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了,城市依然潮濕。
千翎坐在窗邊,望著巷弄盡頭泛著淡黃燈光的牆面,像是某種舊時代的場景。咖啡廳內的空氣裡瀰漫著濃郁的香味,裡頭正播放著一首緩慢的鋼琴曲,無聲地撫慰著疲憊的心靈與四肢百骸。
她將雙手包裹著杯子,黑咖啡的熱度順著指尖滲進皮膚,緩慢將身體的冷意驅散。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喝黑咖啡。過去的她總愛甜膩的拿鐵與拉花奶泡,那些就像她過去的人生——外表順滑,裡面卻藏著壓力與妥協。而此刻的這杯黑咖啡,苦得真實。就像她,失去了包裝,裸露著原始的樣貌。
「很苦吧?」譚的聲音低沉而溫和,自吧檯後傳來。
千翎抬頭,望見他正用布巾擦拭櫃檯的邊緣。動作不疾不徐,像是在對待一件珍貴的老物。這間咖啡廳裡沒有過度裝潢,也沒有繁複擺設,一切都像他的聲音一樣,沉著、內斂。
「嗯。」她點點頭:「但……好像也不難喝。」
譚嘴角微微揚起,沒說話,轉身倒了杯水遞給她:「第一次喝會不習慣,可以用水沖淡一點。」
千翎接過水杯,說了聲謝謝。他沒有多問她的姓名,也沒問她怎麼會來,甚至沒提任何和她生活相關的話題。
這樣的沉默,反而讓她感到安心。
因為她現在,什麼都不想說。
她在咖啡廳裡坐了兩個多小時,期間又點了一塊店家自製的蜂蜜核桃蛋糕,口感濕潤紮實,搭配黑咖啡的苦味,有種說不出的療癒感。外面的人群開始出現下班潮,喧鬧再度回到街道,但這條巷弄卻仍安靜得像個秘密。
直到晚上七點半左右,她終於起身,準備離開。
「今天……謝謝你。」她站在門口回望,聲音有些遲疑。
譚依舊在吧檯後擦著咖啡壺,聞言抬起頭,只說:「這裡每天都開到晚上十點,有空再來。」
她頓了頓,終究沒說什麼,輕輕推門離去。
門後的風帶著雨後的涼意撲來,卻不再那麼刺骨了。
第二次造訪,是四天後。
這天她原本打算去看醫生——她最近常做夢,夢到自己坐在無人的會議室裡,一直講話,卻沒人聽。
但在路口處時,她不自覺的彎進那條巷子,來到了那扇門前。
門推開的瞬間,熟悉的香氣與溫度迎面而來。
譚正在磨豆,見她走進來,微微點頭:「今天還是黑咖啡?」
「我想試試……拿鐵。」她勉強扯出一個微笑。
譚沒有反問,只輕聲應了聲「好」,便開始操作機器。
不久後,一杯拉花成心形的拿鐵送到她面前。她看了看杯子,再看譚。
「你不怕我誤會什麼嗎?」
譚聳聳肩,不以為意:「那只是基本圖案,沒有特別意義。」
千翎噗哧一聲笑出來:「你人設崩壞耶。」
「人設?」譚挑眉。
「就是……你這種安靜、神秘型,通常應該不會做這麼少女心的東西吧?」
譚端起他自己的杯子喝了一口,淡淡說:「那你為什麼想喝拿鐵?」
「因為我今天心比較軟一點吧。」
譚沒有回應,只是點頭表示理解。千翎突然有點後悔自己話太多,但譚的平靜讓她安心。這裡不像其他咖啡廳有背景噪音或手機鈴聲,一切都被時間慢慢拉長,像沉入水中的聲音,無需急著回應。
千翎開始習慣來這裡。幾乎每週三、五、日,固定坐在靠窗的那個位子。
她不太和其他客人說話,但也默默記住了他們。
林太太總是點熱紅茶,喜歡坐在書櫃邊;那個總戴帽子坐角落的男生,每天都翻筆記本,像在寫小說;還有某天來了個打著領帶卻滿臉倦容的中年人,坐了三小時只點了一杯水。
大家彼此點頭,但不多聊。這裡的默契,就像譚給的——尊重與空間。
她有次偷偷問譚:「這家店,是你一開始就開的嗎?」
譚搖頭:「我接手的。以前這裡是書店,後來才改成咖啡廳。」
「所以你本來不是做咖啡的?」
「不是。」
「那你以前做什麼?」
譚抬眼看她,沉默三秒,才道:「別人迷路的時候,我也曾經找不到出口。」
這句話,說得極輕,卻在千翎心中震了一下。
她想問更多,但譚已轉身去煮咖啡,像一切都從未發生。
某天晚上,外頭又下起雨。她如往常坐在角落畫圖,譚送來一杯新配方的濃縮咖啡,還放了兩塊手工焦糖餅乾。
「你最近畫的那幾張草圖,色彩開始變明亮了。」他輕聲說。
千翎愣住:「你偷看我作畫?」
「你在公共空間畫圖,不能說是偷看吧。」
她低頭苦笑。的確,自從來這裡之後,她開始重新拾起設計,畫些天馬行空的場景,甚至幫店裡設計過幾張活動海報。
這些作品不是為了工作,也不是為了評比——只是因為她想畫。
譚看出她的心事沒說出口,便又補了一句:「你不需要討好誰,也不需要設計出誰期待的東西。你只要讓自己相信,那就夠了。」
這一夜,她在咖啡廳待得比平時久。窗外的雨一直沒停,她靠著牆邊打了個盹。夢裡她回到小時候,那個拿著彩色筆把天空畫成金黃色的自己。
她醒來時,譚正把一條薄毯蓋在她腿上。
「這裡不是讓人逃避的地方。」譚輕聲說:「但如果你累了,也可以暫時躲一下。」
那一刻,千翎終於明白——
那杯黑咖啡不是為了讓她苦,而是讓她誠實地,品嚐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