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
他記得。他記得一切,記得所有。那個地方的冰冷,那裏帶給他的痛苦,那個地方烙印在他身上的奴性,還有那個地方帶給他、造就他、形成他的因果。
這一切都只是為了———
他醒了。床邊有鬧鐘在叫,後腦杓枕著軟綿綿的枕頭,躺在偏硬的床上,被子亂七八糟的在床的角落堆成一坨。他動了動手指,摸起來不是冷的,不是硬的,是舒服的。他沒有動,看著天花板呆呆的躺著。鬧鐘還在響。沒有停。不知道過了多久——其實也只感覺過了一下下——他終於爬起來關掉鬧鐘,接著機械性的做完所謂的例行公事。我不想多加描述,總之最後他衣裝筆挺的站在一面全身鏡面前繫領帶,皮鞋穿好了,雖然感覺順序有點怪但沒關係。
他穿著白襯衫、西裝褲,腰間繫了一條皮帶。那皮帶看起來做工精細又優雅,跟他平時給人的感覺很像。又或許是他的皮帶長成這樣才給人這種感覺也說不定。看著軍帽,他猶豫了一下。這種階級的人早已不需要服儀檢查,但他還是戴上了——就像某種儀式,一種形式上的自我提醒。
他甩甩頭,那種事就別想了,想了又有甚麼意義呢。
依照剛才例行公事檢視的行事曆來看,今天有個大會議,上到中將,下到上校。自己身為海軍本部的上校自然是會議名單裡其中一個。
對了,順帶一提,他現在隸屬於海軍本部海狗中將底下。就是那個喜歡帶著海狗頭套的中將。與其他人不同,他自己非常熱忠於參加這種沒什麼意義的會議,這是有原因的,之後再拿出來討論。雖說也不是每個會議都是走個過場而已,可是這種東西難免讓人覺得厭煩。這個世界上應該沒有人會反駁這個論點。
皮鞋擦得晶亮,襯衫上沒有一絲皺褶,明顯燙過的西裝褲,印著藍紫交錯斜條紋的領帶,手腕上吊著某種奇特的掛飾。這是他最常穿的組合(或說是搭配)。耳上有穿洞但沒有掛飾,分別在左耳耳骨上三個洞、右耳耳垂附近穿了三個洞。精巧又優雅,還帶點叛逆。
這就是他。所有人眼裡的他。
好想活著。
走到一半他突然冒出這個念頭。指尖反覆摩擦著軍帽粗糙的帽緣,過了一陣子才戴上。停在半路的他很快又邁開步伐,他可不想太顯眼。一個人呆呆的站在路中間盯著地板,手裡拿著一頂帽子,手指還動個不停,怪詭異的。
你是誰?
在行走的過程中他不停問自己這個問題,彷彿對忘記自己是為了甚麼而活這件事害怕極了。
你是誰你是誰你是誰你是誰你是誰你是誰你是誰你是誰你是誰你是誰你是誰你是誰你是誰——
沒錯,他只需要再等一下就行了,走了這麼長一段路,終於要走完了。終於啊。沒有人知道他有多渴望解脫。不是救贖,而是解脫。他認為兩者是不同的。至少他不渴望救贖,他只求一個能讓心靈平靜的歸屬。
簡直是奢侈。
人人說馬拉松最容易放棄的不是中間,而是即將完成的倒數幾公里。現在的他就是在那最刻苦的倒數幾公里裡。前面的辛苦都不算甚麼,反倒是現在快要接近終點的時候覺得疲憊不堪。
他走進會議室,優雅地。腳步輕盈的像是森林裡的精靈,飄揚的短髮裡透著金光,剃掉後髮露出的後頸纖細美麗,右側卻卡了一條又白又厚的疤。同時帶有陰柔與陽剛的氣質,這種兩者交融的魅力是獨屬於他的。僅他一個人。
即便這曾經也屬於另一個人。
他笑起來時比玫瑰還優雅,比向日葵更溫暖,那雙褐色的眼珠宛如湖水深潭,靜靜望著便會讓人陷落其中——但偶爾卻透著冰冷的光,即便幾乎沒有人察覺過。曾經有人笑著這麼形容過他:「你該不會是甚麼妖魔鬼怪混進來的吧 ?長得這麼有魅力,我都要懷疑你是不是海妖。」當時他聽到時乾笑了幾聲,其實還蠻有趣的,被人這樣形容。
這麼說的人正是帶著他一路從一等兵一直到他升上上校的海狗中將。
吃過早餐,稍作洗漱,結束會議,接著他得去帶一批新進海軍進行圍剿布羅克莉海賊團的任務。這次不會有中將同行。或者說大部分時候都不是由中將帶領。他的實力深得上層信任,基本上中將會被派遣至其他戰鬥區域指揮作戰,他則是作為支援或九成以上的主戰力。由此可知他是多麼被重用了吧?
他跟新兵們見面時已經過了午時,點完兵、說明任務內容,沒有拖沓的就上了船。當然,少不了顏值攻勢,當他出現在甲板上,那些新兵下意識挺直了腰桿,不只是因為他的軍階,更是因為那雙近乎蠱惑的眼。
船上他再次向新兵們說明本次任務的戰術配置與戰鬥流程等等基本的要務。這次任務目標的布羅克莉海賊團屬於海軍危險等級分類的D級。危險等級大致上分為E~A,必要時會再予以變動。只隔三個大隊便是第一級,越往上則是以疊加的方式推算。例如E級與D級相差三個大隊、D級到C級則是相差六個大隊,以此類推。由此可知,上級要求由他帶這隊新進海兵,並分發此種等級的任務,可以說是相當看重他吧。
「左舷推進,砲彈十秒後發射。」
他說這句話時眼皮都沒抬一下,語氣不疾不徐。
猛烈的火光一瞬之間吞沒了敵船的風帆。
他站在烈焰映照下,眼神平靜得近似冷酷。飄揚的褐色頭髮被火照出金光,偏白的皮膚被強光佔據,變成大面大面的白。爆炸的風波動到海面,掀起陣陣波瀾,軍艦隨著海浪搖晃。以往他是很喜歡這種場面的,今天卻感到噁心,還有他不太想察覺到的既視感。是噁心讓他感到似曾相似,還是既視感引起的噁心,他不確定,只知道現在他沒有很想理會讓他不舒服的原因。但最近發生的次數有些太頻繁了。
「右側繼續進攻,繞過C區,第一小隊瞄準敵船,砲彈發射預備。」強忍住噁心感,他繼續發號施令,可他的頭愈來愈昏,好像有東西隨時都要從喉頭竄出來。副官看出他的不對勁,輕輕喊了他一聲。他卻彷彿被人從深水中猛然拉起,反應異常劇烈。步伐一亂,瞪大的眼裡透著驚恐,彷彿陷入了一場無形的夢魘中。他耳鳴得厲害,頭疼欲裂,嗡嗡聲裡混雜著連自己也分不清的尖叫…
「長官?」副官被他的反應嚇到了,驚訝得恰到好處。
他這才回過神來,閉上眼,再睜開,重複幾次後終於恢復冷靜。
他沒有崩潰。
「甚麼事?」他問。強裝鎮定。
「您還好嗎?」
「我只是有點不舒服,你不需要費心,只管專心進攻。」
他揉了揉眉心。雖然副官明顯想再多說些甚麼,但副官就是副官,沒有餘地反抗長官的命令:
「第四、第五小隊注意!」副官大喊
「接下來用閃電戰術,用最快的速度消滅敵方,不准給我有任何拖沓,誰敢退縮回去誰就等著吃苦頭,聽見沒!?」
士兵們士氣十足的大吼一聲,對於指揮官突然換人他們並沒有過於在意,只專注於眼前敵人的他們像極了掠食者,等著和同樣身為掠食者的對方搶奪地盤,在封閉的環境爭個你死我活……
他臉色發青,往距離最近的箱子上倚,他現在只想快點回去基地休息。他祈禱著。他可不能在別人面前展現太過軟弱的一面。
他的軍隊沒有辜負他的期望,以極快的速度消滅了敵方船艦,接下來他可以回房休息了,可喜可賀。
他迴避了副官的詢問,逕直走回房間,拿了一條乾毛巾泡進一桶冰水裡,拿起來擰乾。他已經下令副官一直到基地前除非有要事不然別來打擾他,他的眼神應該足夠狠戾讓其他人不來打攪他。
他拿著冰毛巾到房間角落的沙發上仰躺著,敷上冰毛巾,想讓自己鬧哄哄的腦袋安靜下來。
冷靜點。冷靜點。你怎麼就露出馬腳了呢?你還有事沒有完成,某些必須由你來完成的事情,只有你能夠完成的事。你可不能在這裡倒下。我不允許。站起來。給我堅持住。你知道反抗的下場是甚麼。你清楚得很。
勉強穩住呼吸,雖然欲嘔的感覺還在,但他還不到真的會吐出來的程度,所以他不會吐。他可不會有事沒事對自己催吐。他沒這麼變態。
他乾笑幾聲,彷彿自己真的太過可笑,太過悲哀。自嘲般的笑幾聲後他好點了,沒有很多,就一點。只有一點。
夠了。受夠了,再也承受不了更多了。
不,不行,你得繼續,不能忘了他們。你得繼續,得完成,這一切沒有結尾直到你做個了結。
軍艦順利抵達海軍本部。他的腳才剛踏上地面,方才被壓抑住的不適便以更劇烈的姿態席捲而來。就像漲潮時的海浪,一波接著一波,不斷堆疊,必須將人徹底吞沒才會心滿意足。
那股不適讓他腳步一晃,身形微微失衡。即使他意識到自己身處眾目睽睽之下,卻依然無法完全控制身體的反應。當然,誰沒有不舒服的時候?到時候他只需以身體微恙作為理由,敷衍帶過就好。並不難。有人注意到了他的異狀,不管是新兵、老兵,認識他的,或是不認識的,目光或多或少停留在他身上,但除此之外,他依舊是那位軍官——穩重、可靠、值得信賴。沒有太大的影響。
他無視周圍交頭接耳的聲音,簡單交代副官一些注意事項後,便以最快的速度回到自己的寢室。
一進門,他立刻反鎖,快步走到床邊,從床底抽出一只木盒。盒子打開後,裡頭整齊擺放著幾罐顏色各異、標籤不同的藥瓶,以及一套注射針筒組。他拿起其中一瓶,動作嫻熟地綁住上臂,捲起袖子消毒,接著熟練地將針頭扎入血管。
令人意外的是,他消毒的部位並沒有像想像中那樣佈滿針孔,反而白得過分,甚至比清晨初照的陽光還要潔淨,看起來根本不像是個經常施針的人。可他的技法卻異常老練。
鎮定劑並不會如字面上的會讓人感到平靜,其實只會讓人以無法抗拒的睡意打斷混亂紛擾的思緒。折磨與平息並存,這種讓人無法忍受的痛苦在過去幾星期內他已經承受了無數次。藥效發揮時,他強撐著快要闔上的眼皮,胡亂將身上的衣物一件件脫下,迷迷糊糊、亂七八糟。
已經無所謂了。就算被發現也罷。被揭穿也罷。被殺了也無所謂。
被殺了也無所謂……
他醒來時是被一陣惱人的敲門聲吵醒的,那聲音急促又煩人,可他還是洗了把臉,盡可能的回應對方,
「來了。」
他迅速套好衣服,把滿地的雜亂推到床底陰暗的角落,不疾不徐,已經很習慣似的。他其實不知道現在幾點了,但他認為自己應該睡過了夜。大部分寢室都沒有窗戶,包含他的,因此他沒有辦法從天色判斷時間;也不知道當下時間,可他竟然沒有依靠時鐘確認時間就開門讓他自己也有點意外。
不夠好。
他不能太完美,也不能有太多瑕疵,必須靜靜的,深得重用的。就像深海中的潮流,緩慢的侵蝕他們。就只是這樣而已
門外的人是副官,衣衫筆挺,看見他有些委靡的模樣似乎有點驚訝,但把那情緒隱藏得很好。然而就算他藏的很好還是被他看了出來。意料中的,副官沒有將他的瑕疵點出來,只是默默的開始對軍情的稟報。
簡單來說,因為現在白鬍子海賊團第二隊隊長「火拳艾斯」被羈押在推進城——一個名字諷刺的監獄裡,而最近在海軍內臭名昭著的「草帽海賊團」也因新型兵器的使用受到海軍消滅。新世代的一大主力遭到消滅可不是小事。
此時的他正在腦中盤算無數個計畫的可行性。
據傳,白鬍子海賊團將會以救回火拳艾斯為目的襲擊海軍本部。七武海又有新血「黑鬍子」注入。這下可好,世界真亂。其他還有天龍人遭到攻擊—也就是新型武器出動還動用上將的原因—雖然那名「新型武器」顯然沒有很聽話,但「表面上」依舊完美完成了任務。更多瑣碎的事務他就暫且省略,更重要的是,不久前他知道了一個秘密,那就是——
他的副官其實是革命軍派來的臥底。
要說他是怎麼發現的,那就是另一個故事了。
他現在衣衫不整,氣色差,敞開的領口下是大片白色肌膚,雖然有點蒼白,卻帶著病態的美。他打斷副官的匯報,
「嘿,看著我。」
他抬手扶著副官的下巴,雙眼直直的望進對方的靈魂。他似乎總能用這種方式泯惑自己。副官想。
幾秒後他微微一笑,說道:
「乖孩子。」接著放開手,
「你可以退下了。」便留下副官一人獨自站在被他重新鎖上的房門外。
CHAPTER2.
一頭栗棕色短髮保養得很好 ,隨著他的步伐輕輕飄楊,也隨著他的遠去消失在視線裡,輕盈的好像下一秒就會從這世上消失似的。
自己竟一下眼也沒眨的就這麼看著,被他強大的氣場所吸引。他散發出的氣質優雅至極,整體給人的感覺非常秀麗;即使面無表情,也不會讓人覺得難以親近。
這就是那個人。我的任務目標。
「你聽說了嗎?那位少校。」身邊的士兵低聲說,
「他就是那個被准將從火海中救出來的少年。唉,還真是年紀輕輕就年少有為啊~」
沒錯。那位被海賊擄走,又在千鈞一髮之際被救出,在海軍與海賊團交戰的船隻上用短刀殺了敵人、逃出生天的少年。現年僅十八歲。據說他從一開始就是一等兵,並且還未成年就當上了海軍本部的軍官。是個智慧與力量兼具的天才 。
因此他們才會安排自己到他身邊臥底。
事到如今,自己已經不記得當初怎麼就被他迷住了。明明還沒有在他身邊待很久,卻感覺像是已經在他身邊待了一輩子。到底是為甚麼,自己也說不清,彷彿他身上藏著某種構造上的純粹與危險,讓人忍不住想知道裡面到底藏著什麼機關。 也許就是這好奇心緊緊將他握在掌心裡的。不是別人,正是「他」。
「你說脖子上的這個疤嗎?」他莞爾一笑,和冬日裡的朝陽一模一樣。
「是我那時候從海賊船上逃出來時弄的。只差一點就死了,是中將把我救回來的。」他毫無負擔的說著,言語間沒有絲毫重量,好像這件事跟他一點關係也沒有。
「所以我很感激他。」他說得好像只是在講一段老朋友間的冒險逸事。雙眼卻隱隱朝疤痕的位置瞄去。
這應該是他那近乎完美的皮囊上唯一的瑕疵了。也許。
他閉上眼。
*
他又回到那裏了。那裏 很黑很深,比世界上最深的海溝更深,比世界上最少光照的地方更黑暗。他很痛苦。他感到窒息。壓抑。呼吸困難。他想呼吸,卻發現自己身處在一片黃沙之中,吸進的空氣都是灼熱的,既灼熱又乾燥,彷彿要把氣管灼傷;可他的下半身浸泡在冰冷的海水裡,如此的窘境讓他不知所措。他的本能叫囂著——
快醒過來
快醒過來
快醒過來……
快點醒來!
他醒了,床邊有鬧鐘在響。然而響的不只有鬧鐘,還有一些模糊不清、真假難辨的回音。聽起來既像人的聲音,同時也很像他那天在軍艦上聽見的海潮聲,可如果要他準確地說出是哪一天、哪一時傳出的聲響,他竟然連個起頭的線索都沒有。很像一坨亂成一團的毛線,遍佈在虛無的空間中,試著找到線頭卻翻遍每一吋土地都遍尋不著,而那個地方連土地都沒有。
他爬起身,開始了所謂的例行公事,可是這是--上校的例行公事,不是他的。裡面的他正在盤算當前的局勢,並將那份算計靜靜的埋伏在潛意識裡。
他衣衫筆挺的站在全身鏡前,眼底隱隱透著蜥蜴般冷冷的光。他看向鏡子裡映照出的軍帽,穿著的動作慢慢停了下來。
他走出寢室,帶上門的同時戴上帽子,從口袋拿出鑰匙將門鎖起。即便他知道只要別人想,隨時、真的是隨時,都可以輕輕鬆鬆地闖進去。
就算這樣,他依舊將房門鎖起。他是多麼的正常。他信任海軍的體系,同時也帶有警惕心,他信任海軍的高層,同時也表現出他知道上層的某些秘密,他信任海軍的內部情形,也信任海軍的信任。他是多麼的像個人。
就像往常一樣,對路上見到的人微笑,依然是那比玫瑰還優雅、比向日葵更溫暖的笑容。可在那笑容綻放的同時,冷冽的光又在他眼底飄過,卻從來不給人絲毫違和感,因此他眼裡的冷光被視為是他理性的象徵。
他是溫和可靠,沒有心機的好上司跟腦袋靈巧的服從者,從不違逆命令、從不多問一句。這樣的印象已經深植人心。
還有一件事——雖然海軍不可能會知道——但其實一直以來他都在背地裡動一些小手腳;那些小動作通常不會立刻發芽,而是一直都存在,並慢慢的、無聲的,在正確的時機發芽茁壯。就算在成長前被別人發現了,別人通常也不會當成一回事。而這,正是他進入海軍的10年以來一直都在做的事情。
更清楚一點講,他才不是什麼被擄走的孩子。那場戰鬥、那場大火,只是一場戲。一場為了達成目的、親手安排的戲碼。當年那個地方所發生的一切動亂,只是他計畫中的一環,甚至不是最重要的一步
世人愚蠢到選擇相信他那拙劣的謊言。即便他從來沒有給過任何人絲毫看穿的機會。
*
辦公室裡,他正在批改文件,有一些是要送到上級去的,而有一些則是要分發去下層的任務或懲處。他沒有多說,沒有多做,只是靜靜的做著他理應完成的工作。
這時,他的助理揣著一疊挺薄的文件走了進來。通常他的辦公室都不會關門,所以有誰想進來,隨時隨地。
她一看就像讀書人,也的確是文官。那種只在文職出現的穿著在這裡看起來特別稀罕,恰好被分配到他這兒來。帶著眼鏡,綁著個包頭,穿西裝襯衫和短窄裙。
「上校大人!您今天也很早呢!」娜娜琪說。
「你也是,娜娜琪。」他抬頭,望向他的文官助理娜娜琪,臉上掛著沒有人有辦法抗拒的笑容。
「泰吉呢?」他問。
「您說副官大人嗎?正在處理士兵們發生的糾紛呢!」娜娜琪說。
「糾紛?」他挑起一邊眉毛,
「是啊,聽說是兩組不對盤的小隊在食堂引起的」
「他處理的怎麼樣了?」
「嗯~」娜娜琪掛上她招牌的、只有自己可以理解的微笑。
「那就好。」他再次勾起嘴角,兩眼笑的微彎,視線回到他處理的文書上。
「上校大人,這些是給您的。」
娜娜琪把懷中那些紙張遞給他,第一眼吸引到他的就是在頂端的那紙張。他撐著雙肘托住下巴,在娜娜琪環繞房間觀看的時候仔細端詳了下。
娜娜琪不是假文官。
所謂的假文官,是海軍高層秘密安排在可疑人士身邊的監視者,負責觀察可疑人物的一舉一動。若有發現異常,例如與海賊私交、或是身分其實是革命軍的間諜甚至是海賊的間諜都有可能被假文官舉報,並處以極刑。
喔對了,這也是個機密呦。
雖然她不是faker,他也不是間諜,但他的副官小朋友就難說了。因此他會保護好他的副官——AKA情報來源。
「謝謝妳娜娜琪,妳可以下去了。」他語氣輕柔優雅,溫和,像往常那樣得體得挑不出毛病。
「好的!上校大人!」娜娜琪可愛的行了一個舉手禮後便腳步輕快的從辦公室離開,嘴裡還愉快的哼著小調。
他從不認為上級會對他起疑。即便過去曾派過假文官潛伏在他身邊,他也總能以無懈可擊的偽裝與縝密的布局,將真正的自己藏得天衣無縫,連影子都看不出破綻。
他拿起文件,嘴角仍掛著那抹得體的微笑。那一抹笑容裡似乎藏著甚麼不那麼單純的東西。
回到正題。
推進城。
那疊文件上寫的內容是關於王下七武海成員海賊女帝漢考克將要參與戰爭所以準備特地從女人島穿越無風地帶前來海軍本部的消息。由於對方的身分特殊,上級預定由飛鼠中將親自領船接待。 而女帝漢考克還提出了特別的一個要求,那就是必須帶她參觀推進城。怎麼看都有端睨。
雖然表面上是以「與火拳艾斯見面」為理由(雖然這個理由本身就很扯了),但他相信裡面必定另有其原因——
——「所以你打算代替飛鼠中將前去接待女帝漢考克嗎?」帶著海狗頭套的中將問到。
「是的。並沒有阻礙飛鼠中將的意思,只是單純想先見一見傳聞中的海賊女帝漢考克。雖說到時候肯定會見到就是了。」
「……我同意,我會去詢問中將的意見,但也會去問上級的許可。」
「好的,謝謝中將。」
海狗中將從申請書上抬頭,他感受到那雙幾乎被遮住的眼睛傳來的熾熱視線。
「你這小子,怎麼毛這麼多。」
「中將您怎麼能這麼說呢?」
「上次也是,上上次也是,還有之前的好幾次都是,你總提出一些詭異的要求,卻又都剛好踩在線上,真是。一天天的。」
「你都快要升准將的人了,怎麼還這麼調皮搗蛋。」
「小心一點啊,小毛頭。」
兩人之間沉默了一會。他們都知道,之所以會派中將過去,肯定有其原因。海賊女帝雖是七武海,但說到底也是海賊,誰知道他們甚麼時候叛變。中將之所以肯同意,是因為他判斷他能夠掌握局面,要是他不行,中將打死也不會讓他去。
雖說到時候戰場上就見的到了,但能見幾次、見到多久,沒有人能說定,沒有人敢。
畢竟再怎麼說,他們都還是軍人,是維持正義的海軍本部。
這些迂腐的爭鬥直到真正的大秘寶被公諸於世都不會結束。
白鬍子,七武海,火拳艾斯,乃至於世界政府。
過不了多久,這些東西就會一同登上舞台,而他會站在看不見的位置上,把燈光調暗,再悄悄的從舞台毫無存在感的角落消失,用黑暗將自己裹住,輕輕閉上雙眼。
Chapter3.
無風地帶。
他已經來過很多次了,依然不喜歡這沒有海風的地方。沒有風,空氣潮濕而黏膩,像被困在密封的玻璃瓶中。這種窒息感令他心生不適。但他有一定要來這一趟的理由。
貝卡帕庫博士開發的「無風地帶通行船」是以一種名為海樓石的特殊礦石鑲嵌而成。雖說作為製作材料的一份子,海樓石只是鑲在船底,因為其具有避免海王類靠近或發現的功能。海王類一隻不成問題,兩隻也能夠應付,但三隻以上? 一群? 老天,先不要。雖然不會輸,但他既不想傷害海王類也不想浪費生命在沒有必要的行動上。至少就我所知是這樣。
在無風地帶,船體依靠渦輪的推進移動,因此士兵們不需要勞心勞力,在烈日正午,用力划船消耗體力。這樣很好。
不久後,遠處出現一道黑影。烈日灼灼,熱氣在水面蒸騰扭動,把那艘船的輪廓攪得模糊不清——遠遠看去,竟像是有個人,站在玻璃瓶的盡頭朝他招手。
一個人,在玻璃瓶的遠處向我招手
又來了,那股強烈的既視感,噁心,好噁心。他猛地吞嚥口水,嘴裡不停分泌出唾液,心臟跳動聲震耳欲聾,占滿了他的思緒。砰咚、砰咚、砰咚、砰咚…
一個人,在玻璃瓶的遠處向我招手
一個人,在玻璃瓶的遠處向我招手
一個人,在玻璃瓶的遠處向我招手…
「九蛇海賊團到——」
水手的喊聲將他喚醒,他抬眼,巨大的海賊船竟已經停靠在他們對面。
「關閉渦輪,冷卻——!」
「放下閘板——!」
木板與繩子之間的拉力使的它吱嘎作響。他喝了口水,冷靜下來,擦去額頭上的冷汗,扯了扯衣襬將其拉直。整理好自己後走上甲板。掛上他招牌的微笑。
對面的九蛇海賊團以七武海波雅·漢考克為首,趾高氣昂的往對向走來。
船上的士兵們個個驚嘆不已,他們沒想到世界上可以有如此美麗的女人。幾乎所有人都臉紅心跳,唯有他臉不紅氣不喘,眼神淡漠的朝他們看去。
甲板上無風,只有濕熱的空氣。這麼一想,突然覺得波雅·漢考克穿那樣挺清涼。
「戀愛甘風。」
一上來就給個下馬威,了不起。轉頭一看,所有的士兵因為過於好女色,全都被石化了,整艘船只剩下他一個人有行動能力。你問我為甚麼他沒有被石化?不好說。
正中他的下懷。他勾起一抹壞笑。
「你竟然沒被石化啊,准將先生」
他沒有回話,反而大步走向前單膝跪地,帶著白手套的手伸過去剛要碰觸到對方左手時反被使勁踢了一腳。(他只是想要行吻手禮而已)
「竟然想用你的髒手碰我,噁心的男人。別以為這樣你就能為所欲為。」
他摔了一跤,用手將自己撐起來,摸了摸被踢到的臉頰,除了有點紅紅的以外沒有明顯的外傷。見此情此景,女帝顯然有點驚訝,普通士兵受了「戀愛甘風」的攻擊基本上都會石化;更不要說被她踢了一腳。一般人沒有被踢斷脖子就算了,至少也該有點拉傷,或至少該斷幾根牙,畢竟他可是扎扎實實的受了自己挺用力的一擊。她原本就大的眼睛瞪的更大了,櫻桃紅唇微張,任何人看到都該垂涎——
可他沒有。
他站了起來,右手放在心口上,左手放在腰後,雙腿併攏,行了一個恭敬得體的鞠躬禮。
「不好意思,女士,剛才是我越矩了。」接著側過身,邀請她來到這一邊的甲板上。對面的其他人很識相的沒有跟過來,因此待漢考克完全踏上甲板後他便將閘板收了起來。
「漢考克小姐,請你命令他們遠離。謝謝。」
她沒有馬上下指令,然而幾秒過後,她竟隱隱感覺到一點不安。因此她立刻下令撤退。她說不清為何她會感到不安,但直覺告訴她,這個男人很危險;卻又在某些地方讓她感到一絲心安。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很快,九蛇海賊團的海賊船遠離了,他們展開了一場新的談話。
「漢考克小姐,初次見面。請容我先自我介紹。」
他再次行禮。
「我是納韋恩·斯圖特恩。您好奇為甚麼我不會石化嗎?」
漢考克沒有回話,只是靜靜的盯著他。
「你想說甚麼?」
他笑了,表面上笑得像暖陽,實際上笑得如冰。兩者交疊,卻融合出一種和諧卻詭異的敏感,就像一把冰冷的劍刃抵在胸口。
冷酷的令人害怕。
「我想說甚麼不是很清楚嗎?」
「我不討厭你那種眼神——那是奴隸才有的眼神。」
對方眼底閃過一股震驚。
「你的惡魔果實也是那個時候被強迫吃下去的吧。你很聰明呢,對族人隱瞞這個秘密,進而塑立一個形象,雖然那個形象也是你的本質就是了。我很看得起你。」看得起。我說。
「這艘船上的通訊設備全都切換到另一個頻道了,所以這場談話是只屬於我們兩人的,不會被錄下來,我已經事先錄一段音傳回海軍本部了。不過,漢考克小姐,您的裙襬是不是有點太寬呢?」
「你到底想說什麼?」她眉頭緊皺,交叉雙臂,看似氣勢高昂,實際上情緒像撐到極限的玻璃,隨時會碎裂。她藏得很好,真的很好——幾乎可以說是沒有任何痕跡。
可他知道。
從第一眼起,他就知道了。眼神、身體的小動作、下意識出現的語調……這些細節對旁人來說毫無意義,卻在他眼裡像烙印般清晰。他知道此時此刻,也有人在他們看不見的地方受著他們看不見的苦。這個世界就是在這樣殘忍這樣愚昧的輪迴下運轉。
是那樣的愚蠢。
「身為一個奴隸,你能如此氣焰狂傲,也是挺了不起的。我是真心的佩服你。」
「還有,裙襬裡面的人,你快出來吧,我不會對你怎麼樣的。」
漢考克看了他一眼,接著躲開他的眼神閉上眼,提起裙擺讓裡面的人出來。
「原來你藏著的人就是他啊。漢考克。」他微微一笑,
「草帽魯夫。」
*
「漢考克小姐,我們快到了。」他輕輕敲門,音調溫和有禮,靜靜等待房門從裡面開啟。
漢考克從裡頭走出來,看男人的眼神明顯不一樣了。那是一種混雜著恐懼與同理、驕傲又卑微的複雜情感。
「您看,就在那裏」他指向推進城的方向,一座堡壘陽剛的聳立在那兒。
「現在請替我的士兵們解開『戀愛甘風』吧。」
漢考克輕輕一個吹氣,現場不和時宜的掀起一股清風引起的浪。
「…考克小姐啊啊啊!!!!!」所有士兵一個勁兒的朝漢考克來時的方向撲去,等他們意識到自己甚麼都沒有碰到除了地板以外時,回過神來已經在推進城城門前。
納韋恩一臉無奈的搖頭,一手扶額,一手插在腰間,說道:
「你們這些讓人不省心的傢伙,平常看我還看得不夠嗎。」接著拍拍副官發紅的臉頰,
「泰吉,認真工作啊,知道沒?」
「呃...啊是!長官!」
此時的納韋恩臉上已經連個紅色印子都沒有了。
他們進到推進城。
推進城的防守如銅牆鐵壁,外部配了三十個大隊、內部通道密布防線,宛如一隻沉睡的巨獸。
但這些都不重要。
『漢考克,你進去後會先接受安檢,確保你沒有攜帶任何可能引響安全等級的物品,簡單來說就是危險物品;同時,你也會被戴上海樓石做的手銬,那將會讓你暫時失去果實能力。但我們的計畫——包含魯夫你的——有果實能力一定會大幅提高成功率。
還有魯夫,專心聽好,這很重要。
推進城的樓層分為6層,從上至下分別是紅蓮地獄、猛獸地獄、焦熱地獄、飢餓地獄、酷寒地獄和無限地獄。你的哥哥就在最下層的無限地獄,因此,如果你想救出他,有兩個方法:
一、從最上層一路闖下去再走原路返回
二、使用工作人員用的升降梯,但這基本上不可能,我其實不認為你該用。第一,風險太高,第二,就算是我也沒有那樣的權限。 看你選擇哪一種,雖然依照過去的紀錄來看,你沒有甚麼準確的打算對吧?所以我也做好隨機應變的準備了,我相信漢考克也是,不然你們也不會答應前去海軍本部作戰的要求。好了,我說的差不多了,我最多只能幫到這裡,接下來就靠兩位自己協調。』
重要的不是魯夫、火拳艾斯、戰爭、漢考克,而是我的目的。
*
第一層:紅蓮地獄
利用針針草和劍樹以及獄卒與毒蜘蛛來追趕囚犯
用意:利用上述方式使囚犯達到「與其生,吾寧死」的極端痛苦。囚犯將在過程中全身穿刺傷、刮傷、割傷,甚至因失血過多導致死亡。
「兩位這邊請。」一名衛兵確認過身分後便讓副局長與獄警出來接待,才剛踏進監獄內他便感受到無數囚犯求生也好求死也好那些晦暗的氣息。
草帽魯夫在漢考克接受安檢時就離開,現在肯定正在「闖蕩」。
耳邊毫無預警地響起一聲聲哀號,刺耳至極。那是被鐵與火強迫認命的人,在哀號裡將尊嚴碎成了粉末。
他突如其來地聽見尖銳的高頻音率,像是誰突然在他耳邊敲碎了一塊半透明的玻璃。
別。不要現在。
「如何,這裡很不錯吧,處處充斥著囚犯們的哀號聲,光聽他們慘叫就讓人覺得這世界被淨化了。」
「您說的沒錯,這世界理當就是需要由我們這些人去剷除邪惡。不過我更感興趣的是漢考克小姐要求去見的火拳艾斯。據說他身上流著不普通的血統?」
「正是。不瞞您說,他其實是海賊王哥爾·羅傑留下的壞種。他那種留著惡魔血液的人就應該盡早剷除才是。」
這麼輕易就走漏情報,不愧是副局長。
只因為他是繼承世人口中「惡人」的血統之人,就要將他處以極刑。也許就算他不是海賊,等有一天被海軍找到…不,不對,是世界政府才對,若被世界政府找到,那恐怕也是凶多吉少。
他曾無數次質問這個世界,為何人會因為無法選擇的先天條件就受盡折磨呢,也曾問過年幼的自己這種問題無數無數次。最後他得出一個答案:一切都是命運。都只是命運。只有這個答案能安撫他。只有這個答案能夠讓他接受自己所受、那無法解釋的痛苦。
就像我一樣。
該死,怎麼一個個都跟我一樣,是他們跟我一樣,還是我跟他們一樣?
當然是他們跟你一樣。 那個聲音說。
混亂中,他放在口袋的手套不小心掉了出來。他彎腰去撿,想將它重新放回兜裡。然而這個動作被副局長捕捉到了,
「怎麼了嗎?」
他歪頭無奈笑道:「東西掉了。」順手拿起手套示意。接著向前跟去。
見過火拳艾斯,他在心理感嘆,
又是一個被世界傷害的人。
他離開了推進城,驅船回到海軍本部。
任務報告書——紅域偵查-附加交流任務
任務編號:T300-9-J26 機密等級:S級 完成度:S(完全達成)
主要參與人員: ・王下七武海 波雅·漢考克
・海軍本部上校 納韋恩·斯圖特恩 ・推進城署長 麥哲倫 ・副署長 漢尼拔
任務內容簡述: 奉命協助王下七武海成員波雅·漢考克完成赴推進城之行,達成其提出之特殊要求——與關押中的A+級戰犯「火拳」波特卡斯·D·艾斯進行會面。任務同時確認漢考克立場,穩定七武海參戰態勢。
執行結果: ・推進城內會面順利完成 ・波雅·漢考克確認參與海軍本部對白鬍子海賊團之聯合作戰 ・全程未發生重大衝突或異常事件
總結:
此次任務完成度高,已列入極機密任務檔案。
CHAPTER4.
他最近食慾嚴重減退。
他開始吃不下東西,有時會反胃到吐。頭腦深處傳來的陣陣疼痛愈來愈讓他無法忍受,時不時的眩暈開始變得頻繁,他知道自己的身體已經越來越差。在抑制這些症狀的同時,他依然不氣餒的尋找著能讓自己免於一死的方法,要不然照這樣下去,他總有一天會失去正常活動的能力的。
一滴血沿著人中緩緩流下,最後滴在紙上輕輕「啪」的一聲,血沫飛濺,極度病態的他有一瞬間覺得這景象是美的。
但很快他反應過來,拿了手帕止血。他輕捏鼻樑,低頭,用嘴巴慢慢地呼吸。
他很吃力的想了想,應該是打針比吃藥快。應該。也許。
反正他已經沒有甚麼可以失去了不是嗎?
不,不,你還有生命啊
他身形搖晃,扶著途中所有能夠倚靠的東西,狼狽地走到床邊拿出藥罐子和針筒,在扎進去的前一刻他突然想到——
還沒消毒。
他跌坐在地,簡直要發瘋。
在意識模糊之際,他看見地板上血跡斑斑,在失焦的視角下那些斑點漸漸佔據了畫面的全部。
接著意識像被拔掉的燈一樣熄滅了。
他發現自己身陷在黑暗之中。沒有希望,也沒有絕望,更沒有自己。
他感到極度的疲倦,是一種已經重到他不知道疲倦有沒有辦法形容的壓抑。或許就像溺水的人一樣,憑著本能在生命的最後幾秒使勁吸了一大口氣,最後被冰冷的水灌滿肺臟。
好痛苦。好痛苦。好痛苦。
他無法呼吸,意識彷彿被兩隻手往不同的方向拉扯,雙方使均力敵,導致他不停輾轉於模糊與失憶的狀態之間。
然而最後他還是醒來了。
他第一時間做的不是檢查身體,而是確認藥品有沒有被動過。 好在上天眷顧他,沒有讓他被任何人發現,只有他一個人。只有自己一個人。
*
「准將大人您要去哪裡?」副官問。
「我去附近的藥房看一下。」
「好的,您慢走。」
准將先生最近經常去藥房。這裡陽光明媚,清風拂拂,這樣的港口令人捨不得不再多待一秒。海浪聲輕輕的,聽起來很溫柔,就像幼年時媽媽給搖籃裡的他唱的搖籃曲。
可為甚麼這樣的地方准將大人卻感覺一刻也不想多待呢。
「中將大人您有事找我?」他進入房門的時候索托利亞用眼神示意他將房門帶上。
納韋恩一臉疑惑,「怎麼了嗎?」
索托利亞回道:「過來這邊坐下。」
「你最近還好嗎?」
「中將大人,您怎麼問這個問題。」納韋恩笑著,
「只是想看看你好不好。」索托利亞托住下巴。
兩人之間幾乎沒有沉默,納韋恩果斷地回問,「有誰跟您說了甚麼嗎?」
果然還是很敏銳。索托利亞想。
「你有個下屬跟我回報,說他很擔心你的身體狀況,在我看來的確也不是很好。你最近瘦了很多。」
的確是。
「請問是哪個下屬呢?」納韋恩危險的瞇起眼睛,依舊保持著微笑。
「納韋恩,你知道我不能說。如果我說了,你肯定會去找他『談談』,是吧。」
納韋恩收掉眼底那股玩味的光,斂起目光,低下頭。
「你就跟我老實說吧。像以前那樣。」
像以前那樣。納韋恩在心裡復誦一遍。
他低著頭,指尖習慣性地扣著膝上的布料,像在按壓某種無形的壓力點。 這是他思考時的習慣動作,索托利亞認為納韋恩自己也有查覺到這個習慣,卻沒有絲毫想要隱藏的意思。良久過後,納韋恩閉上眼,像是放棄一樣的洩了口氣,沉重的開口,
「您還記得我為甚麼會在那艘船上吧。」
索托利亞點了點頭。
「沒錯,我是海賊的——不,應該說是黑商——的實驗品。我受到奴役,被迫進行非人道實驗,這種事多得像蟻群,而我只是其中最不值得被記住的那一隻 ;在那場實驗當中,我,尤其是我,被當作最有利的實驗品,因此大量的藥物與身體極限測試都在我身上發生。你要說為甚麼不反抗,因為我別無選擇。所以我默不作聲,乖乖的當一個實驗品。」邊說,還摸了摸脖子上的疤痕。他繼續說:
「那些實驗對我造成了不可逆的影響,因此我的身體可以說是比正常人容易耗損。但我依舊堅持做我認為我應該去做的事情,那就是做好身為一名海軍該有的本分。以及回饋中將您對我的恩情。」他說。
「你不必的。」索托利亞回應。
「這是我應該的。我必須這麼做。」
「孩子,你知道……如果你想,我可以保護你的,讓你好好養病,好好休息。但你一直不肯。我勸你勸了快十年了,自從我知道了之後就一直在告訴你,我有那個能力,也有那份心。可你就是不願意。」
「因為我是海軍啊,我是代表正義的海軍,我的任務就是避免有人再跟我一樣,陷入同樣的困境,受到同樣的苦難。」
「所以不管怎麼樣你都要走下去嗎?」
「是的。」
索托利亞沉默了。他靜靜的坐在那裏,像一塊不會說話的岩石。
「中將大人,您儘管放心,我不會出事的。」
「我擔心你。」
「不會有事的。」他安慰道。
我不會有事。
*
情報觀察報告
報告代號:C-R-11F / 機密等級:B+ 對象:納韋恩·斯圖特恩 海軍本部准將 最近觀察期間:約3週 報告人:化名 T(深潛第6分部)
一、基本狀況:
納韋恩·斯圖特恩,海軍本部准將。戰功優異、紀錄乾淨、個人形象極佳。擅長戰術佈局與人心掌握,在部下中極具威望,受上級高度信任。表面觀察無異常,但根據我近身長期接觸,有部分情況值得注意。
二、近期觀察:
- 健康狀況惡化 納韋恩准將近期明顯消瘦,幾次見其臉色蒼白、行動間隱隱帶有疲態。曾多次以「藥學研究」為由獨自前往藥房,推測其正在服用某種穩定性藥物。未曾見其就診或尋求幫助,應為隱密處理。
- 行動模式持續一貫,僅有細微變化 雖身體不適,但其指揮行動、戰鬥能力未見退步,亦無消極或逃避職務傾向。每日行程與部屬交流、任務參與皆符合軍紀標準,無明顯異動或逃避跡象。房間門鎖習慣與私人物品處理謹慎,但可歸因於其一貫的潔癖與紀律。
- 價值觀傾向理性與秩序,不排斥制度改革 准將曾私下表達過對某些制度的「非質疑式思索」——特別是在關於血統審判、奴隸制度與戰爭手段上的立場,更偏向同理與反思,而非抗拒或憤怒。目前看來仍屬軍人應有的個人觀感表達,尚未越線。
三、關鍵互動觀察(主觀判斷,僅供內部研判):
作為潛伏觀察者,我必須坦誠,納韋恩·斯圖特恩並非容易解讀之人。他思維縝密、情感控制極佳,即便私下對我展現出某種近乎保護的態度,也無法完全排除其自我設防或另有目的的可能性。
但依據長期觀察,我認為他並非具有敵意之人。他的行動看似冷靜,實則常夾帶一種超乎尋常的耐心與壓抑;若他真的是潛在敵對者,過去幾次有絕佳機會脫身或反向滲透,卻皆未見行動,反而主動參與多起軍方危機處理,顯見其立場暫時未偏離海軍本部。
若真要懷疑他,我更傾向於他正在獨自行走某條極端的「理想路線」——那條路或許與我們革命軍不謀而合,也或許終有一日會交錯。對我個人而言,我寧願相信他是和我們站在同一邊的人,只是選擇了一條不同的走法而已。
四、建議:
- 不建議立即接觸或攤牌。其目前未有敵意跡象,貿然動作反可能促使其疏離。
- 建議持續由我方進行柔性觀察,同時準備兩套備案:合作與防禦。
- 若未來發現其身體狀況惡化明顯,建議嘗試施以非官方協助作為接觸契機。
(P.S. 若問我個人意見——他不像會選擇背叛海軍的人,但他也不像會對錯誤視而不見的人。)
報告人補述: 目標為目前軍內極少數兼具指揮、策略與潛伏能力者,行動慎密、人格魅力高,對下屬掌控力強。本人確認自身立場穩定,將持續客觀執行監察職責。
——K-152 / 潛伏中報告完畢
CHAPTER5.
最近海軍內部的氣氛十分緊張。不只是因為戰爭即將開始,更是因為過去兩週發生的一切。
我們先來談談納韋恩具體做了哪些事情吧。
首先,他暗中以某位軍官的名義讓某個吃軟飯的傢伙進行升遷,為甚麼挑那位軍官呢?因為他是許多人的眼中釘,拿他開刀再好不過了。接著,過去兩周內有一場演習可說是徹徹底底的失敗。士兵們橫衝直撞、軍官指揮也不當,後勤補給部隊跟不上戰場進度,戰國元帥當時的表情可好玩了。這當然也是納韋恩動的手腳,他操弄的很優秀,所有人都認為是別人的問題,而那些比較清醒的人(也就是認為也許有內情的人),自然就被輿論壓了過去。即便如此,納韋恩還是把可能性降到最低。也就是清醒者的人數。但他們啊,現在估計都已經丟掉那些想法開始怨恨別人了。而海軍的上級都因為這次失敗的演習苦惱不已,況且納韋恩這邊還有泰吉可以操控,他(泰吉)估計把海軍演習失敗的消息全都傳給革命軍了吧。
大成功。
還記得推進成中發生的事情吧?納韋恩的手套掉到地上了,對吧?事實上,那是有意的。他事先把東西放在手套裡,再讓他掉落,而那東西是把鑰匙。
還有,關於革命軍,這兩、三週他們也是風坡不斷。先是納韋恩「不小心」洩露情報給泰吉,自己再反過來操作,讓革命軍的某次反叛行動大為受創;再來,他還操控泰吉去跟別的軍官甚至是革命軍的臥底交換情報,當然,情報是錯誤的。這兩週內革命軍一處藏身處也被發現了,這對海軍來說可是個大斬獲,而這個功勞就這麼算在了他頭上。
前面說到,有些人再怎麼說都是經驗老到、清醒的不得了的人。因此,他(納韋恩)放出一些戰略性誘餌,重點是成功收穫到大魚——那個一直找他麻煩的老頭子被革職了。這可不是一件小事。那位高官一直沒憑沒據的認為他有問題(事實上是有一點蛛絲馬跡,只是都被納韋恩很好的掩蓋過去),甚至暗中觀察、阻撓他,讓他事情很難辦。但現在,不會了。整個海軍因為這件事弄得鬧哄哄的,卻沒有一個人真正知道到底發生了甚麼事。一切就這樣看似很自然的出現,像老人家吞雲吐霧,最後卻吐出一個問號。
*
有段時間,泰吉幾乎不再相信任何事情。
自從納韋恩的名字在軍部裡頻繁出現,被無數人讚譽為「沉穩的幕後之手」、「當今海軍最值得依靠的中堅」後,泰吉心裡的某個角落,忽然裂了一道縫。
不是嫉妒,也不是不服氣。而是一種說不出的違和感。
他開始調閱過去的資料。最初只是出於好奇,想多了解一點納韋恩的來歷。可是越往下查,越發覺那一切都……太乾淨了。
——出生地?模糊。只寫著「東海沿岸村落」,卻查無實據。 ——入伍記錄?跳得過快,早期的經歷像是被有意刪減。 ——推薦人?不詳。署名的那位海軍高層在三年前死於事故。
泰吉不只一次懷疑,是不是系統出了錯。 可當他打開納韋恩的軍官檔案時,資料齊全得讓人發寒,像是特地為了查閱者而準備好的一份標準模組。乾淨、無瑕、沒有一絲多餘。
可是最後,自己竟然也輕而易舉的放棄了。就這麼像爛掉的蘋果會自己掉落一樣的放棄了。他不清楚為甚麼,可違和感消失了。他不再感到詭異,也不再認為納韋恩會有甚麼黑歷史。只是隨著時間越來越信賴他,越來越崇拜他,崇拜到自己已經快要成為對方手中的提線木偶也不知情。
*
終於有人起疑了。
革命軍情報部的一名老特務,編號「K17」,在審閱過去兩週海軍的行動後,發現了一件異常的事:情報太準確了。準確到像是有人在給他們餵食,而非他們偷來的。
「K17」不是那種容易被動搖的人。他歷經過三任情報指揮官的死亡、親自手刃過十二名雙面間諜,也曾單人滲透政府支部長達八個月。他嗅出了味道——這不對,太不對。
因此他決定設一局,設給那位透過海軍中層泰吉傳遞情報的「幕後人物」。
情報是假的。一座據點的位置、一次軍火轉移、兩個據說即將叛變的海軍高官。他設計得天衣無縫,任何正常的情報人員都會信以為真,甚至會以為這是上天給的機會。
泰吉如他們預料,將消息傳了出去。K17等著看那位操縱者的反應。
可他沒想到的,是這場局……反而讓他自己曝了光。
——三天後。
革命軍的東部據點遭襲,攻擊方並非海軍正規部隊,而是當地民兵與走私者聯手組成的傭兵團。他們聲稱是「收到一份情報文件」才發動突襲,文件詳細指出據點設施、出入口與兵力分佈。
更令人發寒的是,那份文件的落款,是革命軍情報部內部的格式。 只有少數人能製作,K17是其中之一。
消息傳回總部,內部開始動搖。有人懷疑是K17自己洩密,有人懷疑是K17被轉化,甚至開始懷疑整個情報部門是否早就被海軍滲透。短短一週,三人請辭,兩人失聯,一人被軟禁。
K17知道自己失敗了,但他不明白的是——他們的局到底哪一步被識破?
直到有一天,他收到一張小紙條,從自己辦公桌的夾層裡被輕輕推出:
「你太急了。魚要餓,才會咬餌。謹慎一點,下次再合作。——N」
K17手指顫了一下。那一刻他終於明白,自己從頭到尾都只是納韋恩棋盤上的一枚——主動送上門的棋子。他不是被識破,是被誘導設局。
*
終於處理掉那老頭子了。他可費了我不少力氣。納韋恩想著。坐在辦公椅上轉著鋼筆。他近期的身體狀況只能說是越來越差,不,應該說已經回天乏術了。他試過各種療方、草藥、甚至島祖傳的祕方,對他現在的狀況都絲毫沒有效果。
他已病入膏肓。
鋼筆掉落,發出「鏗鏘」一聲聲響。納韋恩感覺自己的太陽穴隨之泛起疼痛的漣漪。他皺起眉。講得這麼好聽,其實就是他已經快要連這樣微小的聲音都受不了了,竟然還能上戰場,連他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原來意志力是可以達到這樣的效果的。
「哼。」他冷哼一聲,他早就知道了不是嗎,意志力甚麼的。
他撐著額頭,感覺自己像是一面快裂開的鏡子。表面還完整,映照著眾人想看到的形象,實際上裂縫正悄悄蔓延。
耳鳴開始了。那種從體內生出的音嘯,比任何聲響都要刺耳。他深吸一口氣,盡可能維持平穩。這不是第一次,卻是最長的一次。他彷彿能聽見身體裡某處器官正在發出沉默的呻吟。
「不能倒。」他低聲說。為了族人,為了里恩,為了爸爸和媽媽。還有自己。
*
會議室內空氣沉悶。 長桌上擺滿了卷軸、戰略圖與已經翻皺的報告,厚重的帆布窗簾遮住陽光,只有幾縷光從布邊漏出,像刀子一樣落在文件上。
納韋恩坐在靠牆的那一側,位置不算顯眼,卻也無人敢輕視。他的外套整齊,袖口扣得密實,一如既往的形象——優雅、沉穩、不動如山。
「這次西線如果調集不及,會不會讓革命軍趁機從北部滲透?」一位少將開口,聲音裡帶著壓力。
納韋恩沒抬頭,只低低回了一句:「不會。」語氣如以往地冷靜、精準。他翻開面前的報告,視線卻慢了一瞬。 眼前的文字模糊重疊,好像多了一層半透明的薄膜。他勉強壓住噁心感,抬起頭想再補充一兩句話,卻發現嗓子竟有些發乾。
「納韋恩上校?」會議主席朝他望去。
他點點頭。 「……依據最近的運補速度,我建議先暫緩東南前進線,否則後勤會出現——」
嗡——
耳鳴突如其來,像一道深水中的警鐘。他眼前的會議室開始變形,眾人的臉輪廓像是被水晃動般扭曲。他抓住桌角,想把一切穩住,卻發現手已經出汗,甚至開始顫抖。
他強撐著語句,聲音卻越來越小。
不行,不行,不行… 坐在他對面的副將微微皺眉,像是察覺異樣。
「納韋恩上校……您臉色不太對……?」
他沒應聲,只是搖搖頭。彷彿只要搖頭,就能把整個世界搖回正軌。可下一秒,上腹一陣絞痛襲來,從橫膈膜直衝喉頭,他捂住嘴——
「……咳……噁!」
是吐意。強烈到幾乎要把胃連根翻出來的那種。他眼前一黑,勉強支撐的身體終於脫離椅背,向側邊倒去。
「納韋恩准將!」 「快叫醫官!」
會議室一陣騷動。 他仰躺在地失序的抽搐著,嘴角流出白沫,臉色慘白,胸口劇烈起伏,汗水順著鬢角滴落。有人把他翻向側面,但他不知道是誰。他聽不見眾人喊叫的聲音,只聽見自己心跳的轟鳴—— 砰,砰,砰—— 像是一顆正被炸裂的彈藥,最後的倒數。
在已經看不清的視野裡,他勉強看見索托利亞的海狗頭套,那副跟了自己十年之有的頭套。他的眼角流出水,不知是淚還是生理反應。
他閉上眼。
*
會議室騷動時,索托利亞是唯一沒有喊叫的人。 他的目光停在納韋恩倒下的瞬間,凝滯了短短一秒,然後猛地站起,椅子因衝擊「喀啦」一聲往後倒去。
他大步上前,蹲下來翻過他的身子,聲音沉得像往常那樣冷靜。 「快叫軍醫,把診療組叫過來,現在!」
他伸手觸及納韋恩的額頭,體溫已低得像是剛從雪地裡撈出來。他的手一顫,卻立刻收回力道。
「……混帳。」索托利亞低咒一聲,眼神像是看穿了一切。他早就知道納韋恩有問題。只是沒說破。現在,代價來了。他低聲補了一句,只有納韋恩能聽見—— 「你也太過分了。」
不是責備,而是痛惜。可惜納韋恩已經失去意識。
泰吉站在會議室另一端,整個人僵住了。 他手裡握著剛寫到一半的報告筆記,握得死緊,指節泛白。
他本能地想衝過去,但腿像灌了鉛。他從未見過納韋恩這副模樣——嘴角流著白沫、眼神渙散、汗濕的髮黏在額前,像斷了頭的布娃娃一樣晃動著。
那是一尊倒塌的神像。
「不……不可能……」泰吉喃喃,眼神迷茫。
一旁的軍官正在呼救,有人掏出藥劑,有人指揮軍醫來開門,泰吉卻仍站在原地。
直到某個聲音斥喝他:「還愣著幹嘛!快把急救包拿來!」
他才猛然驚醒,跌跌撞撞地跑出門去。那一刻,他心裡只有一個聲音:
「不可以死啊……你不能就這麼死了啊……」
*
這不是自己第一次崩潰了。
在這之前還有好幾次,其中一次,洗澡時鼻血忽然嗆出,自己雖然沒有被嚇到還是愣了一下。接下來的發展簡直打破天窗。我的凝血功能像是停止了一樣,鼻血不停不停的流,整個浴室都是鮮紅色的血液,當時我聞不到味道,但我想一定充斥著血腥味。
最後是我踉蹌的跑出獨立浴室,翻找藥罐,尋找凝血劑,打了10mg才緩和下來。
還有一次,是在睡覺時忽然胸口劇痛,無法呼吸。我喘著粗氣,想要攝取氧氣,卻發現徒勞無功。那時是我第一次覺得自己要掛了。
醒來後我發現自己全身重的像鉛,當天我請了假,就這樣躺在床上休養了一天。
這樣啊,我已經沒有時間了啊
*
CHAPTER 6.
納韋恩准將陷入昏迷這件事再次引得海軍內部大為混亂。但這並不是第一次有人倒下,也不是第一次權力失衡。不同的是,這一次倒下的人,是那位從不出錯的男人。海軍上層在三日內召開了五次會議,參謀總部、軍法部、情報科相繼發布聲明卻全都語焉不詳,無法掩蓋那潛藏於廊道與耳語間的巨大焦慮。
有些人開始行動。有些人選擇靜觀其變。還有些人——早已準備好了。
納韋恩所留下的權限文件被封存於總部第三層的戰略室內,僅由最高指揮系統中的三人能夠接觸。而關於他昏迷的具體原因,醫療報告標註為「不明因素導致之神經性暫停反應」。這種模糊語言,在軍事體系中幾乎等於公開承認:我們失去了控制。
納韋恩的狀況相當不樂觀。每兩小時必須從橫隔膜間抽取積水,呼吸依賴人工維生裝置維持,輸液架上懸掛著七至八袋點滴,透明管線交錯而下,連接至他的手臂、胸口與腿部靜脈。他下腹插著導尿管,皮膚因長期臥床已開始泛出微紅的壓瘡。醫療室外,有人輪班守著監控儀表,24小時不曾間斷,彷彿一秒鐘的延遲,就足以引發軍政體系的崩潰。
納韋恩倒下了,但他的權力尚未真正落地。那些注視他沉睡的人們——有些惋惜、有些恐懼、有些,已經開始盤算。
醫療報告一經送出,立刻被第三權限封存。
是索托利亞親自下的命令。 他動用了身為中將的特殊指揮權,封鎖關於納韋恩病情的全部資訊,包含症狀進展、藥物清單、體溫與血壓變化數據,甚至連心電圖的波動圖表都被限縮為三人可讀。他說得不多,只在會議室裡留下短短一句:「他不是誰都能議論的對象。」
沒有人反駁。也沒有人敢。這種沉默,在海軍本部是最清晰的命令。
封鎖命令發出的當晚,索托利亞曾獨自走進納韋恩的病房。 那是深夜兩點,值班醫護皆被請離。老中將站在病床邊,靜靜看著那張蒼白得近乎透明的臉。輸液管在他腳邊輕輕晃動,顫著滴下藥液聲,像某種緩慢的倒數。
他什麼都沒說。只是伸手,輕輕將納韋恩額前的一撮髮絲撥開。
那一瞬間,他像是做了什麼決定。
消息封鎖的命令一下,整個軍事通訊系統瞬間出現多處無法解碼的「資訊死角」。這是過往只有發生重大政變或機密作戰時才會出現的異常狀態。但這一次,沒有作戰,沒有外敵,甚至連明確的命令文件都沒有。唯一被確定的是:納韋恩准將病危。
參謀長艾蘭·赫斯特是第一個提出質疑的人。他在會議上冷冷地問: 「我們是在面對敵軍,還是在掩護內部崩解?」
他並未直接點名索托利亞,但話語之中已有挑戰意味。赫斯特一向野心明確,納韋恩在的時候他收斂三分,如今這個阻礙倒下,他已開始著手聯絡情報科中一批忠於他的人馬。 傳言指出,他正準備推動「過渡戰略指揮委員會」的提案,藉此削弱索托利亞與納韋恩體系的餘留影響。
泰吉則是另一種反應。 在聽見封鎖命令的那一刻,他沉默了很久,沒有說話,也沒有問問題。 只是在晚間加班的走廊上,一遍又一遍地打開那封他無法再讀取的醫療紀錄,像是在徒勞地驗證某種不願相信的事實。
他想過闖進去,但沒去。他不是愚蠢的人,他知道這種時候的衝動毫無意義。 可是,心還是急。急得讓他每走幾步就回頭張望,像個在等人歸來的士兵——只是他等的那個人,此刻連是否還「存在」都成了未知數。
*
——你總是這樣,什麼都不說,就把所有事安排得井井有條。連倒下的方式,都像在設局。
索托利亞站在病房外,點著煙。煙沒抽,只是燃著。他老了,肺不好,早不該再抽,可他需要這股熟悉的味道來壓住心裡那一點點不穩。
他不是不懷疑。納韋恩倒下的時間,太準了。倒在戰略高峰、倒在敵我未明的節點上、倒在所有人都以為他將提出新命令的那場會議前。
這不像意外,更像某種安排。
可他還是選擇封鎖情報。不是因為信任,而是因為責任。納韋恩若真的在算局,那麼局還沒完。索托利亞必須撐著、護著、壓著——直到他能回來,或者,直到他親自收手。
——你從不是我教出來的,卻學會了我不願教的全部。 ——如果你聽得見,就快點醒來吧。你欠我的,還沒還完。
*
他好像看到了,又好像沒看到。所有東西都處在一個很模糊的界線上。現在的他,就連夢境裡的景象都很模糊。事實上,他連哪個是夢哪個是現實都搞不懂了。
他看見自己的手,那是自己孩童時期的手。還沒有被自己玷汙時的手。他抬頭,眼前是一片蔚藍大海。海浪聲刷刷作響,暖風正面吹向他的臉龐,不帶任何沙礫。
「吶,」他聽見聲音。轉過頭。映入眼簾的是那他拚命想看清,卻始終無法看清的面容。自從那天之後,他再也無法看見那張臉。
「我知道你想我了。你很孤單吧。但沒事了。我在這裡,陪著你。」
騙人,騙人,你哪裡都不在,你早就不在了啊!是我親手殺了你的,這一切不過是悲哀的我創造出的假象罷了!你到底甚麼時候可以吐出一句真話?
「我愛你。真的。」那個模糊的影子說。
他睜開眼。
他睜眼時,天氣很好。
光線透過紗簾照在地板上,投出被火燒過的痕跡形狀。他的身體還未恢復,但意識極為清晰,清晰到讓人不安。
沒有人在房間裡。他知道這代表什麼——不是沒人在等他,而是沒有人敢進來。他坐起來的時候,感受到每一根神經都在抗議。他花了三分鐘走到窗邊,撐著窗框看向外頭。
海軍總部已非昔日模樣。空氣中仍殘留燒焦氣味,遠處有醫療帳篷與燒毀的武器殘骸。他沉默地看著這一切,像在看一場他沒有參與卻早已結局的戲劇。
「開始了。」他低聲說。
*
病房的窗戶沒開,室內的空氣被過濾器削得過於乾淨,幾近無味。納韋恩坐在床上,側頭望著牆上的掛鐘,指針輕輕滑動,沒有聲音。
門開了。索托利亞走進來,腳步慢而穩。他手中沒有文件,也沒有軍帽,身上穿的是少見的深灰便服,看起來像是探望老朋友,而非聽命於上司。
兩人沉默了將近十秒。然後是索托利亞先開口:
「你終於醒了。」
納韋恩沒回話,只點了點頭。
「……戰爭已經結束。」 他補了一句,像是在彙報,而非交代。
納韋恩轉頭看著他,眼神沉靜得可怕。
「我需要戰爭期間的完整紀錄。從第一場交火開始,到停戰為止。包含內部指揮變動、人員調遣與死傷清單。」
索托利亞頷首。 「會送到你房裡。」
他沒有多問一個字。這是他第一次,在納韋恩面前表現出近乎臣服的姿態。
隔天晚上,泰吉來了。他沒按門鈴,只是推門走進病房,然後站在門邊,一言不發。納韋恩抬起頭,看了他一眼。那眼神一如既往的尖銳,甚至可以說更具有侵略性。
「你瘦了。」他說。
泰吉沒有回應。他的臉色蒼白,眼圈泛紅,像一具尚未處理乾淨的屍體,還殘留著戰場上的餘溫。他走到病床邊,低頭看著納韋恩,像是想說點什麼。
最後,他只是問:
「你……記得最後一句夢話是什麼嗎?」
納韋恩沒有回答。他閉上眼,像是避開了什麼,又像是認可了什麼。
泰吉垂下頭,雙手握緊。
「不管你記不記得……那句話是真的。」
說完,他轉身離開,沒有回頭。
戰爭結束後的第一次高層會議,地點在海軍總部第一作戰廳。 所有人都到了,除了納韋恩。
參謀長赫斯特坐在主位,正準備開口發言。就在這時,大門無聲無息地開了。納韋恩走進來,穿著一身正式軍服,扣子扣得一絲不苟,沒有佩劍,沒有徽章,只有一張蒼白卻極度冷靜的臉。沒有人開口。沒有人站起來,但沒有人敢繼續坐下去。
他走到會議桌前,停在赫斯特旁邊,低聲說了句:「你坐錯位置了。」赫斯特眉頭一跳,但終究什麼都沒說,慢慢起身,退到一側。納韋恩坐下,環視全場。他沒有準備發言稿,沒有看任何資料,只說了一句話:
「你們做得很好。我會處理接下來的事。」
然後他笑了。不是禮貌的微笑,是一種近乎溫柔、卻讓人寒毛直豎的表情。會議室內無人作聲。
那一刻,他用無聲奪回了一切。
那天的會議氣氛異常沉重。雖說戰爭已結束,但總部的每一個人都知道,真正的戰爭才剛開始。
納韋恩坐在主位,身後是垂直落地的白色光牆,映出他清瘦卻堅硬的輪廓。沒有人知道他從何時恢復至此,也沒有人敢問。
他翻開面前的資料夾,一頁頁看得極慢,指節輕敲著紙面,像節拍,也像審判。
「在戰爭第十二日,C區第二防線被突破。根據我目前掌握的紀錄,該區部隊本應由第十三戰術支隊提供支援。」 他抬起眼,看向那名坐在左側的軍官。 「格倫上校,能說明一下,當時你為什麼選擇轉向撤離而非固守?」
格倫臉色發白,額角冒汗,嘴巴微張,還未來得及開口,納韋恩已經接著說:
「根據前線士兵的錄音檔案,你當時的通訊內容如下——」 他按下資料夾中內嵌的晶片,室內音響響起一段錄音。
【……什麼?他們還撐著?都這種情況了還不死,真是頑強啊……】 【……只要戰術上能合理解釋,這筆爛帳不會追到我頭上。】 【……他們算什麼,失去幾個底層就能換來我手上的財產整體保留,這是交易,不是背叛。】
錄音戛然而止。全場鴉雀無聲。
納韋恩的眼神沒變,聲音依舊溫和。
「格倫上校,你說這是交易。那我今天也給你一個交易。」
他合上資料夾,動作輕得優雅。
「即刻起,剝奪你的一切軍銜,撤銷退伍金與勳章,並將你移交軍法部處理。罪名:在戰時以保全自身名利為優先,造成C區第九小隊全軍覆沒。」
格倫猛然站起,滿臉驚懼。
「這不公平——!納韋恩准將,你不能——」
「我現在是少將。」納韋恩打斷他,語氣平靜至極。
「而你,現在是軍法調查對象。請離開這裡。」
兩名軍法部人員走進會議室,不發一語地將格倫帶走。他在門口大喊的聲音還未消散,納韋恩便已翻到下一頁資料。
仿佛什麼都沒發生。
會議持續進行,空氣如鉛。
納韋恩翻閱資料,指尖在某一頁停下。他看著那張文件,沉默了幾秒,然後抬頭,點名:
「艾格納中將,請您起立。」
坐在右側的老將一震。他的頭髮花白,軍服熨燙筆挺,勳章掛滿一側胸膛。他站起時,神色仍帶著一貫的自信與不解。
「有什麼需要我解釋的嗎,少將?」
納韋恩的聲音極輕。
「需要。」
他放下資料夾,直接看向對方。
「你是否還記得,十七年前的‘特別清除行動’?」
會議室內有人微微變了臉色。
艾格納眉頭微皺:「那是軍方內部作戰。記錄已經銷毀,且與本次會議無關。」
「錯。」納韋恩語氣未變。「它與我有關。」
他站起來,緩步走到會議室中央,語氣依舊平靜。
「十七年前,世界政府下令清除一個位於南海群島的偏遠族群。官方理由是該區存在叛亂份子、潛藏武力威脅。但實際上,那裡沒有任何軍武裝備,只有幾百名擁有特殊血統的原住民。」
他的聲音漸漸變冷。
「當時的主導者,便是你——艾格納·費爾中將。」
會議室一片死寂。
「你策劃了這場屠殺,並將未死的少數族人移交給世界政府研究部門進行活體實驗。」
艾格納咬牙,臉色刷白。
「我……我只是執行命令。那是高層決定,我——」
「你可以說謊,」納韋恩截斷他,「但你也知道,我手上有完整的調度紀錄、通訊回傳與你親筆簽署的命令影本。」
他走近一步,聲音壓得更低:
「那場行動中,有一百三十四人死亡,其中包含一位八歲的男孩。他的全族都被殺死,他自己被關了五年,成為政府研究報告裡的‘極限精神耐受個體’樣本代號。」
他抬頭直視艾格納,第一次,在眾目睽睽下露出了一點笑意。
「你還記得那個代號嗎?」
艾格納後退一步,手顫了。納韋恩輕聲說:
「是N-17。那是我。」
他沒有說再多一句話,只按了個鈕,會議室大門打開,兩名黑衣司法人員走入。艾格納渾身顫抖,一步一步被帶走,嘴唇動著,但發不出聲音。門關上後,納韋恩才緩緩吐出一口氣。那一瞬,他眼中沒有勝利。只有冷,與遠古記憶裡,那片被火燒過的故鄉。
他把資料夾放回桌上,低聲說:「總算……還了一筆。」
CHAPTER 7.
那是在他公開事實後的第三天。
街頭的大螢幕上播放著新聞,解說他當年被活體實驗的紀錄,一字一句都經過剪輯與潤飾。媒體用詞小心,卻無法掩蓋一件事—— 「納韋恩」這個名字,已不再只是人名,而是變成一種生物學上的異類指稱。
——某種身體可以承受超劑量神經壓力的實驗體。 ——某種血液可能含有抗體、可改寫軍人體質的遺傳因子。 ——某種不存在於正常族群中的「未知序列」。
他接到三封機密邀約信——來自三個國家的研究機構,表面說是會談,實則是活體控制提案。還有人出高價懸賞他的「活體回收」。
甚至連海軍高層都有人開始竊語:
「我們是不是該保護這個人,或者,該控制他?」
納韋恩站在窗邊,看著新聞畫面裡自己年少時的照片,那雙眼是他的眼。那是他。是某個種族遺物的殘影。
那天深夜,他啟動了預設的程式碼:銷毀所有關於「納韋恩」的數位紀錄、解散舊部隊、銷毀生物資料樣本、摧毀與族人有關的一切封存檔案,甚至將自己的血液樣本一滴不留地燃盡。
他要讓整個世界只留下一個真相——「納韋恩從不存在」。
*
那天是傍晚,天空像一張熄滅的軍旗,灰藍無光。 索托利亞坐在病房外的長椅上,手裡握著還未點燃的煙。他沒抽,只是捏著。像在等一個他早知道會來、卻仍不想面對的人。
門打開了。
納韋恩穿著便服,黑色大衣、襯衫扣到最上,領口收得筆直,像是要出遠門,也像是即將永不歸來。
他在索托利亞身邊坐下,沒有說話。
兩人安靜地並肩坐了幾分鐘。然後,是索托利亞先開口。
「你決定了?」
「嗯。」
「去哪?」
「哪裡都不是。」
索托利亞沒有追問。他只是把煙放進口袋裡,雙手交握放在膝上。
「真是諷刺。整個體制都因你而動過一次,結果你連個墳都不打算留。」
納韋恩微微一笑,低聲說:
「那不是我。」
「什麼不是你?」
「那些功績、那些位置、那些憤怒、那些名字——都不是我。我只是在完成該完成的事。」
「那你是誰?」
納韋恩停頓了一下,輕聲回答:
「我是一場錯誤的延續。」
索托利亞眼神晃了下。他想說什麼,卻什麼也說不出。
最終他只是問:
「你恨我嗎?」
納韋恩轉過頭看著他,眼裡沒有恨,只有一種疲憊的寬容。
「我原本恨。但你給了我機會——不說原諒,至少是選擇的餘地。」
索托利亞點點頭,眼眶有些紅了,但他沒讓淚落下。
「你會……記得我嗎?」索托利亞問。納韋恩搖頭,輕聲說:
「我會讓你記得我。」
也許這就是自己留給他的,最後的仁慈吧。
然後,納韋恩站起來。伸出手。索托利亞沒有握手,而是站起身,輕輕摟住他。那一刻像一場靜靜的葬禮,沒有花,沒有哀號,只有失語的依戀。
兩人沒有再說話。
納韋恩轉身離開,身影筆直地走進那條染上晚霞的長廊,一步都沒回頭。索托利亞站在原地,像守一座空殼般站了許久。直到他確定那人真的消失不見,才低聲說了一句:「我一直都知道……你會走上這條路。」
*
離開之前,他來到軍部系統終端機前,操作著刪除個人資料的流程。最後一欄是:請輸入身份驗證代號。
他停頓了幾秒,沒有輸入「納韋恩」。 他緩緩地打出另一組字母:
Hua Ai.
畫面閃了兩下,紀錄被覆寫,然後歸零。
他站起來。
我不是納韋恩。我是華艾。那個被你們忘了十七年的小孩。從今以後,全世界都即將忘記納韋恩的存在。
CHAPTER8.
小村診所的華艾醫生
診所的門鈴輕輕響了一聲。
「早安~」一個奶音拖長語尾,小跑步聲響起。
華艾戴著聽診器從後方走出來,頭髮軟軟地呈橘色泡泡狀,帶波浪狀,陽光照進來的時候,還能看到髮絲裡柔和的金邊。他穿著寬鬆的白襯衫,袖口有點太長,被他捲了三折。襯衫下擺紮進卡其布長褲裡,看起來像是還沒完全清醒的青年教師,而不是什麼醫生。
「你又感冒了嗎,小陽?」
小男孩氣鼓鼓地搖頭:「不是我,是妹妹啦,她鼻涕一直流。」
華艾蹲下身,把手掌貼在小女孩的額頭上,眉頭輕輕皺起。
「……有點熱。來,我們進去量體溫,好嗎?」
他說話的聲音很溫,很慢,像是擔心自己說太快會嚇著孩子。
小陽抱著妹妹跟在他身後進了診療室。診療室很簡單,一張木桌、一張病床,牆上貼著手繪的動物圖鑑和花花綠綠的問候卡。 有張卡上寫著:「謝謝你救了我爺爺。」 旁邊貼了一張畫歪的笑臉,笑臉旁邊畫著一團超誇張的橘頭髮。
「會痛嗎?」小女孩問。
「不會的。我是溫柔系的醫生,給你蓋印章就不會怕囉。」
他邊說邊從抽屜裡拿出一個章子,蓋在她手背上——是一隻笑咪咪的刺蝟。
華艾每天會早起澆花、幫病人量體溫、傍晚在診所外坐著看日落,有時會拿紙張折一隻又一隻的紙鶴。他從不說自己的過去,也沒人問。只知道他的存在是個謎,卻又無法克制的深深信賴著他。
那天晚上,風有點大。
診所的門口掛著風鈴,叮鈴聲被風吹得有些急促。華艾剛泡好一壺白茶,正準備坐下折紙鶴,門忽然被敲了三下。
「晚安,請問這裡是診所嗎?」
聲音溫和,卻帶著刻意壓低的氣息。
華艾拉開門,看到一名陌生男子,穿著不起眼的灰色風衣,腳上卻是乾淨得不合常理的軍靴。手上沒有病歷,也沒有孩子,只有一雙觀察得太仔細的眼睛。
「我只是路過,聽說這裡的醫生人不錯,能幫看看舊傷。」
華艾沒有多說,側身讓他進來。
他替那人檢查了肩膀上的舊刀傷,動作極慢,語氣溫和。
「這不是舊傷,是六個月前留下的。」他語氣淡淡,「而且是制式海軍短刃的傷口,角度從上往下,像是近身搏鬥中留下的。」
那人一頓,沒說話。
華艾繼續:
「你說你是路過的。可你身上有未褪的軍火藥味,鞋底沒有泥,袖口太乾淨。你不是從路上來的,是從某個整潔得過頭的地方——比如軍艦,或者基地。」
他抬起頭看向對方,笑了笑,像在跟孩子聊天一樣。
「你來不是為了看病吧。」
那人沉默了一會兒,終於笑了。
「你變了,納韋——」
「他不存在了。」華艾打斷他,語氣平穩。
「我現在只是這裡的醫生,會替孩子量體溫、煮茶給老人喝,偶爾也會折點紙鶴。」
他站起來,把一隻紙鶴輕輕放到那人的手掌上。
「你要是還想繼續記得,就帶著這隻鶴離開,什麼都別說。」
那人看著那隻紙鶴良久,最終沒再說話。
他起身、走到門口、停頓了一下。
「……你知道…」
「我知道。」華艾背對著他,像是在清洗茶杯。一陣風掠過,風鈴聲斷斷續續。門關上的瞬間,整個房間又恢復了寂靜。
他坐回椅子,茶還是熱的。紙鶴又折了一隻,這次是藍色的。
*
最近海軍很忙。
不是因為戰爭,也不是因為政變,而是——奴隸。
位於天龍人支配區的幾處地下飼養設施接連被攻破。有人說是革命軍干的,有人說是內部爆炸引起火災,還有人低聲傳言,那些「實驗品」自己逃出來了。
不是每個人都成功。有的被燒死,有的被當場射殺,還有一些,不知所蹤。
海軍高層焦頭爛額。 戰國退下後,新任元帥盃繼位。這位手腕狠辣的指揮官對外嚴禁情報洩露,對內卻悄悄擴編了「資源回收部門」,針對目標不是武器,而是人。
那些逃出來的人,不是普通人。 他們曾被關在地下實驗室裡,被注射、分解、重組,被剝奪姓名,只留下代號。現在,他們無法融入正常社會,也無處可去。
但,有些人找到了路。
*
夜裡,一輛破舊的馬車抵達小鎮外圍。沒人記得它怎麼來的。車夫低頭離去,只留下車廂裡蜷縮的兩個人影。
天還沒亮,診所的門就開了。
「喝點水。」華艾蹲下,輕輕托起那名少年顫抖的手,把杯子遞過去。
那名男孩害怕極了,卻也不敢違抗命令,趕緊抓起水杯把水喝下肚。沒有懷疑。沒有揣測。事實上不是沒有,而是不敢。
他從來不知道水是可以「選擇」要不要喝的。
華艾沒有催促,只是靜靜蹲著,像是在等一隻受驚的小獸主動靠近。他看著那孩子喝完,輕聲問:「你會痛嗎?」
男孩愣住,像是這句話裡藏著某種陷阱。他沒說話,只是下意識地搖頭。旁邊那個年紀更小的女孩微微抬起眼,喃喃說了一句:「他不會說話……被罰過……聲音壞掉了。」
華艾點點頭,沒有露出驚訝的神情,只是輕輕把披風蓋到男孩身上:「沒關係,不說話也沒關係。」
他站起身,走到診療桌後,打開抽屜,拿出一盒藥膏與一小瓶液體。
「你們的傷,我會治。不要怕。我不問從哪來,也不問為什麼來。只要你們還想活下去,我就在這裡。」
他說這話時,沒有對視,只是溫柔地替男孩消毒手腕上那些被電擊留下的痕跡。男孩低著頭,全身僵硬,像是正等著下一秒會被打。
但什麼都沒有。
只有棉球的觸感、溫熱的氣息、和一個聲音緩緩說道:
「這裡不是禁閉室。這裡沒有命令,沒有實驗,沒有上對下。這裡只有你和我。」
男孩眼角悄悄泛起濕意。不是因為痛,是因為陌生。
從未有人把他當人。
他抬起眼,看見華艾的髮絲在燈光下輕輕發亮。那是他從未見過的顏色——像晨曦初升時尚未溶解的夕陽殘光。
女孩忽然抓住華艾的衣角,小聲問:「你是……神嗎?」
華艾頓了一下,然後輕輕搖頭,笑著答:「不是。」
那天夜裡,村莊的天空格外安靜。診所的門關著,窗子裡透出一點燈光。光裡映著三個影子——一個醫生,一個孩子,還有另一個蜷縮著的孩子。
沒有哭聲,只有安靜的呼吸。就像某種尚未命名的救贖,正在這片被遺忘的土地上緩慢發芽。
*
不只是實驗體,還有天龍人地牢內的奴隸。死神先生會給那邊的將死之人一顆糖,被那裡的人們稱呼為溫柔的死神。至於那些剩下的實驗體(或奴隸)他則會詢問他們的意見,是想要離開這裡,還是死在這裡。畢竟他們都曾遭受非人的折磨,有些人說不定不想繼續活下去,只求最後的安寧。這時候,死神先生就會讓他們安詳的去世 。在那個封閉又絕望的環境裡,每天都有人在等著溫柔死神的到來。有人稱呼他為神,有人認為他是幽靈,也有人說,他是一個潛行者。沒有人真正見過他的面容,在黑暗的地牢裡,他們只看見一個有如天使一般的存在。
地牢深處傳來水滴落石的聲響,滴、滴、滴,像是無休止的倒數。濕氣凝結在空氣裡,每一口呼吸都沉重得像嘆息。這裡沒有窗,沒有風,只有濃烈的鐵鏽味與不知名的腐敗氣息,在地底無聲蔓延。
然後——腳步聲響起了。
那不是警衛的靴音,不是施暴者的鐵鏈聲,也不是逃亡者的慌亂。那是一種極輕、幾乎無法察覺的踩踏,像是誰在夢裡走路。
地牢盡頭的陰影動了。有人站在那裡。
他披著一件深色的長斗篷,布料在破敗的石階上無聲拖行。他的臉被面具遮住,只露出眼睛。他的身影很瘦,但站得筆直,像從某個不存在的地方來到人間的執行者。
「……來了,是祂來了……」有人顫聲低語。
有人下意識地跪下,不是因為信仰,而是因為那種本能的畏懼與渴望混合成的絕望敬畏。
斗篷男子沒有說話。他只是緩步走近其中一名奄奄一息的奴隸,那是一位年邁的老人,身上全是癒合不全的鞭痕,眼神已空。華艾蹲下,從斗篷內掏出一顆小小的糖球,包著皺皺的銀紙,放進對方嘴裡。
「……會痛嗎……」老人微弱地問。
華艾低聲回答,那聲音在面具後像一縷霧氣般輕柔:
「不會了。」
老人閉上眼睛,像是放下了什麼,緩緩地吐出最後一口氣。
而華艾起身,無聲地轉身離開。他沒留下名字,沒留下任何聲音,只留下那些躺在地上的人,望著那道消失在黑暗中的身影,輕聲呼喚——
「……死神……溫柔的死神……」
就在他轉身欲離開時,身後傳來一聲極輕的咳嗽聲。那聲音太小了,像是塵埃落地時不小心驚動空氣,卻硬是攔下了他的腳步。
華艾停下,轉過身,看見鐵欄角落裡蜷縮著一個孩子——瘦小得幾乎可以與骨頭劃上等號,雙眼睜著,卻像無神的琉璃珠,渾濁而乾裂。他的手腕上纏著早已滲血的鐵鏈痕跡,嘴角還沾著乾涸的黑血,但他睜眼看著華艾,像是在等待什麼。
華艾走近,蹲下。斗篷的下擺覆住石地,掩住那孩子身邊的血與污泥。
兩人四目相對。
「……你是……誰……?」孩子聲音嘶啞,像石頭磨過乾裂的喉嚨。
「不重要。」華艾輕聲說,「我不是來救你,也不是來審判你。我只是想問你一句話。」孩子眨了下眼。
華艾問:「你想活下去嗎?」
空氣停滯了一秒。孩子看著他,眼神慢慢泛出一點點濕氣,像是某種遲來的情緒終於找到縫隙滲出來。那不是懼怕,不是感謝,而是一種從未被問過、也不敢想像的選擇——
他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該不該……」孩子顫聲道,「我好痛……我什麼都沒有了……」
華艾沒有催促。他只是輕輕伸出手,覆在孩子額上,像那樣輕柔地測體溫,卻更像一種祝福。
「你還有。你還有語言。」他低語,「如果你願意活下去,明天早上我會帶你走。如果你選擇留下,我可以送你最後一程。」
他從斗篷裡拿出一顆糖,沒有遞給他,而是放在孩子手邊。
「這不是毒藥。是蜂蜜口味的,真的很甜。你想吃的話,就吃它。那表示你想跟我走。」
他起身,轉身走進黑暗,腳步聲如霧。
地牢再次陷入沉寂,只剩孩子緊緊握住那顆糖,手指發抖地輕撫著皺巴巴的銀紙。那是他人生中第一次擁有選擇權,而那個男人……給了他一種近乎荒唐的希望。
那一夜,沒有人睡著。也許只有華艾沒睡,他只是等著黎明,看那顆糖還在不在。
天光還未亮起,地牢的空氣依舊濕冷。鐵鏽與血跡的氣味滲透每一寸牆壁,像是記憶不肯退去的餘燼。
華艾走進來的時候沒發出聲音,他的腳步極輕,幾乎不碰地面。面具仍覆著臉,只露出眼睛,冷靜,柔和,卻不近人情。
他走到昨天那個角落——那裡已空無一人。
不,錯了。
孩子還在,只是他不再縮成一團。那孩子坐著,靠著牆,懷裡緊緊抱著一張破布毯,手中握著那顆糖,銀色包裝紙已經被拆開,糖果露出一半,牙齒印深深咬在上頭。
他吃了一半。
見到華艾,他用力抬起頭,雙唇乾裂,聲音沙啞卻堅定:「……我吃了……我想活……我想知道……我到底還能去哪裡……」
華艾沒說話。他只是蹲下,伸出手。
孩子猶豫了一下,然後慢慢把手放進他的掌心。那雙手像一隻鳥,把孩子殘破的世界包住。
「好。」華艾低聲說,「那你跟我走。」
那一刻,沒有火光,也沒有音樂。只有一個決定,一個選擇,一個孩子,在地獄裡說出他想活下去。
而那個溫柔的死神,轉身成了他的引路人。
那孩子一直睜著眼,靜靜望著從天花板縫隙灑下的光。不是呆滯,而是一種警戒過頭的清醒。
當華艾蹲下,與他平視,問出那句話時——
「你想活下去嗎?」
他沒有立刻回答。只是緩慢地坐起身,像是每個關節都卡著痛楚。然後點了點頭。
「我想活下去。」他的聲音像布一樣破碎。
華艾沒有說話,伸手拉起了他。
「那就先跟著我吧。」他說。
幾天後,孩子洗乾淨了,頭髮剪短,套上一件過大的白襯衫。他站在診所裡的走廊上,有點緊張地望著診療室裡病人的背影。
「我……真的可以留下來嗎?」
華艾正在洗手,背對他,語氣平靜。
「只要你願意,我不會趕你走。」
「那我……是你的助手嗎?」
「嗯。喜歡嗎?」
「喜歡。」男孩笑的靦腆。
「你有名字嗎?」華艾問他。男孩歛下眼神,沒有搖頭,只說:
「我是在那裏出生的。媽媽好像在生我的時候死掉了。沒有人給我取名字,他們只叫我13。」
聞言華艾蹲低身子:
「那你想不想要一個新名字?」
男孩想了一下,最後捏著衣襬,點點頭。
「好啊,那我給你幾個選擇好嗎?這樣你比較好下手。首先…」
CHAPTER9.
傍晚的風從海那頭吹來,帶著潮濕的暖意與熟麵包的香氣。街邊的攤販剛收攤,小酒館的門正緩緩打開,傳出幾聲早飲者的笑語。就在那酒館旁,一個細長的身影晃過街角。
「嗚哇……好重…要不是艾利克跑去玩…」華艾輕聲嘀咕著,手上拎著一袋裝得滿滿的紙袋。長長的麵包棍斜斜探出袋口,幾片生菜從縫隙中冒出來。他的橘色頭髮在餘光裡呈現一團鬆軟的雲,額前的幾根捲髮不聽話地垂著,幾乎要蓋住眼睛。
他走到診所門前,把袋子放在門口的長椅上,正打算拿鑰匙開門,就聽見身後傳來一聲低沈溫和的嗓音:
「請問這裡是診所嗎?」
他轉頭,看見一位紅髮的男人站在酒館門前,身邊跟著一個臉色蒼白的年輕人。紅髮男人微笑著,指指身邊的夥伴:「我們的醫生最近咳得厲害,吃不下飯。他死活不肯讓我帶他去大醫院,只肯來這種——」他頓了下,視線掃過那簡陋的木牌與窗上的小盆栽,「……看起來挺可愛的地方。」
華艾眨了眨眼,像是還沒反應過來。他的聲音慢半拍地接住對話:「嗯……我是醫生,不過診所理論上這個時間打烊了。」
紅髮男人沒有退縮,只是稍微歪頭,語氣像在請託也像在耍賴,眉毛向下撇:「但你剛好還沒進門對吧?說不定你還能開個加班價。」
華艾沉吟了一下,忽然露出一點笑意。他不自覺抬手撥了撥垂到額前的亂髮,然後說:
「那麼收費有一條規矩。」
「喔?什麼規矩?」
「說一個秘密。當作診療費。」
紅髮男人笑了出來,眼角甚至帶著一點笑紋。他沒多想,張嘴就來:「我每天早上會在睡眼惺忪時親吻我的船醫額頭一次,這算嗎?」
那青年臉色瞬間更白了:「隊、隊長!!」
華艾一愣,然後也忍不住笑了起來。他彎下腰拿起那袋被晾在長椅上的蔬果與麵包,邊開門邊說:「這種秘密……不過是日常而已吧?」
紅髮男人聳聳肩,陪笑著跟上:「那你要怎樣的?帶點悲傷的?關於過去的?」
「不,我只是覺得——」華艾偏過頭,用一種很輕很輕的語氣說,「你看起來不會說謊。」
門被推開,一縷黃昏最後的光照進屋內,照亮那張潔白安靜的診療床,也照亮了兩人第一次,帶著笑意的相遇。
「進來吧。」華艾說。
香克斯把北鄉——那個渾身虛脫、猛咳嗽的俊俏男人——抬進診間,讓他側躺。診療間內有股特殊的漂白水味,似乎混了些草藥或精油,讓人不自覺放鬆下來。
要是所有醫療院所都是這種味道就好了。香克斯不禁如此想。
北鄉的呼吸聲時高時低,像風裡飄搖的紙燈籠,隨時可能熄滅。華艾替他蓋好棉被,又抽出聽診器,彎下身子。
「脈搏很亂,肺部也有積液。」他的聲音像是在跟自己說話,也像在讓身旁的人聽見。
香克斯站在門邊,沒插嘴。他的身影佇立在昏黃光影交界處,肩膀寬闊,卻神情謹慎。他不問治不治得好,也不急著表態,只靜靜觀察眼前這位醫生——這位把漂白水擦得過頭、卻不收錢只收秘密的人。
華艾直起身,脫下手套,動作乾淨俐落。 「他需要休息,還有一點鎮咳的藥。我會讓他在這裡待一晚。」
香克斯點頭。過了幾秒,他低聲問:「我可以留下嗎?」
華艾抬眼看他一眼,那眼神既不拒絕也不邀請。
「可以。但別妨礙我煮晚餐。」
這是默許,也是某種默契的開端。
他們之間隔著一張診療床,一位病人,以及無需言語就能理解彼此邏輯的寧靜空氣。香克斯在牆邊坐下,看著華艾把藥瓶一字排開、記錄紙張整齊疊好,每一個動作都像是被修行過的日常。
「所以……你常這樣?」香克斯開口,語氣比剛才輕鬆,「一個人過,照顧整個村?」
「偶爾有小孩來幫忙擦藥罐,但大多數時候,只有我和我助理。」 華艾笑了一下,補了一句:「我不孤單。」
香克斯望著他,嘴角浮起淺淺的弧度。那不是笑,是認同,是某種從海上漂流到岸邊的人才懂的凝視。
「你知道嗎,」他忽然說,「這樣的地方,真的讓人很想留下來。」
華艾沒接話,只是把一碗熱水放到香克斯面前。
「那就坐下來,喝杯茶,等你朋友醒來。村裡晚上風比較大,小心著涼。」
那語氣溫和得近乎殘忍。
屋外天色已暗,夜風從海那頭緩緩吹來,帶著一點鹽味與潮濕的青草香。華艾把窗戶關上一半,走回廚房,一手還拎著那袋尚未處理的食材。
「你喜歡吃辣嗎?」他邊問邊挽起袖子,露出手臂上幾道舊疤,語氣像在問天氣。
香克斯坐在小木桌旁,拉開椅子,像個過於自在的客人。「我什麼都吃,只要不是藥。」
「那就不加辣。」
他們一前一後地處理蔬菜、煮湯、切麵包。屋內燈光昏黃,照在陶鍋上浮著的氣泡、切板上整齊的番茄片、還有不小心沾上麵粉的袖口。香克斯偶爾動手幫忙,更多時候只是靠在牆邊看著華艾,眼裡有種近乎安詳的東西。
湯煮好了,是番茄馬鈴薯湯,帶點甜味。兩人把湯倒進裂了邊的瓷碗,坐在同一張桌前,靜靜吃著。
「你每天都這樣?」香克斯問。
「差不多。」華艾用湯匙舀了一口湯,吹了吹才放進嘴裡,「病人不多的話,我就會煮點熱的吃。」
「助理人呢?」華艾相信他只是出於好奇。
「出去玩了。」
香克斯沒說話,只是咀嚼了一會兒,忽然笑了。
「我得承認,我以為醫生會吃得比較……營養一點。」
華艾也笑了,低低的,像風穿過門縫。
「活著就已經很營養了。」
他們對坐著,湯碗之間的距離很近,話卻說得很輕,像生怕驚動了這份靜好。
月光淺,照不穿診所的窗簾。香克斯在客廳那張舊沙發上闔眼小憩,牆上的鐘指著凌晨三點。屋裡靜悄悄的,直到一聲急促的咳嗽打破平靜。
接著是壓抑的喘息聲,像被水嗆住的人在努力掙扎。
香克斯猛地起身,推開診間的門,只見北鄉的身體在床上蜷縮,胸口劇烈起伏,額角滲出冷汗。他想喚華艾,卻沒開口,就見那道身影早已出現在床邊,身邊還多了一個藍色頭髮的小孩子。看起來約莫十歲。
華艾沒開燈,只靠著床頭那盞暖黃的燈。他替北鄉翻身,迅速地拿出氧氣罩與止咳針劑,動作沉穩得不像是夜半被驚醒的人。他壓住北鄉的肩,低聲說:「吸氣……好,吐氣。加油,你撐得住。」
香克斯靠在門邊,緊握的手慢慢放鬆。他看到華艾用手指輕輕搭住北鄉的脈搏,又擦去他額上的汗,那動作幾乎稱得上溫柔。
北鄉終於慢慢平靜下來,咳嗽轉為低微的喉音。華艾替他蓋好棉被,起身時才發現香克斯站在門邊。
「……你醒了。」
「我睡得太淺,聽到聲音就醒了。」香克斯走近一步,「他會好嗎?」
「病會反覆,但他撐得住。」華艾看著床上那位年輕男人,語氣像是說給自己聽的。眼眸底下的神情格外溫和,卻又冷漠,兩者交織出一種難以言說的違和。
香克斯沒再追問,只是與他並肩站了一會兒。兩人都沒說話,但那夜的風聲格外輕,像是為病人,也為自己守夜的人低聲祈禱。
隔天早上,香克斯自己拿了一顆蘋果,隨便沖一沖就咬了一口。是說,他從小到大好像從來沒有生過甚麼病,連流鼻水都沒有。他唯一一次感覺不舒服是因為他酒喝多了。
他爬上屋頂,坐在屋簷上一邊晀望遠方碼頭的景色,一邊吃著蘋果,腦中還不時浮現昨晚華艾跟自己說的話:
「他會沒事的,只是需要比較長時間的照顧。我建議你們暫且停靠在這座小村莊。但你要知道的是,這裡長期與外界失聯,因此在這裡的這段期間你們有可能不會知道外面發生了什麼樣的改變。這點要注意喔。別說我沒有提醒你們。」他說的很淡,明明只是個醫生,卻知道很多。
真是博學多聞。
昨夜他的操作手法是自己從來沒有看過的。乾淨俐落,下手果斷,冷靜,專業。這些詞跟本是為了他量身打造的。
這時,香克斯的船員們來了。 以副船長貝克曼為首的,還有拉奇·魯、耶穌布、萊姆吉斯跟史捏克。他們大概是聽聞北鄉留院觀察的消息,又想看看這個神秘的診所醫生,於是一早就沿著村道找了過來。
「喔──!」香克斯一邊揮手,一邊吆喝著,半邊臉頰還塞著一塊蘋果,講話含糊不清:「你們這群傢伙也太準時了吧!」
拉奇·魯搖著肩膀笑得樂不可支:「我們才剛吃完早餐!就想來看看那個『用秘密當醫藥費』的醫生是不是真的帥到讓隊長破例。」
「那是謠言。」香克斯翻了個白眼,坐直了點,但嘴角忍不住上揚。
貝克曼掃了一眼這間簡陋又乾淨的診所,眼神帶著一貫的審慎。他注意到門口坐著幾個孩子,有的玩著風車,有的正偷偷往屋裡張望。
「人呢?」他問。
「醫生還在裡面照顧北鄉,小孩子們已經佔據診所一半了。」香克斯笑著說,「我懷疑這裡根本是秘密遊樂場。」
這時,一個藍色頭髮的小男孩走了出來。是艾利克。他大概十歲左右,背挺得筆直,一頭及肩深藍色髮絲,神情冷淡又警覺地打量著這群不速之客。他聽醫生說過,這群人是海賊,而且是很厲害的海賊。
既然這樣,就更不能讓他們進去了。
香克斯剛要開口介紹,就見艾利克走到他面前,站定,語氣認真又刻意壓低:
「醫生還在忙,不方便接待客人。請你們在外面稍等。」
拉奇·魯:「欸?被小孩擋住了?」
耶穌布想笑,但被貝克曼按住了肩。
香克斯倒是一臉見怪不怪:「他是醫生的助理。很負責。」
「負責到要趕我們走啊。」萊姆吉斯咕噥。
艾利克沒說話,只是瞄了香克斯一眼,那眼神短促、沒有敵意,卻像是在說──你是特例,不代表他們也是。
貝克曼忽然眯起眼,問了一句:「……這孩子知道裡面的情況?」
香克斯咬了一口蘋果,沒立刻回答。他望著那孩子的背影走進屋裡,語氣淡淡的:
「他知道得比我們所有人都還要多。」
院子裡今天特別熱鬧。 小朋友們成群結隊地跑進診所,有人帶了跳繩,有人拿著自製的紙牌遊戲,還有人直接拖來一個破舊木箱當舞台,要演一齣「打倒壞海賊」的戲。
華艾笑著把椅子搬出來,讓他們自由發揮,一邊坐在門口削蘋果。
艾利克原本也是玩得最起勁的那個,直到有個年紀更小的孩子跑過來,想拉著華艾的手,說要一起去看「最新發明的紙船」。 艾利克立刻像警鈴響起似的轉過頭。
「醫生他今天很忙啦!」他把手一橫,擋在華艾與那孩子之間,然後轉頭,擠出一個過度用力的笑,「我帶你去看就好~醫生不喜歡被曬太陽的。」
華艾只是在旁邊輕笑,沒有拆穿。
後來他們圍在一起玩角色扮演,華艾被選中當「被搶走的王子」。 其他小孩都搶著要當「英雄」,唯獨艾利克悶悶地抱著華艾的腿不放,聲音悶悶的:
「我不當英雄,我要當王子的貓。」
「貓?」香克斯剛好走進來,挑眉。
艾利克頭也不抬,貼得更緊:「對啊,王子的貓可以黏在他身邊,不用去打架,也不會離開他。」
「啊!賤招!」有一個小孩開口說。
「嘿,不要說那種話。不禮貌。」華艾提醒。手上動作不停。
被訓斥的那個小孩瞬間紅了臉,好像隨時都要嗆出煙,引的周圍的人哄堂大笑。見狀華艾無奈的皺了皺眉,露出一抹笑:
「來,點心時間到了,大家排隊來領餅乾。」
整個村子的人都知道,華艾做的餅乾是全島最好吃的,連烘焙房都要比不上他了,但卻沒有任何人因而心生妒忌。
排隊甚麼的根本是假的,被夾在小孩子群中間的華艾已經很習慣了。但就算這樣,他依舊每次都說:「要排好隊喔。」
島上的居民都說他是聖人,是天使下凡。因為他實在太純粹無暇。
屋頂邊,香克斯咬著蘋果,看得津津有味。他靠在牆邊,單腳踩著窗沿,一臉看戲的表情。
「……你那孩子啊,好像不太喜歡我。」他朝屋內喊了一聲。
華艾轉過頭,只說了句:「他只是貓,對陌生人戒心比較重。」
香克斯笑了。
「那我是不是該帶點魚乾,慢慢餵熟他?」
華艾沒答,只是朝他投去一個不置可否的眼神。
一樓的孩子們此時正為了一塊餅乾誰先誰後而小聲爭執,院子裡的木箱翻倒了,紙牌散了一地。艾利克坐在門邊的小凳上,一手抱著餅乾罐,一手攬著華艾的圍裙下襬,嘴巴雖然含著餅乾,眼神卻緊盯著香克斯的腳。
香克斯注意到了,笑意更濃。他咬了一口蘋果,咔哧一聲,在屋簷上晃著腿,問:
「我們真的要在這裡多待一陣子?」
「你問我幹嘛?」華艾繼續削蘋果,語氣淡淡的。
「因為你昨天說這裡跟外界失聯,我還以為你在暗示我們該離開。」
華艾手中刀子一頓,削下一片薄蘋果皮,彎成了一圈。
「那不是暗示,那是提醒。你們是海賊,又不是觀光客。」
「那你不怕我們惹麻煩?」
「怕啊。」華艾抬頭看他一眼,聲音平穩,「但更怕你們走了。」
香克斯一愣。
他還沒想好該怎麼接話,就見華艾把削好的蘋果遞給門邊的艾利克,孩子乖乖接過,轉頭對香克斯扮了個鬼臉。
「這就是你說的貓嗎?」香克斯笑著問。
「嗯。」華艾淡淡說,「他會在你靠近的時候炸毛,也會在你不注意的時候蹭你一腳。」
香克斯沒再說話,只是靜靜望著那道身影——在陽光下被孩子們纏繞、被貓守著的那個人。那份平靜有種難以言說的重量,像海的表面無波,卻蘊著驚濤。
他忽然想起了什麼。
「對了。」香克斯轉過頭,「貝克曼說,他想跟你聊聊。」
「喔?」華艾挑眉。
「他說,你的醫術不像是從鄉間小診所學來的。」
這次華艾沒回話,只是低頭,把剩下的蘋果皮一圈圈地卷進掌心裡,像是把什麼話也一併藏了起來。這個微小的動作被香克斯捕捉到了,促使他不知不覺將話脫口而出:
「要不要搭船去兜兜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