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kmakey manai do to no anit
to manikesikep soa ahapen.
祝福拼板舟像天空老鷹的眼睛一樣銳利
可以攫取到飛魚
itoyon koa malainow no among.
祝福每個人都沾滿魚腥味
(註1)
見過很多種形式的海,離岸、靠近懸崖、與城市相隔一條馬路、在山路盡頭、長滿銳利礁岩、有潔淨沙灘,但沒有見過一片如同蘭嶼的海,那般清澈卻又深邃,有神秘的達悟族傳說,有嚴苛的文化禁忌,而種種看似不合時宜的堅持裡,暗藏著細膩的溫柔,那是用生命經驗換取的生存本能,也是達悟族人對於大海的禮敬。
晚冬初春,台灣大島的人們歡騰恭賀農曆新年到來,而小島婦女靜靜走入地瓜芋頭田之間(她們所謂的山上),把辛勤栽種的薯芋們從土裡挖出,帶回家洗淨備用,隔日天未亮便熟練地翻找出家中預先煙燻好的臘肉和最好的食物,把飯蒸熟,煮一頓豐盛菜餚,靜待日出。另一方面,男人們收集已乾枯的蘆葦莖作為火把,天尚未亮起之前,將養大的豬隻和活雞備妥,慎重換穿傳統服飾、佩刀、飾品與銀盔,前往部落灘頭靜候。破曉時分,人們抬頭仰望眼前的海,由部落耆老引領,以牲禮的活血獻祭,低聲誦念或吟唱,祝禱這一年飛魚汛期豐收、族人平安。婦女或在岸上遙望、或在家中張羅熱食,待祭儀結束後,男人將宰殺好的雞與平均分得的豬肉帶回,全家人共享佳餚,慶賀新的一年到來。之後逐漸回暖的日子,飛魚群將伴隨黑潮洄游,穿梭在八代灣至小蘭嶼海域、部落的傳統漁場,而族人取之用以餵養家人親族,延續一代又一代。傳說的起源,一年之始,源於蘭嶼西南方的紅頭部落─每年第一個舉行mivanwa招魚祭的村莊,緊接著其他部落也依序進行。儘管同為臺灣唯一的海洋原住民族tao,但六個部落卻有各自的祭儀方式、傳說禁忌、生活脈絡,甚至在族語口音語意上,都略有不同。早期蘭嶼沒有平直的公路,部落與部落間甚少往來,部落裡的家族漁團緊密連結著,努力在艱困的環境裡找到平衡,以便生存。海洋是最重要的養份依歸,男女各自分工,有句話這麼說:「海是男人的田,田是女人的海。」,男人將身體交付海洋,尋找適合餵飽一家人的魚類,適度取用,也不苦於追求大魚而陷入危險;女人彎身將手指與腳掌浸潤在泥土中,辨識屬於不同季節的芬芳,依作物生長週期調整種植比例,好讓家中全年都有足夠的「飯」。
舉行招魚祭後,飛魚汛期正式展開,初洄游的飛魚數量較少、正準備繁衍,故不宜大量捕撈,僅能以手網作為工具攫取少量漁獲,此時以家族漁團為主,划拼板舟十人大船(cinedkeran),乘著夜色出航,十人大船必須先下水,單人舟(pikatangian)與雙人舟(pikavangan)才能陸續出航。首航捕獲的飛魚量,常被視為當年度飛魚季的收穫徵兆,由於量少珍稀,故必須當天全部吃完,不能囤放。飛魚季期間亦不可垂釣,長輩說,此時的洄游魚種已很足夠族人食用,必須讓沉底魚類得以歇息和繁殖,適度取用與敬愛環境的謹慎,充分展現在禁忌當中。
拼板舟陸續出海,約一個月後結束,接著會進入釣鬼頭刀的日子,鬼頭刀是飛魚的天敵,族人利用飛魚當餌誘其上鉤。看見鬼頭刀曬掛在門口,也意味著minganangana慰勞節就要到來。飛魚汛期讓男人們日夜在大海裡忙碌,婦女為感謝丈夫辛勞,會深入山林尋找陸蟹,將日常所耕種的芋頭採摘後蒸熟,費力搗成泥狀做成芋頭糕,慰勞丈夫、也慰勞兄弟或部落裡的親人。男人捕捉到的魚獲,則將肉質鮮嫩和較美味的魚留給妻子,因為妻子必須餵養孩子,需要充分的營養。
此時島嶼來到春暖花開的時節,更多飛魚洄游而來,單人舟、雙人舟或是現代化的機動船都可以出海撒網捕撈。由於數量增加,飛魚也不再限於當日食用,族人將魚身剖開洗淨抹鹽、掛在架上晾曬,或加以煙燻,讓飛魚乾可以存放更久,作為這一年的主要糧食。常在飛魚季節靜謐的黃昏裡、或天漸露魚肚白時刻,見到拼板舟與機動船分別在灘頭港口等待,族人低調而安靜出航。良久,船隻返航後,需先將飛魚的鱗片刮除、平分漁獲才能回家,達悟族人慣有分享的美德,在能力許可前提下,親族和部落間彼此照顧。人們亦不刻意追求豐碩的成果,如遇豐收,便將感恩歸給天地和神靈,以謙卑的姿態承接大海的供給。
進入盛夏之後,飛魚汛期接近尾聲,各種農作物也都有收成,族人家裡留妥足以過冬的存糧,將飛魚乾、小米和芋頭等分送餽贈給親友,這是一年當中人們最喜歡的時節,在達悟歲時夜曆裡,被稱為「apiya vehan」,意指最好的月份。部落裡互相分享食物、交流,有些人會將家中的黃金銀飾或瑪瑙一起掛在飛魚架上,為漁獲召來福氣,或將小米和農作物集中堆起,由家族舉辦收穫節搗小米、唱歌等,歡慶這段時日的豐收,飛魚季至此告一段落,結束忙碌的捕撈工作。
早期除了日曬和煙燻之外,沒有其他的保存技術,飛魚乾放久會腐壞,於是,看見海邊沿岸的蘆葦已白頭便不再食用,選在panoyotoyon飛魚終食節團聚吃飯,最後一次吃飛魚。終食節的「終」象徵最後、結束,外界普遍認知飛魚季在夏日收穫節便告一段落,但對多數族人來說,舉行完終食節,進入被東北季風包覆的濕冷秋冬,這一年飛魚季才真正落幕。傳統習俗應該要將沒吃完的飛魚乾丟棄,但比起從前,現在更容易保存食物,丟棄的現象較為少見,有些則是在終食節前已盡量分送給親友,或是減少飛魚季的捕撈次數,因此也不至於浪費。(註2)
秋冬的洋流與溫度不適合入海,族人的步伐改邁入山林之間,取陶土製陶,燒製貝灰,整地除草,進行新的一輪耕種。男人也下田,負責種植地瓜和小米,女子則會前往海邊的潮間帶收集貝類,不同季節擷取大自然給予的不同養份,也讓生物得以輪流棲息、繁衍。達悟族人深信,生存的本質便是身體力行走入山林與大海,不疾不徐,依月亮、潮汐的指引,來安排一年、一月或一日作息。他們不擅長將要做或想做的事放在舌尖,因為海島氣候變化莫測,常擾亂日常,因此他們用身體感受風的來向、辨識雲層流動、觀望海潮退漲,在適當的時候做適當的事,完成也不必張揚,靜默中,與山海安然共生。
共度過幾個歡騰的收穫盛典,靜默參與一些低調的歲時祭儀,聆聽了各式各樣的禁忌,試著了解,實際感受然後遵從,即便與這個島嶼相識近十年之久,依然日日有新的衝擊。這座小島、這個族群、這片海洋,有太多情感和生命脈絡錯綜。我時常在岸上遠眺,想像著漁獲豐收,彷彿也看見在深夜裡亮起的數家燈火,門前彎腰殺魚的身影磨刀霍霍。回顧飛魚季裡的每一場祭儀,每每被許多細節觸動,達悟人與海、海之於每一個前來的旅人又象徵什麼?文化傳承與觀光發展衝突屢現,這片海在十年後,依然會如斯守護著島嶼上取之自然、回歸自然、知足且珍惜的人們嗎?

大海冰箱並非取之不盡、用之不竭,達悟人深知循環繁衍的重要性,謹守適量、剛好就好。
註1:是長輩吟唱的古調,歌詞祝福飛魚季所有人平安豐收喜樂,來源不可考,感謝小島生活民宿分享。
註2:蘭嶼有朗島、椰油、漁人、紅頭、野銀、東清六個部落,各部落祭儀習俗與文化禁忌皆略有不同,本篇書寫視角以紅頭部落為主。
原刊載於《閱讀的島 2021特刊:書店離水邊那麼近》
2021/01出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