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途咖啡廳裡有一種不言而喻的規則:沒人會主動問你從哪裡來,但你可以選擇留下來。
千翎逐漸習慣了這種規則,也漸漸明白,在這個安靜的角落裡,圍繞著的並不是逃避現實的人,而是一群帶著傷痕,卻還願意努力生活的人。
譬如——林太太。她第一次注意林太太,是在一個陰雨綿綿的午後。
那天,千翎早早坐在窗邊畫草圖,林太太穿著深藍色羊毛外套,拎著布包走進店裡,點了一杯伯爵紅茶與一小塊司康,動作優雅熟練。
她約莫五十出頭,總是畫著細緻的眉毛與淡淡唇色,像是從某部舊港片中走出來的人物。她總坐在書櫃下方的矮沙發上,拿出一本書,閱讀許久,不說話。
某天千翎問譚:「她每天都來?」
譚點點頭:「除了週六。」
「為什麼?」
「她週六要去醫院看一個人。」
千翎沒追問,卻在某個夜晚與林太太有了第一次真正的對話。
那天咖啡廳客人不多,林太太端著紅茶走到千翎桌邊,微笑說:「妳最近畫的那幅小女孩背影,很像我年輕時的孫女。」
千翎愣住,緩緩開口問道:「妳孫女?」
「嗯,小名叫霏霏。」林太太低頭,視線有些閃躲:「三年前出車禍,腦部受損……現在還在療養院。」
千翎一時不知該說什麼,林太太卻像是為了釋放沉重,繼續說了下去。
「我每週六去看她,她不太能說話了,但還會握著我手指輕輕捏一下。那感覺……像是她還記得我。那就夠了。」
說到這裡,她微笑,眼中卻泛著晶瑩的淚光。
「謝謝妳畫的那幅畫。我拿給霏霏看過,那時她眼睛亮了一下。」
千翎沉默,鼻頭酸酸的,只說:「我會再畫更多。」
那些熟客們在不經意間,開始讓千翎看見他們故事後的傷痕。
有一天晚上,她注意到那個總是坐在角落戴著帽子的男生忘了帶走筆記本。譚請她幫忙保管,隔天再還。
她沒打開,只是把筆記本封好。但譚卻說:「他會希望你看看。」
「你怎麼知道?」
「他之前有說過,他希望有人看見他的文字。」
千翎翻開一頁,裡面寫著:
【如果我死了,我希望有人能幫我完成這個故事。故事裡主角從來不快樂,但他還是拼命活著,因為他想知道,活下去的那天,是不是能變得快樂。】
那一刻,她的心忽然被擊中。
第二天,男生來拿回筆記本,她鼓起勇氣對他說:「我看了裡面的內容,我覺得很好。你一定要寫完。」
男生怔住,臉微紅,點頭離開。從那天起,他來得更頻繁,也常偷看千翎在畫什麼。
另一位讓千翎印象深刻的,是叫「阿予」的年輕人。
他年紀看起來二十五左右,總穿著黑T牛仔褲,一副不耐煩的樣子,進店就喊:「來杯最便宜的咖啡,別搞那些文青名稱。」
譚照舊微笑為他沖泡。
千翎有次忍不住問譚:「你為什麼對他那麼包容?」
譚淡淡回答:「因為他每次都會留下整整一百元,不找零。」
千翎愣了,後來觀察幾次,果然。
某天夜裡,阿予罕見地留得比較晚。這間咖啡廳禁煙,但是譚特別允許阿予在店門口抽煙,他坐在門邊點了一支煙後突然開口:「妳知道什麼叫刺蝟法則嗎?」
千翎抬頭:「不知道。」
「就是彼此靠太近會被刺傷,但太遠又會冷。所以我們只能小心靠近,維持剛好不痛的距離。」他噗哧笑了聲:「超累的,對吧?」
千翎想起自己這些年在感情中的妥協、工作中的委屈,忽然明白阿予不是叛逆,是太敏感。
她輕聲回應:「但還是值得靠近,就算會被刺痛。」
阿予看著她,直到煙即將燃盡時,才低聲說道:「謝了。」
那一刻阿予的臉上帶著如釋重負的微笑,他似乎明白了人與人之間相處的平衡點。
這些片段、這些人的故事,逐漸堆疊出一幅城市中另一種真實的生活樣貌。
每個人看起來平凡,實際上都背負著無聲的傷痕,而迷途咖啡廳成了他們的中繼站,一個可以安靜修補自己的地方。
千翎有次對譚說:「你知道你在做什麼嗎?」
譚正泡著她的新飲品實驗作「橙香濃縮」,聞言抬頭:「什麼?」
「你不是在賣咖啡。」她認真看著他:「你是在幫人療傷。」
譚笑了:「我是開咖啡廳的,不是神父。」
「你是讓人願意再相信的那種人。」她補充道。
譚低下頭,沉默了一會兒,只回了一句:「那我應該先學會原諒自己。」
千翎怔住,望著他的背影,第一次察覺,譚的語氣裡有著難以言說的苦澀。
她開始明白——譚,不只是個暖男店長。
他,也是一個有著深沉傷痕,卻努力撐住別人的人。
這一刻,她忽然想更靠近他。
想知道他的故事,他的傷,是從哪裡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