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信仰我來解剖》第二章｜黑白之間

夜色降臨得格外迅速，雲層低垂，壓得整座小鎮彷彿喘不過氣。 科羅拉多州某個不起眼的鎮子上，聖巴斯蒂安教堂的鐘聲在五點整準時響起。 那是一座年代久遠的哥德式教堂，牆面布滿爬藤與裂痕，唯有那扇漆黑的告解室門，彷彿每週都會被人重新擦拭過，乾淨得刺眼。 賽拉斯・瓦羅站在門口。他身著深灰長風衣，深紅圍巾藏不住他冷峻的五官。這不是他第一次走進教堂，卻是他第一次感受到一股說不出的違和—— 那股能量不屬於善，也非全然的惡，像是一個被仔細收藏起來的心臟，正緩慢跳動著。 他握緊手套，在暮色中走入教堂。告解室空無一人，正好。 他低聲咳了一下，然後彎腰走進告解室右側的小房間。 一扇雕花木門將他與另一端隔開。 沒過多久，另一邊的門輕聲被推開，亞德里安・卡倫坐下。他是今日值班的神父，聲音溫柔寧靜。 「願上主與你同在。」 賽拉斯的聲音帶著一點低啞：「我不確定祂是否願意這樣。」 亞德里安一怔，隨即溫柔一笑：「這世上沒有誰是不被愛的，孩子。」 「即使我殺了人？」賽拉斯緩緩說。 這句話說出口，整個空間沉默了三秒。 亞德里安仍舊溫和：「你是說……比喻意義上的殺人嗎？或是……」 「我親手殺了一名法官。他是個貪污者，藏錢如山。我把他的屍體留在浴缸，讓他溺斃在鈔票中。」 亞德里安沒有出聲，似乎在判斷對方是精神異常者，還是在誇張敘述夢境。 「你想知道我怎麼做的嗎？」賽拉斯語氣平靜，像在講述一段手術操作。 「如果這對你的懺悔有幫助……」亞德里安嘆氣，「那我會聽。」 「他有一間別墅，裝了四道門鎖。我偷走了其中一把鑰匙，在午夜時分進去。他正在浴室——熱水放滿，聽著收音機。我先讓他看到一張匿名恐嚇信，上頭寫著他所有貪汙帳目的細節。他驚慌地轉身，我趁他分神時往他後腦擊了一下。」 賽拉斯停頓了一下，仿佛在回味那一刻的靜謐。 「他倒下時，我往浴缸裡倒滿美鈔——一張張舊鈔紙，那是他貪來的錢。他在水中醒來，拼命掙扎，卻找不到能抓住的任何東西。他死時睜大了眼睛，看起來像是要罵人。但他沒罵出聲。」 亞德里安沉默了很久。 「你真的……做了這一切？」 賽拉斯回答得很慢：「你覺得我像是在說謊嗎？」 「我覺得你……可能經歷了某種幻覺，或夢魘，或壓力導致的崩潰。人不會這樣做。」亞德里安斟酌語氣，「或許你在借一個虛構的故事來描述自己內心對社會不公的憤怒。」 「所以你認為我沒有罪？」 「我不是法官，也不是審判者。」亞德里安語氣柔和如同午後陽光，「我只是個傾聽者。若你真做了這些，那我會建議你向警方自首；若你只是想表達心中痛苦，那麼你已經說出來了。」 賽拉斯低笑，帶著一絲無法言喻的疲憊。 「你是我遇過最奇怪的神父。」 「而你是我遇過最有創造力的懺悔者。」亞德里安笑了笑，「但不論如何，願主保佑你。這裡永遠歡迎你。」 「永遠嗎？」 「你可以在每個週三下午五點來找我。這是我值班的時間。」 賽拉斯沉默了一會兒。 「我會考慮的。」他起身推門，並未說再見。 亞德里安仍坐在原地，低聲呢喃：「真是個可憐的靈魂啊……」 而此時的賽拉斯走出教堂，夜風拂面。他回望那扇窗，嘴角微微揚起—— 夜幕沉沉，教堂的鐘聲剛敲過十點，殘存餘音彷彿也不願驚擾這片沉睡中的聖土。亞德里安・卡倫換下神職長袍，獨自走回位於教堂後方的宿舍小屋。那是一間僅容一人起居的小房，白牆斑駁，窗簾早已被濃黑的夜染透。 他坐在床沿低聲祈禱後熄燈入睡，平日裡總是入眠極快的他，這晚卻遲遲無法沈入夢鄉。他腦中仍模糊回繞著今日下午那名懺悔者的聲音——低沉，冷靜，卻蘊含著某種不自然的節制與……壓抑的快意。 不知過了多久，亞德里安終於閉上眼沉入睡夢。然而，那不是平靜的夢境。 — 他夢見自己置身於一片乾裂的土地上，腳下寸草不生，空氣中瀰漫著焦土的氣味與刺鼻的硫磺。天空如血染，烈日像一顆炙熱的惡魔之眼，死死盯住大地。遠方傳來萬物哀鳴與建築倒塌的聲音，一股無形的災厄自地平線席捲而來。 火焰從裂縫中竄升，山崩、洪水、雷火、獸吼齊至。 一個身影從火焰中緩步走出。那不是人——他的輪廓高大，肌膚仿若由黑曜石與火焰鑄成，頭上長著扭曲的鹿角，腳下是燃燒的影子。他沒有眼睛，卻彷彿看透一切。 亞德里安渾身僵硬，只能眼睜睜看著那「惡魔」向自己走近。祂的每一步踏下，大地都會發出哀號。當他伸出手，亞德里安本能地後退，卻發現自己雙腳像釘在地面，無法移動。那雙炙熱如熔岩的手掐住他的手腕，一股炽燙從皮膚燒進靈魂。 惡魔低語：「你……看見了。」 他大叫一聲，在黑暗中猛然驚醒。 — 亞德里安滿身冷汗，胸口劇烈起伏，手腕刺痛不已。他急忙開燈，才發現自己躺在床邊，全身像是剛從火海裡撈起來一樣。 他不禁低頭看著自己的右手——那夢中被握住的手。手腕上竟真實地浮現出一道紅痕，如同灼燒般隱隱作痛。 「怎麼會……」 他喃喃自語，心跳仍未平復。彷彿要用現實驅散夢境的殘影，他顫抖地按下電視遙控器。畫面跳動幾下，隨即亮起。 新聞台正插播一則緊急快訊： > 「昨晚八點三十七分，州內著名高等法院法官喬納森・瑞奇被發現陳屍自家浴室，目前警方尚未對外公布完整死因，但據可靠消息指出，死者死狀詭異，浴缸內竟堆滿大筆現金鈔票，法醫尚在確認死因……」 亞德里安瞪大雙眼，屏住呼吸。主持人的聲音冷靜專業，畫面切換至現場： 一間豪宅外拉起了黃色警戒線，警方正在封鎖出入口。畫面一轉，數名探員推著裝屍袋走出，現場被大批媒體團團圍住。 > 「……據警方初步調查，並無發現任何破門或外力入侵痕跡，死者浴缸內發現超過二十萬美元現金，令人不解。目前法醫團隊已抵達現場，將進一步釐清……」 畫面中，一名年長探員接受採訪： > 「這種死法，我當警察二十年從沒見過。就好像……被錢淹死了。」 記者問道：「有可能是自殺嗎？」 警察搖頭：「如果你看到現場，你就知道不可能。」 另一段畫面接著播出： > 「……我們剛收到法院文件，有關法官瑞奇長年收賄包庇犯罪的證據，在警方調查其住家時無意發現地下保險箱，內含大量賄款與帳本，目前司法部門表示震驚，案件正在調查中。」 亞德里安腦中轟然作響。 ——法官……不就是今天下午那個人提到的？ 「那人不是在講故事……他說的都是真的……」 他喃喃自語，顫抖地摀住自己的嘴，眼神充滿驚恐。他想起那人那句：「我殺了他。」 本以為是幻想狂妄、妄想症的發言……但眼前的新聞，如重錘般砸在他的神智上。 他坐在床邊，雙手緊抓被單，試圖讓自己鎮定。心跳依然如鼓。他轉頭，看見右手上那道紅痕——仍在，毫無褪去跡象。 夢境、新聞、懺悔…… 「我……是坐在殺人犯隔壁聽他說話？而且……」 他開始呼吸急促。 「而且我還鼓勵他？說他可以隨時再來？」 他整個人僵在原地，不敢相信自己的行為。那晚教堂的寂靜此刻變得可怕無比，宛如惡魔的凝視還殘留在空氣中。 他努力說服自己那只是巧合，是惡作劇，是瘋子的捉弄。但內心深處，他知道——那不是普通人，那張聲音背後藏著某種古老、陌生的力量，像是……火焰裡孕育的意志。 那晚，亞德里安沒能再睡。他點燃床頭的小燈，緊緊裹著毯子坐在床邊，眼神凝視著牆角，彷彿夢境中的惡魔正悄悄從那道陰影中伸出手。 他從未感受過如此深層的恐懼。 不是為了那場死亡，不是為了某個殺人魔，而是…… ——他直覺地知道，自己會再次遇見那個人。 （第二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