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改編自2013年真實刑案
2013年暴雨夜,八里淡水河漂來富商夫婦屍體。
我作為記者緊盯「老船塢咖啡館」員工陳文浩,他襯衫第二顆鈕釦的缺失與案發現場證物吻合。法庭上,目擊者歐陽榕突然翻供,監控時間差出現致命矛盾。
陳文浩被判無罪,真兇如河面霧氣般消散。
五年後我重返廢棄咖啡館,蘆葦深處閃過一個熟悉的鴨舌帽身影。
二〇一三年三月二日,深夜。雨像是從天上直接潑下來,砸在八里左岸濕滑的柏油路上,又急又冷。警車頂燈旋轉著,把路邊那片長得有點瘋的蘆葦叢染成一片刺目的、不斷切換的紅與藍。空氣裡一股子濃重的泥腥味,混著河水特有的、若有若無的腐爛氣息,直往人鼻子裡鑽。

我深一腳淺一腳地踩著岸邊濕軟的泥地,手裡那台老夥計——尼康D3S的鏡頭蓋早就摘了,冰冷的金屬機身被雨水和手心的汗弄得滑膩膩的。市刑偵三隊的隊長吳振國正叉著腰站在前面不遠處的臨時照明燈下,臉色比這鬼天氣還要難看。幾個穿著亮黃色防水服的鑑識科人員圍著一塊被防水布半遮半掩的區域,動作麻利卻凝重。雨點打在防水布上,發出沉悶的「噗噗」聲,像是什麼東西在底下不甘心地敲打。
「老吳!」我喊了一聲,聲音被風雨撕扯得有點變調。
吳振國猛地轉過頭,眉頭擰成一個死結,眼神像刀子一樣刮過來。他認得我,張介安,《民聲時報》跑社會線的,也算老熟人了。「張記!退後!退到警戒線外頭去!」他幾乎是吼出來的,手不耐煩地揮著,像在驅趕蒼蠅。
他越是這樣,我心頭那點不祥的預感就越沉。我象徵性地往後挪了小半步,眼睛死死盯著防水布邊緣露出來的那點東西——慘白,浮腫,泡得幾乎辨不出原形,但分明是人的肢體輪廓。
「什麼情況?幾個?」我壓著嗓子問,雨水順著額髮流進眼睛,又澀又疼。
吳振國重重地嘆了口氣,那聲音像是從胸腔最深處硬擠出來的,帶著一股子沉重的疲憊和焦躁。「兩個。一男一女,初步看……綁在一起沉的。」他頓了頓,眼神瞥向濁浪翻湧的河面,「媽的,就在他們家門口不遠的地方……天海苑,知道吧?那高檔小區。」
天海苑?我心裡咯噔一下。那片背靠觀音山、面朝淡水河的高檔社區,是不少商界人物紮堆的地方。綁在一起沉河……這手法透著一股子陰狠的決絕。雨更大了,砸在頭盔上噼啪作響,現場臨時拉的照明燈在風雨裡晃著,光線忽明忽滅,把那些忙碌的黃色身影拉成扭曲晃動的鬼影。河風嗚咽著捲過蘆葦叢,發出「沙沙」的怪響,彷彿有無數細碎的低語藏在裡面。

「老船塢咖啡」,這名字在八里左岸的自行車步道旁掛了有幾年了。木質的招牌被風吹日曬弄得有些褪色發白,幾盆半死不活的綠蘿蔫頭耷腦地掛在窗邊。位置不算頂好,但勝在清淨,看河景的角度也不錯。老闆叫陳文浩,瘦高個,約莫三十出頭,看著挺精神,總是繫著條洗得發白的深藍色圍裙在吧台後面忙活。店裡還有個年輕的女店員,叫歐陽榕,染著一頭不太適合她的栗棕色頭髮,手腳倒是麻利。
命案的風聲像長了翅膀,第二天就傳遍了整個八里。天海苑那對失蹤的富商夫婦——林建生和王雅婷,竟然以那種慘烈的方式浮屍在不遠處的淡水河。恐慌像冰冷的河水,瞬間淹沒了這個平日裡悠閒的河濱小鎮。流言蜚語更是如同岸邊的水葫蘆,瘋狂滋生蔓延。街頭巷尾,茶館飯鋪,人們壓低了聲音,眼神閃爍地交換著各種聳人聽聞的猜測。
「聽說了嗎?就是那個『老船塢』的老闆!姓陳的那個!手腳不乾淨,欠了人家林老闆一大筆錢,還不上,就起了歹心!」
「可不是嘛!那林老闆多精明的人,肯定是發現他賬目有問題,找他理論,結果就被……嘖嘖!」
「還有那個小店員歐陽,也不是什麼好鳥!有人看見她跟林老闆眉來眼去的,搞不好是情殺!」
「對!肯定是他們倆合謀!一個圖財,一個圖色!心狠手辣啊!」
這些毫無根據的指認像毒刺一樣,精準地紮向「老船塢」和陳文浩。原本就不多的熟客幾乎絕跡,偶爾有好奇的路人探頭探腦,眼神裡也充滿了窺探和戒備。店門口被人用紅漆歪歪扭扭地噴上了「殺人犯」三個刺眼的大字,在陽光下像凝固的血。
我坐在報社資料室,面前攤開的是林建生夫婦失蹤前幾天的通訊記錄和初步的財務調查報告。煙霧繚繞,劣質咖啡的苦味在舌根盤踞不去。林建生做建材生意起家,最近幾年涉足地產,盤子鋪得挺大,但風評一般,樹敵不少。幾個競爭對手的名字在報告裡若隱若現。王雅婷則熱衷於參加各種慈善晚宴和藝術拍賣,出手闊綽,社交圈複雜。他們的資金流動,尤其是一些看似不太合理的轉賬記錄,像一團糾纏的亂麻。債務?情仇?商業糾紛?可能性太多了。
然而,所有的線索,無論多麼紛繁複雜,最終似乎都隱隱約約地指向了那個河岸邊小小的咖啡館。
幾天後,警方召開了一個簡短的案情說明會。市刑偵三隊隊長吳振國站在台前,面容冷硬如鐵。鎂光燈瘋狂閃爍,幾乎要將他淹沒。

「……經過縝密偵查,現已鎖定重大嫌疑人陳文浩、歐陽榕……」吳振國的聲音通過麥克風傳出來,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冰冷權威。他簡要提到了在案發現場附近(也就是「老船塢」後門那片靠近河堤的荒僻區域)提取到的關鍵物證——一枚普通的白色樹脂鈕釦。
我的心猛地一沉。說明會結束,記者們像潮水般湧向吳振國,我仗著人高馬大,硬是擠到了最前面。
「吳隊長!」我幾乎是貼著他的臉喊,「那枚鈕釦,具體什麼特徵?有比對結果了嗎?」
吳振國銳利的目光掃過我,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似乎沒料到我會直接問這個細節。他沉默了幾秒,才沉聲道:「白色樹脂材質,樣式普通。但關鍵在於,」他刻意停頓了一下,加重了語氣,「嫌疑人陳文浩在接受警方詢問時,所穿襯衫的第二顆鈕釦位置,是空的。」
鎂光燈再次瘋狂地爆閃起來,記者群裡發出一片壓抑的驚呼。吳振國後面說了什麼,我幾乎沒聽清。襯衫的第二顆鈕釦!缺失!與現場發現的鈕釦位置吻合!這個細節像一道冰冷的電流,瞬間擊中了我。畫面感無比強烈:昏暗的河堤邊,扭打掙扎,一顆鈕釦在混亂中被生生扯落……它靜靜地躺在泥濘裡,成了無聲的、指向性極強的證物。陳文浩那張總是帶著點溫和笑容的臉,在我腦海中瞬間被蒙上了一層濃重的陰影。證據鏈上,一塊冰冷沉重的基石,似乎被敲定了。
市看守所的會面室,狹窄,冰冷,瀰漫著一股消毒水和絕望混合的怪味。鐵欄杆對面,陳文浩穿著橙色的號服,臉色灰敗得嚇人,眼窩深陷下去,像是幾天幾夜沒合眼。才短短數日,那個在吧台後擦拭咖啡杯、偶爾抬頭對客人微笑的咖啡店老闆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只剩下一個被恐懼和冤屈徹底壓垮的軀殼。

「張記者……」他的聲音嘶啞乾澀,像砂紙摩擦著生鏽的鐵皮,手指神經質地絞在一起,骨節因為用力而泛白,「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我那天晚上就在店裡盤點,歐陽榕也在!後來下雨了,我們關了門就各自回家了!我怎麼會去殺林老闆他們?我連他們家門朝哪開都不太清楚啊!」他語速極快,帶著一種瀕臨崩潰的急促。
「那枚鈕釦呢?」我盯著他,語氣盡量平穩,「警方說你襯衫上少了一顆,位置正好是第二顆,和現場找到的一樣。」
「鈕釦?」陳文浩猛地抬起頭,渾濁的眼睛裡爆發出強烈的、近乎哀求的光,「那件舊襯衫!是!那天我確實穿了!鈕釦……鈕釦是早就鬆了的!我本來打算晚上回家縫一下的!可能……可能是在店裡搬東西的時候,或者關門時掛到門把手,扯掉的!掉在店裡了!怎麼可能跑到那麼遠的河堤去?」他激動地揮舞著手臂,手銬的鏈條嘩啦作響,「他們不信!他們根本不信!他們只想要個交代!我……我完了……」巨大的絕望終於壓垮了他,他猛地低下頭,肩膀劇烈地抽搐起來,壓抑的嗚咽聲在冰冷的房間裡顯得格外淒涼。
我的筆尖頓在採訪本上,留下一個深深的墨點。他崩潰的樣子不像是裝的。那枚鈕釦……一個合理的解釋?還是絕望下的狡辯?疑雲如同會面室窗外的陰霾天,沉沉地壓下來,非但沒有散去,反而更加濃厚了。
法庭的空氣粘稠得幾乎令人窒息。巨大的國徽高懸在審判席上方,散發著冰冷的威壓。旁聽席上坐滿了人,記者、看客、天海苑的鄰居、林王兩家的親屬……嗡嗡的低語聲匯成一片壓抑的海洋。林建生的老母親由人攙扶著坐在前排,枯槁的手緊緊攥著一方白手帕,指節捏得發白,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被告席,那裡面燃燒著刻骨的悲慟和恨意。王雅婷的姐姐則緊抿著唇,臉色鐵青,身體繃得筆直,像一張拉滿的弓。
檢察官周啟正的聲音在肅穆的法庭裡迴盪,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他條理清晰地羅列著證據:那枚作為關鍵物證的白色樹脂鈕釦,與陳文浩襯衫缺失位置的高度吻合;案發後陳文浩在警方初步詢問時表現出的「明顯異常」和「不合常理的緊張」;歐陽榕最初那份含糊其辭卻將陳文浩推入深淵的證詞;甚至還有林建生公司財務人員隱約提到的陳文浩曾以開店為名向林建生借貸未果的傳言……每一件都像沉重的磚石,被壘砌在陳文浩腳下,試圖將他徹底埋葬。
陳文浩的辯護律師,一個姓方的中年男人,額頭沁出細密的汗珠,在檢察官強大的攻勢下顯得有些左支右絀。他反覆強調鈕釦脫落的偶然性,質疑歐陽榕最初證詞的可靠性,試圖指出林建生複雜社會關係中其他可能的仇家。但他的反駁在那些看似環環相扣的證據面前,顯得蒼白無力。旁聽席上投向陳文浩的目光越來越冷,越來越充滿鄙夷。
我坐在記者席,筆尖在採訪本上快速劃動,記錄著控辯雙方的交鋒。陳文浩垂著頭,像一尊失去靈魂的石雕,只有偶爾劇烈起伏的胸膛證明他還活著。絕望的氣息幾乎實質化地籠罩著他。歐陽榕坐在證人席旁邊的椅子上,手指無意識地絞著衣角,眼神空洞地望著地面,栗棕色的頭髮垂下來遮住了半邊臉。
就在這時,方律師像是抓住了最後一根稻草,猛地提高了音量:「審判長!我方再次請求傳喚關鍵證人歐陽榕出庭!我們需要就她前後證詞的不一致進行當庭質證!」
法官沉吟了一下,敲了敲法槌:「允許。證人歐陽榕,請上證人席。」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在歐陽榕身上。她像是被無形的鞭子抽了一下,身體猛地一顫,極其緩慢地站起身,腳步有些虛浮地走向那個小小的木質圍欄。法警引導她坐下,宣誓。她的聲音細若蚊吶,帶著無法抑制的顫抖。

方律師走到她面前,目光銳利如鷹隼:「歐陽小姐,根據你最初在警局所做的筆錄,你明確指認,在案發當晚大約九點四十五分左右,你親眼看到陳文浩從咖啡店後門離開,手裡似乎拿著東西,行色匆匆,方向正是通向河堤的那條小路。對嗎?」
法庭裡靜得可怕,連呼吸聲都清晰可聞。陳文浩猛地抬起頭,死死盯著歐陽榕的背影,眼中是溺水者般的最後一絲希望。
歐陽榕低著頭,長長的睫毛劇烈地顫抖著,像是風中掙扎的蝶翼。汗水從她鬢角滲出,沿著蒼白的臉頰滑落。時間彷彿凝固了。幾秒鐘的沉默,漫長得像一個世紀。
終於,她抬起頭,臉上是一種近乎崩潰的慘白。她的嘴唇哆嗦著,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從喉嚨裡擠出幾個破碎的音節:
「我……我記不清了……」
法庭裡瞬間響起一片壓抑的驚呼。
「什麼?」方律師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難以置信的質問。
「我……我當時很害怕……警察問我的時候……我……我腦子裡很亂……」歐陽榕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眼淚毫無預兆地洶湧而出,「那天晚上……那天晚上店裡監控的時間……好像……好像不對!我……我真的記不清陳老闆是什麼時候離開的了!可能……可能是我看錯了……也可能……是我記錯了時間……」
「轟!」整個法庭徹底炸開了鍋!
「翻供了!她翻供了!」有人失聲喊了出來。
檢察官周啟正臉色鐵青,「騰」地站了起來:「審判長!證人受到不當干擾!她這是在當庭撒謊!試圖包庇……」
「我沒有!」歐陽榕突然尖叫起來,聲音淒厲刺耳,「我沒有撒謊!監控!你們去查監控的時間!那天……那天晚上九點半的時候,我明明記得我在後廚洗杯子,可監控畫面裡吧台卻顯示我在擦桌子!時間對不上!肯定不對!那個時間點……那個時間點根本就是錯的!我……我怎麼可能在那個錯的『九點四十五』看到他出去?我……」她語無倫次,雙手死死抓住證人席的欄杆,身體抖得像秋風中的落葉,眼神渙散,充滿了極度的恐懼和混亂。
監控時間錯誤!這個突如其來的、爆炸性的指控,像一顆重磅炸彈投入了死水!之前看似嚴絲合縫的證據鏈條,在「時間」這個最基礎的維度上,被撕開了一道致命的裂口!方律師眼中瞬間爆發出狂喜的光芒,檢察官周啟正則面沉如水,眼神陰鷙得可怕。旁聽席上嘩然一片,林建生的老母親捂著胸口,劇烈地喘息著,旁邊的人慌忙扶住她。整個法庭陷入了巨大的混亂和震驚之中。那枚鈕釦帶來的鐵證如山的感覺,在「時間」這個無法忽視的巨大問號前,轟然崩塌了一角。

法庭的喧囂最終在法槌沉重的敲擊聲中歸於一種令人心悸的死寂。審判長戴著老花鏡,逐字逐句地宣讀著判決書。每一個音節都像冰珠子砸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當「證據不足,指控的犯罪事實不能成立,被告人陳文浩無罪」那最後幾個字清晰落下時,旁聽席上爆發出巨大的、混雜著憤怒、驚愕和難以置信的聲浪。
「什麼?無罪?!」
「天理何在啊!」
「就這樣放了?兇手呢?!」
林建生的老母親發出一聲淒厲至極的哀嚎,那聲音像是被生生撕裂的布帛,充滿了世間最深的絕望,隨即整個人向後軟倒,被旁邊的人手忙腳亂地扶住。王雅婷的姐姐則像一頭被徹底激怒的母獅,猛地站起來,指著被告席和法官席,面容扭曲,尖聲咒罵著,聲音因極致的憤怒而完全變了調。
風暴的中心,被告席上,陳文浩整個人僵在那裡。他臉上沒有任何劫後餘生的狂喜,只有一片徹底的、茫然的空白。巨大的衝擊讓他像被抽掉了所有骨頭,他試圖站起來,腿一軟,又重重跌坐回去。旁邊的法警伸手扶了他一把。他抬起頭,目光空洞地掃過憤怒的家屬,掃過神色各異的旁聽者,最後茫然地停留在我的方向。那眼神裡沒有光彩,只有一片被徹底碾碎後的廢墟,和深不見底的、令人窒息的茫然。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麼,卻只發出幾聲無意義的、嗬嗬的抽氣聲。
無罪。冰冷的兩個字,宣告了司法程序的終結,卻絲毫沒能驅散籠罩在案件上那濃得化不開的迷霧。真兇是誰?動機為何?那枚關鍵的鈕釦如何解釋?歐陽榕為何翻供?監控時間到底有沒有問題?所有這些問題,如同被法庭大門關在了外面,沉入了八里左岸渾濁的河水深處,再也無人解答。
我隨著混亂的人群擠出法院大門。外面陽光刺眼,卻感覺不到絲毫暖意。陳文浩在律師的攙扶下,低著頭,像一具行屍走肉般穿過記者們伸過來的長槍短砲和家屬們怨毒的目光。他坐進一輛破舊的黑色轎車,絕塵而去。他身後,「老船塢咖啡」那褪色的招牌,在人們的議論和指指點點中,徹底失去了最後一點生氣。
我回報社,將判決的消息發出去。稿子裡,我只能寫下「陳文浩無罪獲釋」,卻無法寫下「真相大白」。辦公室的燈光慘白,照在鍵盤上。我盯著螢幕上歐陽榕那張在檔案照片裡略顯青澀的臉。她翻供後,精神狀況急劇惡化,被送往了市郊的精神病專科醫院強制治療。據說她時而沉默呆滯,時而歇斯底里,嘴裡反覆念叨著「鈕釦」、「時間」、「黑影」、「不是我說的」這些零碎的字眼。她成了另一個被這案子吞噬的、無法發聲的謎團。一個巨大的問號,懸在所有人的心頭,沉甸甸地墜著。

五年光陰,像淡水河的水,無聲淌過。二〇一八年的初冬,空氣裡帶著點濕冷的蕭瑟。我開著車,鬼使神差地又一次拐上了通往八里左岸的那條路。天海苑依舊矗立在半山腰,氣派不減當年,只是當年的命案早已成了小區業主們諱莫如深的過往。自行車步道重新修繕過,乾淨整潔,週末時又有了三三兩兩騎行的身影和散步的家庭。時間,這最偉大的清潔工,似乎已經抹平了絕大部分的痕跡。
只有「老船塢」的位置,依舊觸目驚心。那片地空了很久,殘破的招牌早已不知去向,只留下幾個鏽跡斑斑的鐵支架,孤零零地指向灰濛濛的天空。原本的店面門窗被粗糙的水泥磚塊徹底封死,牆壁上當年被紅漆噴上的污言穢語雖然已被覆蓋,但深色的塗鴉痕跡依然隱約可辨,像一塊醜陋的傷疤。幾叢生命力頑強的野草從水泥地的裂縫裡鑽出來,在冷風中瑟瑟發抖,更添幾分荒涼。
我停好車,站在那片廢墟前。風從河面吹來,帶著熟悉的、冰冷的河水氣息。當年的警戒線、閃爍的警燈、鼎沸的人聲、吳振國隊長鐵青的臉、陳文浩絕望的眼神、歐陽榕崩潰的尖叫……一幕幕清晰得如同昨日,無聲地在眼前快速閃回,最終歸於眼前這片死寂的荒蕪。一種難以言喻的疲憊和虛無感攫住了我。五年了,真兇依舊逍遙法外,像一滴水融入了大海。林建生夫婦沉冤難雪,陳文浩的人生被徹底摧毀,歐陽榕在精神病院裡日漸枯萎……這案子就像一顆投入深潭的石子,除了最初那圈劇烈的漣漪,最終只留下死水般的沉寂。
我嘆了口氣,準備轉身離開。目光無意識地掃過咖啡館廢墟後那片一直延伸到河堤的、更為荒蕪的蘆葦蕩。冬天的蘆葦早已枯黃,一人多高,密匝匝的,在風中發出「沙沙」的、彷彿永不停歇的低語。
就在那一瞬間。
蘆葦深處,靠近河堤方向的陰影裡,似乎有什麼東西動了一下。
我的心跳毫無預兆地漏了一拍。不是水鳥,那動靜更大一些。我下意識地屏住呼吸,身體微微前傾,瞇起眼睛,努力穿透那片晃動的、枯黃的屏障。
一個身影!一個穿著深色夾克、戴著鴨舌帽的身影!帽簷壓得很低,完全看不清臉。他似乎正從河堤方向匆匆折返,身影在密集的蘆葦叢中時隱時現,動作顯得有些……警覺?或者說,是在躲避什麼?
那身影的輪廓,尤其是那頂帽子和走路的姿態……一種極其模糊、卻又異常強烈的熟悉感,如同冰冷的電流,瞬間竄過我的脊椎!是誰?我在哪裡見過?是當年辦案的某個警察?某個案發時在現場附近出現過、後來被排除掉的鄰居?還是……一個我採訪過的、早已被我遺忘在資料堆裡的名字?
我幾乎是本能的拔腿就朝那個方向追去!皮鞋踩在碎石和枯草上,發出急促的「嚓嚓」聲,打破了河岸的寂靜。
「喂!等等!前面那位!」我一邊跑一邊喊,聲音在空曠的河岸傳開。
那身影猛地頓了一下,似乎聽到了我的喊聲。他沒有回頭,反而像是受了驚,陡然加快了腳步,幾乎是半跑起來,更加迅速地沒入更深的蘆葦叢中,動作帶著明顯的倉皇。
「站住!」我急了,奮力撥開擋路的枯黃蘆葦桿,鋒利的葉片邊緣刮過手背,帶來一陣刺痛。視線被不斷晃動的蘆葦嚴重阻礙。等我深一腳淺一腳、氣喘吁吁地衝到河堤邊時,那裡已經空無一人。
只有渾濁的淡水河,在初冬的寒風裡,沉默地流淌著,捲起小小的漩渦。河面上瀰漫著一層淡淡的、灰白色的霧氣,緩慢地翻湧著,將遠處的觀音山和對岸的淡水碼頭都籠罩在一片朦朧之中。那頂鴨舌帽的身影,如同一個幻影,徹底消失在迷濛的霧氣裡,消失在這片吞噬了太多秘密的蘆葦蕩深處。
我站在冰冷的河堤上,大口喘著氣,手背上被蘆葦劃破的地方滲出了細小的血珠。寒意從腳底升起,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剛才那一瞥的熟悉感,絕非錯覺。是誰?他(她)為什麼出現在這個早已被遺忘的、充滿晦氣的地方?是偶然路過?還是……五年來,一直有什麼東西,或者說,有什麼人,從未真正離開過這片被詛咒的河岸?
河風嗚咽著,捲起幾片枯葉,打著旋兒落入渾濁的河水。霧氣更濃了,緩緩地爬上岸邊,無聲地纏繞著我的褲腳。真兇的陰影,難道從未散去?它就藏在這片看似平靜、卻暗流洶湧的迷霧之後,冷冷地注視著一切?
我掏出手機,螢幕的光在霧氣中顯得有些微弱。手指懸在通訊錄上,猶豫著。是撥給早已調離刑偵三隊、可能已經退休的吳振國?還是……撥給那個早已消失在茫茫人海、不知在何處舔舐著無罪卻背負一生污名傷口的陳文浩?
最終,我的手指沒有落下。只是打開了錄音功能,對著眼前翻湧的迷霧和死寂的河水,低聲地、清晰地說道:
「2018年11月17日,下午3點28分。八里左岸,『老船塢咖啡』原址後方蘆葦蕩。目擊可疑人員一名,男性,深色夾克,深色鴨舌帽,帽簷壓低,體態中等偏瘦。高度警覺,於發現我後迅速逃離,消失在蘆葦叢及河岸霧氣中。其特徵……」 我頓了頓,努力回憶著那瞬間的模糊印象,「……與記憶中某位涉案關聯人員存在某種……難以言喻的熟悉感。具體身份無法確認。記錄人:張介安。」
按下停止鍵,冰冷的電子音效在寂靜中顯得格外突兀。我收起手機,最後望了一眼那片吞噬了鴨舌帽身影的、霧氣瀰漫的蘆葦深處。真相,或許就像這淡水河底的泥沙,被一層又一層的時間之水覆蓋、沖刷,永無重見天日之時。而那個消失在霧裡的背影,是通往答案的幽暗小徑,還是僅僅只是漫長無望的等待中,又一個令人心悸的幻影?
河水無言,霧氣翻湧。我轉過身,踩著碎石和枯草,一步一步,沉重地離開這片荒涼的河岸。身後,只有風聲和蘆葦沙沙的、永不疲倦的低語,一遍遍,彷彿在訴說著一個永遠無人能解的秘密。

後記:迷霧與微光
敲下小說最後一個句點時,窗外的城市已沉入深夜。螢幕的光映著臉,指尖殘留著鍵盤的冰涼觸感,彷彿也沾上了八里左岸那揮之不去的濕冷與河泥的氣息。這部以「老船塢咖啡館」雙屍案為藍本的中篇,耗費了遠超預期的時日與心力。它源於一個記者對真相近乎偏執的追問,最終卻沉澱為對人性幽微與司法邊界的無聲凝視。
選擇「張介安」這個記者視角,並非偶然。記者,某種程度上是真相的職業追獵者,卻也往往是無力感的親歷者。我們追逐線索,挖掘表象,試圖拼湊出世界的運行邏輯,卻時常撞上名為「證據不足」或「動機成謎」的銅牆鐵壁。張介安在案發現場的泥濘中深一腳淺一腳,在法庭上記錄著驚心動魄的翻供,在五年後荒涼的河岸追尋一個幻影般的鴨舌帽——這一路徑,正是對「追尋」本身最真實的寫照:充滿熱忱,步履維艱,且大多時候,並無確鑿的答案。
小說中的人物,陳文浩、歐陽榕、林建生、王雅婷……皆為化名,其命運軌跡與互動關係,乃基於案件公開資訊的骨架,覆以文學想像的血肉。創作的核心,不在於指認真兇(這超越了小說乃至現實的能力),而在於呈現一個巨大悲劇發生後,那無處不在、瀰漫如霧的「後果」。一枚遺落的鈕釦,一個因恐懼而扭曲的時間證詞,一場翻供引發的法庭風暴,一次無罪判決帶來的並非解脫而是更深的虛空——這些戲劇性的節點,皆為探照燈,試圖照亮司法程序中那些決定命運的細微齒輪,以及輿論審判如何如硫酸般蝕刻無辜者的人生。
將「媽媽嘴」化為「老船塢」,是刻意的疏離,也是必要的保護。真實案件中的當事人,無論是已逝者、獲判無罪者、抑或精神崩潰者,他們及家屬所承受的痛苦,遠非筆墨所能形容萬一。虛構的場景與代號,是築起的一道薄牆,既希望讀者能沉浸於故事營造的懸疑與張力,也懇請大家理解,牆後的真實苦難,值得最大的沉默與尊重。小說中瀰漫的無力感,不僅是張介安的,也是面對此類懸案時,整個社會難以擺脫的共業——我們渴望正義昭彰,卻不得不接受迷霧有時永不消散的現實。
至於那個五年後在蘆葦深處驚鴻一瞥的鴨舌帽身影——他究竟是誰?是當年未被發掘的關聯者?是心懷鬼胎的窺探者?抑或只是張介安(或者說,每個執著於此案的人)潛意識投射出的一個象徵?我選擇讓其隱沒於淡水河的霧氣中。這並非故弄玄虛,而是對「懸案」本質的一種忠實呈現。真相有時如同河底的沉沙,被水流一遍遍沖刷、掩埋,最終與河床融為一體,再難覓蹤跡。那個模糊的、倉皇逃離的身影,正是這份難以捕捉、卻又縈繞不去的「未知」本身。它像一根細小的刺,扎在故事的結尾,也扎在讀者的心頭,提醒著我們:並非所有黑暗都能被點亮,有些秘密,註定隨同時間的河水,沉默地流向遠方。
寫作過程中,八里左岸濕冷的河風、廢棄咖啡館的荒蕪、法庭上炸裂般的死寂與喧囂,無數次在腦海中盤旋。這不僅是對一樁舊案的文學重構,更是一次對「理解」之艱難的漫長跋涉。感謝你讀到這裡,走入這片由記憶、迷霧與微光交織的河岸。願逝者安息,生者前行。而真相,或許在某個我們看不見的維度,靜靜地等待著屬於它的、永遠不會到來的黎明。
張介安 謹記
於案發十年後某個同樣微涼的夜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