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改編自1995年真實刑案
我的手指撫過檔案櫃裡那張泛黃的照片:扭曲的鋼筋骨架刺向夜空,焦黑殘骸上,一個燒融變形的彩虹塑膠風車半埋在灰燼裡,旁邊是半截孩童焦黑蜷曲的手指,仍維持著緊抓的姿勢。二十年了,那股混合著烤肉與塑膠焦糊的氣味,彷彿仍能從相片裡竄出,鑽入鼻腔。這是1995年2月15日,台中市「金如意海鮮餐廳」大火的遺骸。我是張介安,今年四十五歲,在《中港時報》跑社會線整整二十年。那場吞噬了六十四條人命的惡火,是我記者生涯的第一個重大烙印,從此改變了我看這座城市、看人性、看自己的方式。
那時我二十五歲,剛從實習生轉正不久,滿腔熱血只想挖大新聞。無線電傳來急促的呼叫:「西區成功路『金如意』大火,多人受困!」前輩老陳油門一踩,採訪車像發狂的野獸衝向現場。隔著兩條街,濃煙已如巨大猙獰的黑色妖魔,翻滾著吞噬夜空,空氣中瀰漫著令人作嘔的焦臭味。消防車刺耳的警笛聲、玻璃爆裂的尖銳聲響、圍觀人群的驚呼和絕望的哭嚎,交織成地獄的樂章。
我們在封鎖線前跳下車。熱浪撲面而來,灼烤著皮膚。二樓窗口,幾個人影在濃煙中瘋狂揮手拍打,嘶喊聲被火場的咆哮淹沒。一個年輕女子抱著嬰兒,絕望地探出鐵窗,下一秒,火舌猛地捲上,她的身影瞬間被吞噬。我胃裡一陣翻攪,彎腰劇烈嘔吐起來,眼淚鼻涕糊了一臉。老陳鐵青著臉,用力拍我的背:「介安!撐住!把看到的,聽到的,都記住!一個細節都別漏!」他粗啞的聲音像鞭子抽醒了我。我胡亂抹了把臉,舉起相機,顫抖的手指按下快門。鏡頭裡,一個消防員從火場背出一個渾身焦黑、已無聲息的人體,像一截燒透的木炭。

「裡面…裡面還有好多學生啊!」一個滿臉淚痕、校服被扯破的年輕男孩衝到封鎖線邊,對著警察嘶吼,聲音破碎,「我們同學會…十幾個…全在裡面啊!」他崩潰地跪倒在地,拳頭瘋狂捶打地面。我記下他校徽上的名字——「立德高中」。
火勢在凌晨才被控制。天微亮時,我踩著濕滑、滿是焦黑碎屑和消防泡沫的地面進入火場。眼前是煉獄般的景象。桌椅燒得只剩扭曲的鐵架,天花板塌陷,焦黑的牆壁上掛著融化的塑膠裝飾,像凝固的淚痕。空氣中那股濃得化不開的死亡氣味,鑽進衣服纖維,滲進骨頭縫裡。我在一處倒塌的隔間旁,發現了那個小小的彩虹風車,還有旁邊那截焦黑的小手…胃部再次痙攣。我強迫自己蹲下,用顫抖的手記錄現場細節:狹窄陡峭的逃生梯被雜物堵死、二樓唯一對外的窗戶裝著牢籠般的鐵窗、幾個倒在地上的大型金屬圓桶…這些細節,像冰冷的刺,扎進我的記事本。

接下來的日子,我像著了魔。跑殯儀館,看著家屬在停屍間外哭到昏厥;跑醫院,聽著燒傷者痛苦的呻吟;跑「立德高中」,看著教室裡空出來的十幾個座位,桌上還放著沒來得及收好的書本和同學寫的卡片。我找到了那個在火場外崩潰的男孩,林志偉。他眼神空洞,聲音飄忽:「我們約好考完試要一起慶祝…阿明、小琪、班代…他們的笑聲還在耳邊…怎麼就…」他遞給我幾張照片,是當晚開心地擠在「金如意」包廂裡的年輕笑臉,陽光燦爛。其中一個戴眼鏡的男孩,笑容靦腆,正是我拍到的、被消防員背出的那截「焦炭」。

我循著現場看到的那些金屬桶線索追查。老陳動用關係,帶我悄悄潛入已被封存的火場廢墟深處。在廚房後方一個隱蔽的儲藏間,我們發現了幾個被燒得變形、標籤模糊的瓦斯鋼瓶殘骸。老陳經驗老道,低聲說:「這不是管道瓦斯…是移動式的桶裝瓦斯,儲存量和使用方式都有嚴格規定,放在這裡…根本是炸彈!」他指著鋼瓶附近燒熔的管線接口,「看這損毀痕跡,極可能是瓦斯管線老舊漏氣,遇到火源…」我們用手電筒照亮牆角,發現幾條私接的、雜亂的電線,從廚房電箱直接拉過來,纏繞在鋼瓶附近。證據像冰冷的鐵錘,敲打著真相的輪廓。

官方調查報告很快出爐,點名餐廳老闆周金福嚴重違規:未申請許可擅自使用大量桶裝瓦斯、逃生通道堵塞、違法加裝鐵窗。但報告對「瓦斯管線如何引發爆炸」、「為何延誤通報」等關鍵細節語焉不詳。周金福在偵訊時痛哭流涕,反覆說著:「我以為…以為沒關係的…大家都這樣做啊…只想省點錢…」他臉上的懊悔和恐懼無比真實,卻無法挽回任何逝去的生命。
罹難者家屬們在巨大的悲慟中組織起來,成立了「平安燈協會」,希望為親人討一個公道,並推動公共安全改革。我持續追蹤,寫了一篇又一篇報導,標題一次比一次沉重:《金如意大火周年祭:未熄的傷痛與未解的問責》、《平安燈的淚光:誰為64條冤魂負責?》、《安全漏洞何時補?大火教訓勿遺忘》。
漫長的訴訟開始了。周金福最終被判刑,但刑期相對於六十四條人命,顯得蒼白而諷刺。更艱難的是民事求償。「平安燈協會」的代表,一位失去獨子、頭髮一夜花白的陳老師,憔悴地向我展示厚厚一疊文件:「中港市政廳(化名)有沒有責任?消防安檢為什麼沒發現問題?營建管理為什麼放行違建隔間?餐廳的房東呢?」這些問號,像沉重的石頭,壓在每一個家屬心頭,也壓在我的報導裡。
然而,求償之路荊棘密佈。政府部門互踢皮球,強調是業者惡意隱瞞違規;房東撇清責任,說自己只管收租;周金福名下財產寥寥,根本無力賠償。家屬們疲憊而憤怒的眼神,從最初的悲傷絕望,漸漸染上難以化解的怨與恨。協會內部也因對賠償方案、訴訟策略的分歧而產生裂痕。陳老師在一次採訪後,對著錄音筆,聲音沙啞而空洞:「張記者,有時候我覺得…我們點亮的不是平安燈,是照出人性自私和官僚冷漠的探照燈…」
我持續報導,見證著「平安燈協會」在無力感中逐漸黯淡、解散。那份曾經凝聚眾人的力量,終究被現實的巨輪碾碎。官方最終成立了一個「公共安全基金」,但金額與程序充滿爭議,對許多家屬而言,那筆錢更像是對傷口的褻瀆,無法帶來真正的「平安」。我的報導也從頭版的震撼追蹤,漸漸退到內頁的短訊,最後,只剩下每年二月的例行紀念回顧。那份深入挖掘官商責任的衝勁,似乎也隨著時間,被磨鈍了。

二十年後的今天,我坐在《中港時報》略顯陳舊的辦公室裡,窗外是繁華依舊的中港路。當年的火場廢墟早已聳立起嶄新的商業大樓,霓虹閃爍,人潮熙攘。我從檔案櫃深處翻出那個標著「金如意大火」的牛皮紙袋,塵埃在光線中飛舞。泛黃的剪報、現場照片(包括那張刺痛人心的彩虹風車與小手)、訪談筆記、家屬們當年給我的陳情書…時光在指尖流過,沉重依舊。
手機響起,一個年輕而略帶緊張的聲音傳來:「張前輩您好,我是《中港新報》的實習記者李曉琪。我正在做一個關於城市公共安全意識變遷的專題,特別想了解二十年前金如意大火後的改變。平安燈協會的陳老師建議我找您…她說您是當年最了解情況的記者。」
李曉琪?這個名字有點耳熟…我腦海中突然閃過林志偉給我看的那張「立德高中」同學會照片,那個笑容燦爛、綁著馬尾的女孩,名字就叫李小琪!陳老師後來提過,李小琪的妹妹,就叫曉琪。
「李小琪…是你…?」我的喉嚨有點發緊。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聲音帶著一種複雜的平靜:「是的,前輩。她是我姐姐。那年,我五歲。」她頓了頓,「家裡很少提這件事,但我長大後,自己查了所有資料,看了您當年寫的每一篇報導。我想知道真相,更想知道,二十年了,我們的城市…真的學會保護自己的人了嗎?」
窗外,城市的霓虹依舊冰冷地流轉。我看著桌上那張泛黃照片裡殘破的彩虹風車,以及風車旁那隻焦黑的小手,耳邊彷彿又響起火場的爆裂聲、家屬的慟哭、陳老師疲憊的質問。二十年前沒能完全點亮的平安燈,那份沉甸甸的真相與責任,原來並未熄滅,只是以另一種方式,靜靜地傳遞了下來。
「曉琪,」我對著話筒,聲音有些沙啞,卻帶著二十年來未曾有過的清晰力量,「妳什麼時候方便?關於金如意,關於妳姐姐,關於那些還沒說完的故事…我們,該好好談一談了。」 檔案袋的塵埃在燈光下飄浮旋轉,像無數細小的、靜默的平安燈,終於等到了被重新點亮的時刻。我的筆,或許還未真正擱下。

《靜默的平安燈》後記
寫下「全文終」三個字時,我關掉電腦螢幕,讓自己沉入一片黑暗。桌上檯燈的光暈,溫柔地籠罩著那個標示「金如意大火」的陳舊檔案箱。手指撫過粗糙的箱緣,二十年積累的塵埃與紙張的氣味,混合著記憶深處那永遠無法消散的煙硝與焦糊,無聲地瀰漫開來。
這部小說的每一個字,都像從心頭剜下的肉,帶著血絲與溫度。書中的人物,無論是崩潰的少年志偉、一夜白頭的陳老師、在鐵窗烈焰中絕望揮手的母親與嬰兒,抑或是那個在懊悔深淵中反覆說著「我以為沒關係」的老闆周金福,他們都是虛構的名字,卻承載著無比真實的靈魂重量。那些笑靨、淚水、嘶喊與死寂,並非憑空想像,而是無數破碎人生在時光長河中沉澱下來的結晶。我將真實姓名隱去,並非為了遺忘,而是試圖掙脫具體標籤的束縛,讓讀者能更直接地觸碰那場悲劇最本質的核心——關於疏忽、關於僥倖、關於系統性的失靈,以及關於生命在制度縫隙與人為錯誤前,那令人心碎的脆弱。
「金如意大火」是這部小說的骨架,「平安燈協會」是流淌其間的血液,而「中港時報」則是我——張介安——二十年記者生涯的縮影。這些化名,是保護,也是聚焦。保護那些不願再被傷痛打擾的靈魂,聚焦於事件本身帶給我們,作為一個社會群體,那椎心刺骨卻必須直面的教訓。
身為記者,我們是時代的記錄者,更是傷口的目擊者。二十五歲那年煉獄般的現場,那股灼燒皮膚的熱浪、那深入骨髓的焦臭、那截焦黑小手旁殘破的彩虹風車……這些畫面從未遠去。它們成為我記者職業生涯的原點,也成為一道永恆的詰問:記錄的意義究竟何在?是為了滿足公眾一時的獵奇?是為了在頭版製造震撼的標題?還是為了在喧囂過後,能為生者留下些許避免重蹈覆轍的警示,為逝者保存一份超越時間的、莊嚴的見證?
二十年來,我見過太多「新聞」如何迅速變成「舊聞」,見過洶湧的民意如何輕易退潮,見過震天的改革口號如何消逝在官僚體系的迷宮之中。當年的「平安燈協會」,曾是多麼熾熱的一簇火苗,渴望點亮黑暗,討回公道。然而,現實的颶風如此凜冽,人性的複雜與制度的頑固超乎想像。協會的熄滅,求償的艱辛,責任的模糊,以及公眾記憶那近乎殘酷的健忘……這些無力感,如同小說中陳老師那沙啞的嘆息:「點亮的不是平安燈,是照出人性自私和官僚冷漠的探照燈。」這份沉重,不僅壓在家屬心頭,也沉甸甸地壓在每一個試圖追尋真相、叩問責任的記錄者肩上。
然而,寫作這部小說的過程,卻讓我重新觸摸到那份幾乎被歲月塵封的初衷。當筆下的年輕記者「李曉琪」——承載著罹難姊姊名字與未竟追尋的新生代——撥通「張介安」的電話時,那一刻,時空彷彿摺疊。二十年前未能穿透的迷霧,未能完全點亮的平安燈,似乎在這虛構卻又無比真實的連結中,透出了一線微弱卻頑強的光。這道光,不在於能立刻改變什麼,而在於那份記憶與質問,拒絕被徹底掩埋。它在血脈中延續,在世代間傳遞。
這部小說,是我記者生涯二十年的一份沉澱,一次回望,更是一盞重新點燃的、靜默的平安燈。它不為煽情,不為指責特定的個人(他們的名字已隱於化名之後),只為銘記。銘記那六十四條在烈焰中消逝的寶貴生命,銘記那些被徹底改寫的人生軌跡。銘記大火暴露出的、我們城市肌理中曾經(或許依然)存在的安全漏洞與管理失職。銘記在悲劇發生後,生者為討回公道所經歷的漫長、艱辛與幻滅。更重要的,是銘記那份初衷——對生命最基本的敬畏,以及對「安全」二字絕不容打折的堅持。
小說可以結束,但真實世界的反思與行動,永不該畫上句點。願這份靜默的銘記,能成為一盞小小的燈,微弱,卻固執地亮著。它照向過去,提醒我們從何處跌倒;更照向未來,期盼在每一次施工的馬虎、每一次安檢的敷衍、每一次「應該沒關係吧」的僥倖念頭萌生時,能讓我們心頭一凜,停下腳步。
願逝者安息。願生者清醒。願平安,不再是風中殘燭,而是這座城市堅實的基石。
張介安
於《中港時報》編輯室
2025年 夏末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