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際傳來一陣喧鬧。從沒聽過的聲音。覺得有點古怪。
再睜開眼時,李福平發現自己已經不在溝渠裡。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柔和的光亮,立足之處花草鮮美,落英繽紛。對,《桃花源記》,放眼這麼望去,除了不遠處的「一片忙碌」,所見其他所有風景,跳上李福平心頭的頭一個形容詞,便是《桃花源記》裡的句子。「你來啦?」
是老工人在說話。他發覺自己的手正停在老工人的背上,恰好按著那條人魚刺青的魚尾上。他連忙鬆手,倒退兩步;老工人將鐵鏟往地上一插,回過頭來,咧嘴微笑。
這時,李福平感覺血液看此沒來由地衝向腦際,一陣陣地暈眩,覺得再暈下去便要瘋狂大嘔了。
「孩子,跳跳看。」老工人說。
跳?李福平依言往上一蹬,整個身體竟緩緩離地,浮到半空,片刻後又緩緩墜回;反覆兩三次後,剛才那股頭重腳輕的不適感也立刻好轉。
「輕輕跳就好,別太用力跳了個十足十,到時麻煩就大了。」老工人笑著說,「年輕人,這裡是《洞天》。歡迎。」
洞天?什麼洞天?我是怎麼到這兒的?還來不及問話,剛才瞥見的那「一片忙碌」,攫獲了李福平的目光。
一排形似猿猴的生物,揮動著兩倍身長的粗壯臂膀,輪流扛起身旁巨大的岩石擲遠,那石頭足足有猿猴的半個個頭大小,但擲起來竟似毫不費力;好幾頭形似山羊的生物,如箭離弦地疾奔,追逐縱躍,使頭上巨角將猿猴擲出的岩石逐一頂開,原本力道萬鈞的岩石,居然硬生生折彎了去向,足見那一頂之力、其角之堅;幾道飛影四面八方穿梭,速度之快令人目不暇給,還不時發出各種吼叫,有的尖銳刺耳,有的低沈威猛,使人心煩意亂,李福平片刻前感受到的喧鬧,即源於此;八個方位還各坐了一尊宛似彌勒佛的不倒翁,耳垂肥大到像兩面扇子,略一晃腦,兩片壯觀的耳垂稍一晃動,竟然激出偌大強風,吹得眼前綠草無不彎折到地;另外還有一頭形似豬的生物,在角落晃呀晃地,除了偶爾低頭聞一聞草地、偶爾打個滾之外,似乎什麼也沒在做,非但形似,就連行為都像;……
說是「形似」:形似猿猴、形似山羊、形似豬公……但李福平很肯定那些都不是。那猿猴姿態敏捷而優雅,動作間頗有武學法度,哪裡像一般猿猴了?山羊的背上一開一闔地像是有物蠕動,其中一頭撐著後腿站立起來,李福平看清楚了,牠背上的蠕動之物,赫然是一只和牠腦袋一般大小的藍色眼睛,明顯不是正常山羊;更何況,無論猿猴、山羊、豬公,身形都至少是平日所見的兩到三倍大小,一個個壯碩威猛,全不似人間動物。
更何況,彼此之間的投擲對抗節奏感十足,進退趨避更頗具法度,與其說他們正在彼此爭鬥打架,看起來更像是在演練某種陣法!
然後,第六樣「生物」,尤其令李福平印象深刻。
起初還以為是一團雲,但這朵雲飛行的速度方向乃至於方法,無不與所有李福平學過的物理定律相悖。它在陣法之外環行,在陣法之間穿梭,所經之處激起陣陣颶風,雄壯如猿猴和山羊,被掃過之際身形都不由自主地一挫,幾尊巨大的不倒翁更被震得搖晃不停。雲朵忽然間一分為八,紛紛捲起被山羊頂到半空中的巨石,朝同一個方向猛擲過去。八塊巨石像長了眼睛且說好了一般,竟砸中同一個地方,一陣轟隆聲響,彼此劇烈碰撞後,散落在地上。
巨石所砸的地方不是別的,就在李福平眼前,不到五公尺處。其中一塊巨石餘勢未止,繼續朝著他緩緩滾將過來:李福平下意識地伸手去推,巨石被他一阻,這才停住。
那一刻起,李福平清楚地知道,這真的不是夢,也真的不是人間!
當真是「桃花源」無誤吧?眼前所見,如夢似幻,亦真亦假,《洞天》真是說尋來就尋得來的地方嗎?
「你叫什麼名字啊?」
耳邊傳來老工人的問話。李福平如大夢初醒,轉頭看時,老工人對眼前的一切視若無睹,甚至不在乎自己的震驚,彷彿沒有什麼是值得驚訝的,還不如名字這件再平凡不過的事情來得重要。
「我姓李,名字……福平,李福平。」
「李福平?嗯。」老工人複誦了一遍,忽然拉高音量,「嘿!全過來吧,新朋友李福平到了!」
老工人這一喝像是指揮家下了休止符,全體動物頓時止住了動作。其中一頭猿猴、一頭山羊、一具不倒翁轉頭看見他們,好奇地往這裡走來;雲朵和原本飛梭亂竄的影子停下腳步,八朵碎雲更合而為一,也朝老工人的方向移動。那頭豬公反應最遲鈍,四下瞧了半天,才漫不經心地踱將過來。老工人深吸了一口氣,朝著陣地上仍定著不動的十幾頭猿猴、山羊、不倒翁方向一吹。
所有仍定著的動物,瞬間化成飛灰。於是原本數量不等的每一種動物,都只剩下一頭!
這一幕令李福平驚駭莫名,什麼狀況?但走過來的動物們似乎顯得開心,「啊!有新朋友了,叫做李福平!」
他們的聲音低悶,彷彿來自地底,極為特殊;更奇怪的是,隨著動物們愈來愈靠近,他們的身形、四肢也都在不斷變化;猿猴、山羊和豬公在持續變小,且後腳撐地,逐漸站立了起來,而且愈站愈直;不倒翁的肚子迅速坍縮,下端還蹭出兩條短腿,愈伸愈長;亂竄的影子放緩了速度,原來是一頭狐狸,這時反而愈變愈大;最誇張的是那朵雲,一面飄落下地,一面像是捏麵人似地,將自己擠成一個人形,輪廓愈來愈細膩而清晰。
最終站到李福平面前的,是六個身形皆近似李福平的人身,只不過「猿猴」和「山羊」略為高瘦、「不倒翁」與「豬公」略寬、而「狐狸」略矮罷了。然而六個人的五官,都若隱若現看不清楚;一開始李福平還以為自己看錯了,睜大眼睛細察,確實他們的相貌盡皆目無瞳、鼻無孔、唇無縫、耳不張,一團模糊,乍看之下令人毛骨悚然。
「李福平,歡迎你!」
聲音雖仍低悶,卻都天真爽朗。李福平未經世事,也聽得出語氣中的真摯,趕緊點頭回禮。「謝謝你們!」心中直呼這真是世上最奇妙的境遇,沒有之一。
老工人壓低了聲音,說:「他們是洞天六仙,本來沒有名字的,但第三個來洞天的那個人類說,有名字會比較好認,就幫他們取了。後來進來的人類,包括布魯斯……唔,對了,人間黃色人族都叫他李小龍,他跟我們說他用慣了白色人族取的名字布魯斯……他們都說,這些名字確實方便,就都沿用下來了。」
李福平心裡好多問號。原來李小龍不只當過老工人的徒弟,還來過洞天!而且聽他的說法,過去來洞天的人著實不少,都是哪些人?又是誰給取的名字?更奇怪的,老工人講這些時幹嘛竊竊私語,居然像是怕被眾仙聽見似的?
根本來不及問這麼多,老工人又一路說下去,這回倒是中氣飽滿、口若懸河:
「這位是梟,洞天裡力氣最大的,所有苦力都由他扛;」指著「猿猴」。
「這位是伯夷,他是洞天之眼,他所看的方向不是前方,而是洞天存亡;」指著「山羊」。
「這位是鎳耳,六族裡發生什麼事,只要他想要都聽得見;」指著「不倒翁」。
「這位是棟棟……呃,先跳過他吧……;」指著「豬公」,搖了搖頭。
「這位是歡,有千百種高低大小完全不同的聲音,也很愛說話……」還沒說完,「狐狸」果然插嘴說:「光是多種聲音哪有什麼希罕?重點是我就是以聲音為武器,保護洞天的。這可不能不讓新朋友知道!」他的話聲高亢清亮,類似女性。李福平這才注意到六仙看不出男女,單從外型來看並無顯著特徵。
老工人笑了笑,最後指著「雲朵」:「這位是混沌,洞天裡變化最多、能力也最多的傢伙,五仙能做到的事,他也辦得到。」
李福平聽著他們的名字,無法判斷是哪些用字,只好就著老工人的讀音,挑一個自己熟悉、兼之合理的字來湊合,藉此默默記下「仙人」們的名號。然而他始終不太敢再抬頭看眾仙,那沒有具體五官的形象仍令他心存畏懼。
「剛才你說要去接的客人,就是他啊?」
倒是「歡」先溜到李福平身旁,側臉望著他。李福平注意到歡的臉上正在分化聚合,五官愈來愈明顯,最終變成一張可以識別的、古靈精怪的臉孔。
「《洞天》要拜託你了,但你放心,我們全部都會幫你的。」
什麼意思?
李福平這才察覺到,歡的聲音不再低悶,而是清晰流利。一怔,抬起頭來,卻見六仙的五官一一變得清晰可見,口齒開合,有如正常人一般,他甚至可以一眼判斷諸仙誰是誰;梟給人感覺堅毅,伯夷洞澈,棟棟梳懶,鎳耳敦厚,再加上歡,以及面無表情、看不出個所以然的混沌。剎時之間,李福平自在多了,但同時也漾起一份奇妙的直覺。
(這不是他們的本來面目,而是為了我才存在的。)
這究竟是什麼地方?老工人、還有這些仙人究竟是誰?
自己為什麼會在這裡?
「那就先問:你為什麼來找我?」
李福平一呆。沒錯呀,明明是自己先來找老工人的,可是……
「那就是了。你想問的問題,《洞天》就是答案。只有是因為這樣,你才到得了這裡。」
他轉頭,望著八方草木,以及不遠處已處於深眠的眾仙,努力整理腦中目前的所有資訊。眾仙既是生命,也不是;他感覺不出他們的體溫、血液或呼吸,但接近他們、觸摸他們,又可以如此確切地知道其存在。他仰頭,望著黑夜蒼穹,心想,那多半也不是黑夜,不是蒼穹。
稍早老工人告訴他,連日夜替換、星月滿佈都是為他安排的;包括布魯斯(李小龍)在內、所有來過洞天的人類,似乎若沒有這樣的規律,就不知道要如何生活。
「不然那是什麼?」他指著天上問。
老工人瞇著眼睛,不去理會李福平所指,卻先指著他右前方一座矮丘。
「在那座小山丘的位置,有一朵花,很像你們人間的曇花,所以我們後來都叫它曇花。每三千年開花一次,自花蕊中孕育出一位仙子,『宇』都稱她們是『天女』。」
「『宇』是誰?」李福平只好又開始「填字」,差點填成了「禹」,連自己都好笑。
「他是第一個進來洞天的人類,六仙的名字就是他取的。」停了一會兒,老工人繼續說:「天女的存在本身就具備強大的力量,天然形成洞天一方之盾;共有八位天女,構成八方片盾,恰好護持住整個洞天。後來,這八方片盾就被天帝幻化成既可以遮蔽外界、同時又可以洞悉外界的《俱滅之障》……。」
「外界?」李福平隨即明白,眾仙之所以需要演練備戰,之所以有什麼天女護盾,洞天的「外界」,顯然是強大的敵人。「外界是誰?」
老工人並不說話,十指結印,默唸半晌之後,雙手朝頭頂上方一托,滿天星斗倏忽消失,天空出現六個形狀大小不一的星盤,當中最小的也有月亮般大。
「這是『六族』,位於洞天以外,共七座島加上無數小島,漂浮在《萬海》之上。」
李福平聽得滿腹狐疑。這個相對位置不對,如果都漂流在海上,為什麼這些島嶼會出現在洞天的正上方?
正思忖,驀地一道光影閃過天際。
他嚇了一跳。第一時間還以為是流星,但隨即想到洞天這樣的地方會有流星嗎?況且這光影雖然離自己尚遠,明顯並非遙不可及。李福平凝神細看,過不多時,果然又有另一道光影掠過。這回他看得清楚,和在家裡陽台上看星空時所見到的流星不同,這道光影沒有拖曳的尾巴,只是單純地劃過天際:而且,真正的流星往往方向一致,此際他接連看見數道光影,卻方向錯綜,各自飛行。
「咦?那是什麼?」
老工人順著他手指方向瞧去,瞇著眼看了半天。
「你現在不會想知道的。過一陣子在告訴你。」
李福平搔了搔頭,覺得無妨,反正當下的問題已經夠多了。他略略整理了自己,開口問:
「老先生,我在山腰上看見您的功夫,覺得非常敬佩,前來請您指點的。來到這裡完全是個意外,請問,有什麼我能做的嗎?」
老工人意味深長地凝視著他,李福平第一次如此注視這對眼睛,忽然覺得其深邃無邊,彷彿蘊藏著無限智慧;弔詭的是,也像是同時蘊藏了無數未知,或說是無所知。兩種完全矛盾的存在,令他心中打了個突。
「成住壞空,洞天每三千年一小劫,十萬年一大劫。每遭大劫,單靠我、天女和六仙的力量不足以護持,只能向外求援。」老工人緩緩地說,「上回是布魯斯,這次是你,李福平。」