，心高氣傲成不了事。否則那瘋狗，怎會現在消失得無影無蹤？我又如何能活到現在？ 　　在生存面前，沒有什麼比活下去重要，尊嚴是最沒有價值的東西，狗屁不如。 　　「閉嘴，小子。想活下去要用腦子，不是膽子。」 　　我的老毛病又犯了，不管他就好，反正能不能活到明天，誰也不知道。執著生存，就代表看不見未來。 　　「可是……我很餓……很慌……我不能回家……」 　　原來，又是一個被遺棄的垃圾，我見多了，街上到處都是。不光是那堆袋子，人類、你、我，都是。 　　「要填飽肚子有技巧，翻垃圾不是唯一的方式。想吃點好的嗎？」 　　在我眼前，我還是沒辦法不管，儘管沒辦法保證。 　　「我很餓……拜託你了……」 　　看他的模樣，我心中有了盤算。說到底我也是為了我自己而已。 　　「這個時間點，會有人類來這裡，我和她打交道很多次，算熟悉。等等聽我信號，你去翻垃圾，我會驅趕你，你跑到街角等我。」 　　有的人類習慣餵食，有的人類反對餵食，長久混跡街頭，我大概也摸清某些人類的習性。誰可以接近，誰必須遠離，我已經有一套標準。這樣才能吃到肉，而不是石頭。我又想起了鐵鏽味。 　　人類出現了，我用眼神示意小伙子，他開始翻找垃圾。我狂吠衝過去，人類急忙出手阻擋我。他照計畫往街角跑去，我往反方向離開。我回頭看，人類追著他往那街角去。 　　即使機會微乎其微，他還有回到另一個家的機會。如果沒有，至少還能得到一餐好的。 　　很快那個人類離開了，但她是獨自離去，看來沒成，但至少小伙子有頓好的吃。 　　我走向街角和他會合，小伙子早就在狼吞虎嚥。 　　「小子，別在這裡，危險。」 　　他叼起食物，默默跟在我後頭，看來有慧根。 　　我朝向我的老窩走，放慢腳步，仔細觀望四周。小伙子亦步亦趨的跟在我身後，沒有急躁，即使我明白他已經忍耐到極限了。 　　「又是新來的？」 　　鐵柵門後傳出聲音，是那個整天光鮮亮麗的傢伙，在他鐵鍊畫出的範圍稱王，嘴裡咬著鐵碗內的飼料。 　　「你管太多了吧。」 　　他犧牲自由換取安穩，沒有錯，那是一種生存方式，但他總習慣用優越感來貶低別人。 　　「這次這個可以撐多久？死幾個了？還是每天翻垃圾？還是演戲那一套？整天在外面有一餐沒一餐的，生存？還是玩命？」 　　要不是只能走這條路回去，我實在很不想和他囉嗦太多。 　　「你那條鐵鍊有多長？長過整條街嗎？整天像陀螺一樣打轉你覺得很爽？哪天斷了，你被丟出來，你知道怎麼翻垃圾嗎？還是一樣只會打轉？」 　　他露出牙齒，發出低沉的吼聲，看來被我說中痛處了。 　　「你……」 　　他想朝我衝過來，但鐵鍊限制了他的行動。 　　「反正我們都明白，活下來才算是贏，別以為你多高尚。走了，小子，這就是傻子。」 　　他的吠叫聲越來越小，和他的世界一樣。 　　小伙子回頭看著他的方向，眼神有些複雜，腳步感覺有些重。也許他想起了過去的自己，但也沒忘記嘴裡叼著的食物。 　　無論是哪種，都是為了生存，沒有對錯。但有時候選擇權並不在我們手上，就像小伙子這樣的垃圾。 　　「聞到味道了嗎？就快到了。」 　　小伙子的口水早就滴到地上了，我們也快回到草叢裡了。 　　他突然拔足狂奔。 　　「小子，別——」 　　刺耳的煞車聲戛然而止。 　　熟悉的鐵鏽味。 　　為了生存，沒有對錯。 　　但有時候選擇權並不在我們手上。 　　就像小伙子這樣的。 　　垃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